第10章 枸杞

  枸杞,甘、平,補肝腎、明目。


  早上吃早飯,沈爸爸無意中問起:“凡凡,上次和你一起走的男孩長得可真俊,他叫什麽名字?”


  沈媽媽正在盛粥,一聽到此等八卦,眼睛立刻就亮了,沈惜凡暗叫不好,果然沈媽媽開始攛掇她:“凡凡,我就知道你有事瞞著我,是不是上次跟你去吃飯的那個人?”


  沈惜凡正叼著一根油條,口齒不清順便蒙混過關:“啊——誰知道——”


  沈媽媽沒聽清楚,剛想張口繼續問下去,沈惜凡把碗筷一丟,抓起大衣:“我去上班了,先走了。”然後幾乎是小跑行軍地奪門而出。


  沈爸爸哈哈大笑:“咱女兒不小了,也到了想男人的年紀了,看看,不好意思了。”


  沈媽媽抑鬱:“我還沒問出啥呢,快給我說說那個男的啥樣子的?”


  沈爸爸側目:“讓你不要幹預女兒的私事,我不告訴你,省得凡凡回來給我臉色看。”


  沈惜凡開完晨會,夾著筆記本走出會議室,剛準備上電梯,林億深喊住她,一本正經:“沈經理,等等,我有事找你!”


  她覺得奇怪但仍是走過去,丁維和許向雅也湊上來,林億深笑眯眯:“元旦時候咱有什麽活動呀?”


  丁維歎氣:“不偏不倚地排到我值班,什麽活動?在套房裏麵開派對,化裝舞會?”


  許向雅接話:“不是十點才交班,有的是時間,就去酒吧坐坐吧,別搞大強度的活動,咱這把老骨頭能受得住嗎?”


  沈惜凡咋舌:“什麽叫大強度的活動,象牙你想做什麽?”


  許向雅若有所思:“大強度的就是說高體力、高消耗、高難度的,比如蹦迪之類的。俺老了,比不上年輕娃娃們,經不住折騰的。”


  其他人均“哦”了一聲,臉上了然,尤其是丁維,一副“原來是我不純潔”的表情,“許向雅,我們都想歪了,但是不是我們的錯,你說話太有歧義了。”


  許向雅歎氣,泫然欲淚的樣子:“我也想花前月下呀,可惜沒人呀。”


  話音未落,隻見林億深和丁維兩個人表情扭曲,死死憋著笑:“許向雅你可以閉嘴了,再說下去就太有深意了。”


  倒是沈惜凡半天才反應過來,湊向許向雅耳朵說了四個字,許向雅又羞又惱:“我暈!你們兩個敗類!中國文化就被你們糟蹋了!”


  四個人年齡相仿,是酒店高層管理僅有的小字輩,自然誌趣相投:沈惜凡和林億深大學時候是校友,但是不同級、不同專業;丁維因為家庭原因早早就進了社會;許向雅則是背井離鄉,大學畢業後在這座城市獨自闖蕩。


  沈惜凡還記得自己去麵試的時候,林億深坐在大廳中閑散自得、心無旁騖的樣子,他給人感覺既深沉威嚴又平易近人,看上去有著特別的風度。直到後來有人喊“林經理”,她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來麵試的,他已經是高層管理人員了。


  然後再次遇見他,是報到的時候,他拿著自己的簡曆笑:“小師妹,你不會連大學校學生會的公關部部長都不認識吧?”


  她恍然大悟,原來室友天天掛在嘴邊的“校草林億深”就是他,在學校裏橫著走,沒人敢擋道的。後來私下裏兩個人相熟,相處十分親密。


  她一直把林億深當大哥一樣對待,什麽話都跟他說,毫無芥蒂。


  四個年輕人在一家酒店工作,身居要職,起早貪黑,工作起來沒日沒夜,四人常常為某一個方案熬到吐血,有時候意見不合也會鬧翻,然後誰都不說就和好了。


  林億深經常說,我們是為了生活和夢想打拚的熱血青年,這年頭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不留神前浪就死在沙灘上,所以我們都不能鬆懈。


  沈惜凡覺得,很幸運能夠遇到他們,不管大家追求的是什麽,但是有夢想的人,就有源源不絕的動力,讓她的生活鮮活起來。


  而一直支持自己走過來的也隻有夢想而已,即使她曾經輸掉了一切。


  此時沈惜凡正在核對客房的賬目,她一向對數字沒有概念,往往是一長串的數字看下去便暈頭轉向,如果這時稍微一分神她就得重新來過,別人算一兩遍的賬目,兩三個小時搞定,她非得耗上一整天。


  她從來沒有這麽痛恨過自己的數學能力,心情壞到了極點。


  偏偏在這時候,主管敲門進來叫“沈經理”,她心下一慌,眼睛死死盯著賬目,不敢抬頭,問道:“嗯——什麽事?”


  主管回答:“剛才一個美國人住進來,說是不滿意客房,丁經理現在不在,麻煩您去處理一下。”


  她點點頭,站起來整了整衣服,臨走之前還戀戀不舍地看著賬本,她心想,估計處理完了這件事,自己又要重新來一遍了。


  冬天室外溫差極大,室內暖氣開得十足,戶外則是寒風凜冽,辦公室裏的窗戶結上了薄薄的水霧,織成獨特的窗花。


  沈惜凡仍是穿著製服,單薄的外套、褲裝,從行政樓下來她心都凍得發顫,腳下卻不亂一步,走進大堂,她有些驚訝,因為何蘇葉站在流動的人群裏,十分顯眼。


  然後她看到李介和一些人,圍著一個外國人,約莫就是那個對客房不滿意的美國人。老美有些年紀,頭發花白,神采飛揚,穿著襯衫背著旅行包,旁邊有人要幫他拎,老美連連擺擺手拒絕。何蘇葉站在老美旁邊,用英語跟他解釋什麽。


  主管上前:“楊先生,沈經理已經來了,有什麽問題請您和她溝通。”


  一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沈惜凡的身上,尤其是何蘇葉,望著她有片刻的失神,然後微笑不語,倒是李介笑得開心,舉起手,伸出兩個手指,蜷了蜷,算是打過招呼了。


  那個叫“楊先生”的中年人走上前和她握手,解釋道:“沈經理,是這樣子的,我們原來預訂的是新榭閣的套房,結果Andy先生不滿意,我們現在想換房可以嗎?”


  她點點頭:“可以,請問您想換什麽樣的?”


  沒想到老美倒是聽懂了,笑嘻嘻地喊:“Chinesestyle!”


  沈惜凡皺眉,她低聲問主管:“是不是煜景閣的套房都被預訂完了?”


  主管點點頭:“這才是我們為難的地方呀!剛才已經跟他們解釋過了,可是還是僵在這裏,丁經理也不在,隻好喊您下來處理。”


  她想了想,走去服務台:“請把這位先生的房換到煜景閣1203,謝謝。”


  前台小姐有些驚訝,但是仍然很快地把門卡遞給她,隻是眼神有些複雜。沈惜凡並不理會,轉身用英文微笑著對老美說:“這是您的門卡,請收好,祝您入住愉快!”


  老美甚是高興,一大群人“呼啦”一下湧去電梯。何蘇葉和李介走得極慢,一看就是故意落在後麵,李介回頭合起雙掌對沈惜凡拜了又拜,表情甚是誇張可愛,濃黑的眉毛上下舞動,像極了彌勒佛,她微笑,何蘇葉輕輕敲李介的頭,向她笑著揮揮手。


  一直目送他們進了電梯,然後她打電話給程總:“程總,您女兒以前常住的套房今天因為客人需要調房的緣故,已經被我擅自調換,請問,現在如何處理?”


  程東淺想了一會兒:“她有沒有預訂那間房?”


  沈惜凡沉吟了一下:“沒有。”


  “那不就得了。”程東淺語氣竟是輕鬆,“讓她發脾氣前來找我就可以了,這事你不用負責任的,這孩子,也不能把酒店當成家,是應該給點管束了。”


  回到辦公室,她懊惱地抓起賬目,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剛看了兩行,手機忽然響了,她悲慟地去看,結果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天冷多穿點,容易感冒。”


  心情一下子轉好,她掩飾不住一臉的驚喜和笑意,本想矜持一下再回過去,還是忍不住立刻就回道:“何醫生走到哪裏都脫不了職業病嗎?”


  何蘇葉的信息一會兒就來了:“小丫頭伶牙俐齒的,我好心提醒你以防生病,你倒是告訴我已經得病了,還是職業病。”


  沈惜凡捧著手機笑,有一種溫暖幸福的感覺從手心開始蔓延。出去一趟,她本來凍得臉紅撲撲的,瞬間表情鮮活起來。


  覺察到臉上有些溫度,她趕忙收了收神,起身倒茶準備繼續看賬目,無意中瞥到窗外的天空,陽光正好,暖暖的,她不禁舉起手在窗戶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抿起嘴輕輕地笑起來,眼波裏有種柔光在流轉,很是幸福。


  晚上輪到她值班,在員工餐廳吃飯的時候,許向雅眉飛色舞,一雙筷子當快板使,繪聲繪色地描繪著今天在中餐廳的所見:“真是帥,不光是溫文儒雅,簡直就是氣度非凡,可惡的是笑起來還那麽可愛,瘋掉了,簡直沒有天理了!”


  沈惜凡漫不經心地挑菜:“象牙,你吃飯能不能安穩一點?”


  “我不餓,今天汲取了好多精神食糧,夠我消化好一陣的了!”說著伸筷子去捯她盤子裏的肉片,沈惜凡笑,“還不餓呢,都給你了,我晚上還要吃夜宵呢。”


  吃完飯,她們在大堂看見林億深和何蘇葉站在一起,談笑風生,毫不拘謹。兩個極其搶眼的男人站在一起,回頭率簡直就是百分之二百,末了林億深還拍拍何蘇葉的肩膀。何蘇葉點點頭,然後出了大堂,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裏。


  許向雅非常緊張和興奮,手到處亂抓:“稀飯,就是那個帥哥!長得很帥吧?”


  沈惜凡由衷地笑:“很帥,真的很帥!和林億深站在一起平分秋色。”


  林億深看見她們兩個在牆角邊花癡,眨眨眼睛,走上來問:“是我帥還是剛才那個男人帥?”


  許向雅毫不猶豫:“當然是人家帥了!”


  林億深露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沈惜凡見機打擊他:“天天看你已經審美疲勞了,換換口味也是正常的,不過人家真的很特別,氣質獨特!”


  她剛想問林億深怎麽跟何蘇葉認識的,林億深就被秘書叫走了。她歎氣,原來以為世界上人那麽多,多到茫茫人海擦肩而過不必理會,而現在,似乎認識了一個人,周圍的一切都和他順理成章地有了牽連,真的很奇妙,有些宿命的味道。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緣分?


  丁維最近忙著“中宇”的新產品發布會,據說“中宇”營銷部總監苛刻得不近人情,一個方案改了又改,最後成稿的時候,他以為就此完結,結果總監事必躬親,親自去看場地、監工,他也隻好陪同,一個星期搞下來,整個人都虛脫了。


  沈惜凡暗自慶幸,不用和嚴恒那家夥扯上關係她已經非常高興,能夠舒舒服服躺在套房裏麵吹暖氣,不用在寒冷的戶外一站幾個小時簡直就是恩賜。麵對大本的賬目,她第一次感到人要知足常樂的道理。


  新年前夜,四個人去吃火鍋,然後又去酒吧坐坐,先前大家還是喝得好好的,丁維怨氣特別多,酒喝得又猛又急,後來許向雅提議玩牌,輸的人要給大家講自己以前的故事。


  如果說最好的賭徒是數學家,那麽最垃圾的賭徒就是沈惜凡這樣的數學白癡,她打牌保守,往往是捏了大牌不敢出,結果沒來幾場,輸得一塌糊塗。


  其他人哄笑:“沈惜凡,給我們講講你的初戀!”


  她不好意思,裝可憐哀求:“算了吧,我喝酒好了!”


  林億深不讓:“小師妹,大學時候你老師教你耍賴這一招嗎?”


  她隻好托著腦袋,挖空心思地把自己的戀愛史描繪得簡單:“大二的時候,喜歡上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很優秀,在學校也挺有名的,專業是工程物理,聰明得不得了,然後就糊裏糊塗地和他在一起了,後來就因為一些原因分手了。”


  酒吧燈光昏暗,吧台流淌著Sade的《SomebodyAlreadyBrokeMyHeart》——“I"vebeentornapartsomanytimes,I"vebeenhurtsomanytimesbefore,SoI"mcountingonyouno……”


  許向雅不甘心,問道:“什麽時候結束的,為什麽分手?”


  沈惜凡覺得氣氛一下冷了下來,周圍充斥著歡笑聲,卻感覺離自己很遠,迷蒙的燈光有種浮生若夢的感覺,酒氣熏著大腦神經,她一下放鬆下來,輕輕笑道:“大四剛開學的時候,原因嘛,他已經有了另外喜歡的女生,所以和我分手了。”


  頓了頓,她輕輕轉動著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流光的照射下晃晃得有些迷離,繼續道:“那時候失戀了就覺得天都塌下來了,痛得連流眼淚都覺得奢侈,一連一個月都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天天失眠,看到食物就想吐,然後就去實習,找工作,做畢業設計,忙得漸漸就不去想那個人了。”


  也許覺察到了她有些失控的情緒,許向雅輕輕握住她的手,讓她繼續說下去,“現在想想以前真是愚蠢,那樣的男人有什麽好留戀的,還把尊嚴、自尊輸得一塌糊塗,低三下四地去求他,發誓自己要把他不喜歡的性子全改了——可是,我有什麽錯,他不喜歡了,再多的優點都是缺點。”


  她還記得大四開學的第一天,她去圖書館還書,看見嚴恒,他正好從圖書館出來,沈惜凡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突然有種陌生的錯覺,嚴恒隻是對著她笑笑,然後就走了。要是往常,他一定會停下來等她,還會可憐地喊道:“小凡,快點,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他們倆在暑假時候吵了一次架,沈惜凡原來以為是平常的拌嘴,事後仍是嘻嘻哈哈地和嚴恒玩笑,但是漸漸地,嚴恒的短信、電話越來越少,有時候她發過去一整天都沒有人回信息,她隻好眼巴巴地望著手機,一刻也不敢離身。


  那個暑假對她來說,度日如年。


  當時她隻是隱隱地覺得不太對勁,但是怎麽也沒想到嚴恒晚上便提出了分手,第二天便和化學係的係花古寧苑在一起。


  自己是個被玩膩的玩具,終於被丟到垃圾桶裏了。


  結果她發了瘋似的給他發信息、打電話,都是一個內容“我有什麽不好,你告訴我,我都改了,從此不會再惹你不高興”,後來,古寧苑親自來找她,她還是不肯放棄,直到最後,自己得到了嚴恒的答案。


  他說,當年你吸引我的優點全部變成了你的缺點,我討厭你一刻不停地黏著我,討厭你有事沒事的打擾,你讓我沒有自由。總之,你現在讓我覺得很煩。


  她終於死心,連呼吸都覺得痛,皮膚、骨頭,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悲涼地呐喊——我隻是因為太喜歡你,才想和你在一起,一刻也不想離開。


  至今她仍然想不通,為什麽愛得早、愛得深的是他,而最後輸得最慘的是自己。


  沈惜凡眼裏有些情緒,她仍是微笑著,大口大口地喝水,若無其事地打牌,林億深看著她,沒來由地一陣難過。


  他早就認識這個小師妹,她的前男朋友是戴恒,也叫嚴恒,下屆學生會副主席,在學校極有名。他見過他們幾次,隻是他大了他們三屆,想必他們都不認識他。學校裏麵一對對情侶,他不過是見著笑笑而過,但是這一對他非常有印象。


  因為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女孩子總是笑得神采飛揚,甜蜜可人,真心的笑容連他這個外人都覺得幸福。


  後來他再見她的時候,是在麵試大廳裏麵,她笑起來有些勉強,但仍是舒心。當時的人力資源部的經理問她如何權衡工作和感情,他記得她清清楚楚地回答,我沒有男朋友,所以用不著權衡,我隻想努力工作。


  他這才知道,那種幸福的笑容消失的原因。


  嚴恒來的時候,林億深一眼就認出了他,出於私心,他擅自處理了很多與嚴恒有關的事務,雖然很多是在他職權範圍之外的,連這次和“中宇”的合作,他也是力推丁維。


  因為,他不想看到沈惜凡再受委屈,她已經受過一次罪,沒理由再遭一次。


  嚴恒,配不上她的愛情。


  接下來沈惜凡打牌就大膽許多了,扳回了好幾把,倒是丁維酒勁兒上來了,頭腦不清楚,連輸了好幾次,許向雅又鬧著要丁維講他的初戀。


  丁維狠狠地灌了一杯酒:“我家窮,又沒念過大學,念高中的時候有個家裏住豪宅、開寶馬的千金小姐喜歡上我了,原來我隻是抱著玩玩的心理,沒想到真的愛上了,一糾纏就是好幾年。她家裏理所當然地反對,把她軟禁起來,我和她計劃私奔,被抓了回來,第三天她就嫁人了,然後我就離開家鄉,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剛開始的那幾年,一閉眼睛就看見她流淚的臉,聽見她撕心裂肺地喊我名字……”


  後來一發不可收拾,幹脆牌也不玩了,許向雅也開始披露她的感情事,丁維一杯一杯的酒下肚,沈惜凡聽得專注,不住地歎氣,林億深情緒也有些失控。


  舊年的最後一天晚上,新年將至的晚上,竟然這麽沉重。


  忽然,沈惜凡無意看了一下手表,一下就清醒了:“都九點半了!丁維你要去值班呢!”


  然後,林億深苦笑著對她說:“丁維喝醉了。”


  許向雅立刻接口:“我替他去吧!”剛想起身,腳底一軟,頭腦一暈跌坐回去,她拍拍腦袋,仍是撐著桌子要站起來。


  沈惜凡按住她,轉頭對林億深說:“師兄,你把他們兩個送回去吧,我去酒店值班。”


  林億深想想:“算了還是我去吧。”


  她苦笑:“我又抬不動丁維,苦差事交給你了,我先走了。”


  冬天晚上冷,沈惜凡剛出來就徹底清醒了,她微微感覺到有一點點雨滴落在臉上,沒一會兒,整個城市上空籠罩著一層雨霧,路燈、霓虹燈,光芒暈染在黑夜中,沒來由地讓人覺得傷感。


  酒吧前不時有單身男女走過,情侶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親吻,年輕漂亮的女孩挽著老頭子嗲聲撒嬌。一個嬌俏的女子從她前麵走過,胸前的大顆水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隨後,一陣香氣在周圍久久不散——一生之火。


  空氣中流淌著曖昧、輕佻、頹靡的味道。


  她很想問自己,物欲橫流、喜新厭舊的都市裏,愛情,究竟有沒有天長地久?


  前台小姐看到她回來拿門卡覺得奇怪:“沈經理,今天不是丁經理值班嗎?”


  她禮貌地笑笑:“丁經理身體不舒服,我來替他。”


  取了門卡開門,剛放下包,她便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心裏大叫不好,去洗手間一看,果然,女生最怕的例假如期而至了。


  處理完了之後,她哭笑不得,卻疼得沒力氣再動,趴在床上,抓來枕頭墊在腰下,趁著酒勁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裏有嚴恒,還是大三時候的樣子,笑著對她說:“小凡,我要賺很多錢才能養活你這隻小豬,所以我現在得好好念書。”


  她剛想回答,就有一個女孩子說:“嚴恒,你不是說你早就跟她分手了嗎?”她認得這個聲音是古寧苑,轉身衝著她大喊:“你說什麽,他什麽時候跟我分手了?不都是你來搶他的,要不他怎麽會喜歡你?”


  古寧苑氣惱,伸手去推她,她一個沒提防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正要摔在地上的時候,一雙手把她扶住,她一看,是何蘇葉,他皺眉責怪她:“小丫頭,怎麽這麽不小心!”


  嚴恒站在樓梯口,和古寧苑並肩,冷冷地看著她,語調沒有一點感情,沒有一點起伏:“沈惜凡,我們已經分手了!別再糾纏我了!”


  她立刻嚇醒了,身上冷汗涔涔,劉海柔順地垂在額前,她伸手去撩,發絲沾了汗貼著額頭,摸上去一根一根,像針。


  這時候電話卻響了,她識得是工程部的人員,那邊心急火燎地喊:“中宇宣傳牌和廣告欄被風吹得搖晃,有些已經掉下來毀壞了一些設備,丁經理快來看看。”對方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就掛了電話。


  她歎氣,自己對這次合作一無所知,此時也隻得硬著頭皮上,所幸丁維的秘書還在,開了辦公室給她找出了一些資料,她顧不上多穿一件衣服,邊走邊看,到場的時候,已經明了一大半。


  此時還下著雨,風也是極大,沈惜凡臉已經被凍得沒有血色,她腰酸得幾乎要垮下來,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血液的流動,撞擊著她的小肚子,隱隱作痛。


  雨打著她的身體,寒氣不著痕跡地侵襲進去。


  她很痛苦,巴不得昏倒算了。


  工程部張經理看到她很意外,她隻好解釋丁維生病了,其實她並不在乎這些能不能在明天發布會之前修好,她在乎這份方案工程效果圖上的疑點。


  果然半個小時之後,中宇的營銷總監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三十多歲的女子,一來便是口氣嚴厲:“張經理,我對你們酒店施工的水平表示十萬分的懷疑!”


  女總監親眼看著工人把那些廣告牌再度掛上去,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沈惜凡也萬分緊張,和張經理爬上爬下,一遍一遍地檢查、確認。


  其間,嚴恒親自來了,跟張經理說話嚴厲苛刻,整個過程他隻輕輕看了沈惜凡一眼,然後又不留痕跡地移開視線。


  她知道,嚴恒在工作時候,是絕對不會講個人情麵的,如果今天是沈惜凡她自己出了錯誤,他照樣會嚴厲地指責她,絕不客氣。


  可是她還是覺得難受,心裏堵堵的,不是為受到的責罵,而是她忽然覺得嚴恒離她好遠好遠,遠到他離她那麽近,竟然看不見她的不適、難受——這還僅僅是身體上的。


  終於在六點鍾的時候,會場恢複一新,幾個廣告牌重新移了位,看上去安全多了。


  她終於舒了一口氣,摸摸已經被凍得沒有知覺的臉,她覺得現在抬一步腳都困難,不光是冷,疼得鑽心,快要撐不住了。


  但是還是得撐。


  在辦公室,中宇的營銷總監一口咬定是工程部的施工問題才導致損失,沈惜凡在一旁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難道之前張經理沒有和中宇說過施工細則,比如廣告欄掛高幾米,宣傳牌如何固定的問題?張經理負責本酒店工程多年,怎麽會失誤在此等小事上?”


  這一下,負責人全部都明白了,是中宇為了追求所謂的效果,沒有征得酒店同意,擅自改動了施工效果圖,一下子形勢逆轉,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但是這件事還是得等到丁維回來處理,沈惜凡雖然職位較高,但是並不是項目的負責人,她打電話給丁維,所幸丁維已經動身來酒店了,她心裏大石頭才放下。


  她幾乎是咬著牙撐著走到後門,準備打車回家,嚴恒追了出來,喊住她:“小凡,你怎麽臉色那麽蒼白,是不是生病了?”


  外麵是瀟瀟的小雨,烏雲布滿天空,一陣冷風吹來,吹不散那糾結的烏雲,隻是吹落了一地的葉子。沈惜凡站在雨霧中,綠色的呢子大衣襯著她的臉越發地蒼白,她蹙起眉毛:“嚴先生,我沒事,謝謝關心,先走了,再見。”


  嚴恒想喊住她,他覺得她剛才的樣子就很不對勁兒,隻是一直沒有問出口,現在追出來就是害怕她出什麽事。他的手剛伸出去,沈惜凡就鑽進了一輛出租車裏,絕塵而去。


  幾滴雨打在他的手上,冰涼透骨,他有些隱隱不好的預感,沈惜凡如今不再是當時那個傻傻的單純的女孩子了,三年時間,有些東西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


  比如說愛得刻骨,恨得慘烈,最後都得化作塵埃。


  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沈惜凡幾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之後走了幾步,便冷汗直流。她隻好扶著小區沿道的樹,喘著站了一會兒,想掏出手機打電話回家,讓媽媽來接她,轉念一想,昨晚他們就去鄰市外婆家了,要明天才回來。


  她有些費力地走著,叉著腰,兩步一停,腰酸痛,腿沉得就像灌了鉛。


  忽然,她感到背後被輕輕拍了一下,然後就是何蘇葉的聲音:“沈惜凡,你怎麽了?”


  他扳過她的身體,看到那張小臉毫無血色,嘴唇被咬得發白,密密的劉海在額前滴著水珠,眼睛裏麵有些閃光,像是出了什麽事情。


  一下子,他有些慌了。


  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沈惜凡一把拉住何蘇葉的衣角,眼睛無聲地望著他,有一絲隱忍,更多的是無助,身體的重心也不由自主地向他傾,顧不得尷尬,細碎地喊道:“痛……痛……我痛得受不了了……”


  何蘇葉看過上萬個病人,頓時就知道她怎麽了。他伸手接過包,一手扶住她,一手撐著傘,輕輕問:“能站得住嗎?還行嗎?”


  沈惜凡點點頭,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帶著弱弱的氣息:“何蘇葉,有沒有什麽可以讓我不疼了,我快死了。”


  何蘇葉架著她,腳步極慢,耐心安慰她:“去我家,不遠,一會兒就到了。”


  何蘇葉先扶她躺在床上,然後從書房裏麵拿出一個盒子,再取出幾根針,有的很長,有的隻有一點點,針頭圓圓的,有些尖,他仔細用酒精擦過,轉向沈惜凡,她一看臉立刻拉下來,可憐兮兮地說:“何蘇葉,我不要挨針。”


  他不聽她抗議:“背對我躺下,把衣服掀起來。”


  她隻得照做,小聲地問:“是所有衣服嗎?”


  何蘇葉瞪她:“當然,不然怎麽有效果。”說完之後,沈惜凡發現他臉微微紅起來,他趕忙解釋:“別想歪了,我是醫生,你是病人。”


  待沈惜凡整理好衣服後,他便下手,第一針是承漿穴,第二針緩緩地刺入大椎穴,慢慢進針,第三針快速刺入十七下椎,向下刺撚轉提針,沈惜凡吃痛,輕輕叫了一聲,他安慰她:“忍忍,聽話!”然後取毫針刺入承山穴、三焦俞、腎俞、氣海俞。


  他手法熟練,但是麵對沈惜凡,他下手有些猶豫,看著她微微皺眉的樣子,他知道即使是再圓鈍的針,都會有些痛的,即便如此,他仍是不忍心見她受苦。


  大概過了二十分鍾,沈惜凡身體漸漸有了知覺,下腹也不再墜墜地冷痛,慢慢地臉上又有了血色,他輕輕取出所有的針,幫她把衣服拉下來,問:“現在感覺怎麽樣?”


  沈惜凡緩了一口氣:“真的好多了,謝謝你。”


  他寬慰地笑笑,用酒精棉擦好針,收進盒子裏,然後囑咐她:“你先躺一會兒,我去買點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他走後,沈惜凡抱著枕頭,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何蘇葉的家,清爽、幹淨,家如其人,她有些待不住,便穿鞋子下來到處走動,發現他的書房裏麵有一台筆記本電腦,然後就是大堆的醫藥書,再者就是那些中草藥標本——典型的研究型學者的家。


  她走向書桌,原本是打算看看有沒有什麽病曆之類的好玩的東西,結果發現桌上堆了一疊全英文的文件,她一眼就辨認出是UniversityofPennsylvania(賓夕法尼亞大學),再看兩眼,她臉色有些微變,分明就是博士申請表,難道何蘇葉要出國?

  何蘇葉出樓,就發現自己匆忙之間忘了帶傘出來,幸好雨差不多快停了。他剛走到超市門口,電話就來了,一看是李介,立刻接通。


  李介無奈:“大師兄,都快中午了,你怎麽還沒來?”


  何蘇葉笑笑解釋:“臨時有事,不過去了,幫我跟Andy先生道歉。”


  李介歎氣:“人家可看中你了,不去怎麽行呢,算了,我知道你有分寸,肯定是很急的事,完事之後自己跟老板交代去吧,這忙我可幫不了!”


  何蘇葉掛了電話,想起前一天Andy和老板讓他好好考慮公派出國的事,沒來由地一陣煩惱,他覺得他有牽掛,走不了,斷不了自己的羈絆,不如不去算了。


  沈惜凡正在房子裏麵轉悠,忽然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一個激靈跑上床,乖乖地躺著,何蘇葉提著大包的東西進來,衝著她笑笑鑽進了廚房。


  不一會兒,屋子裏麵彌散著甜甜的香味,有些刺鼻但是很溫暖的味道,沈惜凡正在疑惑中,隻見何蘇葉端著一個杯子走過來,遞給她:“喝了可能會好很多了。”


  沈惜凡看著紅紅的水,有些辛辣的氣味躥進鼻子,就著杯子輕輕地啜了一小口,發出感歎:“好香呀!何蘇葉,這是什麽?”


  何蘇葉坐在床沿,定定地看著她:“是紅糖枸杞薑茶,紅糖枸杞緩中止痛、活血化瘀,再說你剛才淋了雨,用生薑祛祛寒氣,可以防止感冒。”


  她笑起來:“何蘇葉你就是偏方多,很好喝!”然後把碗遞到嘴邊,大口大口地喝著,溫熱的薑茶從口中一直流到心底,立刻身上一陣暖熱,不由得心下一動,眼角竟有些濕潤。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一到這幾天都會痛得死去活來,她知道沒什麽大礙隻好強忍著,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何蘇葉會緊張成那樣,給她針灸,紮針手法極輕。


  她感到自己被關心著,極小心地被嗬護著,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曾嚐過這樣的關愛。


  像冬天裏暖暖的粗線圍巾,夏天裏清涼的冰紅茶,何蘇葉總是那麽及時地出現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看到他的笑容,單邊深深的小酒窩,她覺得很安心。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手心的溫度,是不是正好是午後太陽,二十四度。


  紅糖枸杞薑茶

  將適量生薑片、枸杞和紅糖用中火煮約15分鍾,取水飲用。有需要者可等茶稍微降溫後,加入蜂蜜調味。


  出自《本經》,枸杞子,補肝腎,明目。用於肝腎不足、頭暈目眩、視力減退、消渴等。治肝腎陰虛、視力模糊,常配菊花、地黃,如杞菊地黃丸。


  出自《本草綱目》,紅糖性味溫,益氣補血、健脾暖胃、化瘀生津、散寒活血,主治脾胃虛弱、腹痛嘔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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