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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章 孫府日常【繼續】

  把提前剁碎了的蒜末,均勻撒在菜肴上,蓋上鍋蓋又悶了約有兩分鍾,廚娘春桃便用濕毛巾裹住炒鍋的雙耳,將它整個提溜到了灶台邊緣。


  旁邊幫廚的粗使丫鬟,忙換了燒水的大鍋上去,隨即又遞上一柄嶄新的鍋鏟。


  春桃揭開鍋蓋,把那蒜末先挑揀出大半,丟到泔水桶裏,又將餘下的蒜末,攪弄到瞧不出痕跡,這才正式裝進盤子裏,再點綴上幾根香芹。


  “送到堂屋裏去吧。”


  一邊吩咐著,她一邊扯下了胳膊上的套袖,又用圍裙的內襯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等到粗使丫鬟端著盤子出了小廚房,便一屁股黏在了小板凳上。


  用拳頭敲打著酸脹的小腿,春桃心下卻是把那彩霞罵了一遍又一遍。


  若不是那小蹄子非要作怪,結果被打的好幾天下不來床,這小廚房裏原該有兩個幫廚當值的,哪至於會把自己累成這樣?


  正腹誹著,忽然有人挑簾子進了廚房,一開始春桃隻當是送菜的粗使丫鬟回來了,便也沒有多做理會,誰知卻聽來人問道:“春桃姐,那烏雞湯可還有剩下的?”


  “哎呦,原來是晴雯姑娘啊!”


  春桃哎呦一聲,忙從小板凳上跳將起來,堆笑道:“有有有,您響午時就交代下了,讓多熬些烏雞湯出來,咱們灶上哪敢怠慢?”


  說著,抬手一指旁邊小灶上,正用炭火煨著的砂鍋:“您瞧,這一直文火慢燉到現在,約莫還有兩三碗的分量呢。”


  “有勞姐姐費心了。”


  晴雯從袖子摸出幾十枚大錢,往前一遞,那春桃滿口‘使不得’,卻早把銅錢苛斂在手裏,一五一十的數了個大概。


  發現比上回尤三姐賞下的,足足多了近倍不止,春桃臉上笑容便愈發的熱絡起來。


  她轉身從旁邊的碗櫥裏,取出了食盒、勺、筷等物,將那小砂鍋整個裝了進去,又笑道:“左右這砂鍋也沒多大分量,姑娘幹脆一並拿去吧,什麽時候得空了,再送回來也不遲。”


  晴雯向她道了聲謝,便提著那食盒出了小廚房,卻既沒去正在聚散的堂屋,也沒有回自己寄居的西廂,反而徑自向院外行去。


  “站住!”


  也就在此時,那黑漆漆的遊廊裏,忽然傳來了一聲厲喝。


  緊接著,就見阮蓉身邊的大丫鬟芙蓉,自那遊廊裏出來,冷笑著攔在了晴雯身前,狹細的三角眼往那食盒上一掃,撇著嘴問:“這裏麵裝的是什麽?”


  早在晴雯負責照顧孫承毅的時候,兩人就互不對眼,因而見是她攔住了去路,晴雯自也不會有什麽好臉色給她,冷冷的與她對視了半晌,這才不鹹不淡的吐出三個字:“烏雞湯。”


  “哈!”


  芙蓉原本在方才的僵持中,略輸了些氣勢,可一聽說‘烏雞湯’三個字,卻頓時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元氣滿滿的嗬斥道:“這烏雞湯,原是姨太太體貼甄姨娘,才讓灶上每日裏給她煨上兩碗,哪裏就輪到你偷來做人情了?”


  不等晴雯反駁,她又冷笑道:“尤其那彩霞還是二爺親自下令行的家法,你這麽上趕著去探望她,卻把二爺置於何地?”


  其實送烏雞湯給彩霞補身子,還是香菱主動提出來的。


  可眼見芙蓉搶先抬出了孫紹宗,晴雯卻不願拉香菱做擋箭牌,正琢磨著,還有沒有旁的法子,忽聽身後又有人揚聲吆喝道:“芙蓉,你方才死哪去了?還不敢緊回去伺候著!”


  話音未落,就見石榴風風火火的趕了過來,二話不說扯起芙蓉,就往堂屋裏奔。


  芙蓉被她拉的踉蹌了幾步,好容易才站住腳跟,不由惱道:“你拉我作甚?這小蹄子偷了廚房的烏雞湯,要……”


  “閉嘴!”


  石榴嗬斥一聲,回頭卻是帶著三分討好的,向晴雯笑道:“姐姐莫惱,這瘋丫頭一向聽風就是雨的,倒不是有意要刁難你。”


  說著,又殷勤的提醒著:“雖說沒幾步路,可姐姐好歹也該打盞燈籠,否則若是磕著碰著,如何得了?”


  這一番說辭,倒把晴雯給弄懵了。


  這石榴雖然並不像芙蓉那樣處處針對她,可一貫也沒給過她什麽好臉色,今兒卻一口一個姐姐的叫著,實在是讓人不解的緊。


  莫不是發癔症燒糊塗了?


  直到目送石榴、芙蓉回了堂屋,晴雯仍是滿頭的霧水,站在院子裏尋思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還要給彩霞送烏雞湯去。


  於是她將心下的疑惑暫時壓下,提著食盒匆匆的出了小院。


  一路兜兜轉轉,到了西北角某個不起眼的院落,就見最裏手一間灰蒙蒙的屋子裏,隻亮著盞豆大的油燈,隔著窗紙望進去,昏暗的便如同鬼火一般。


  此情此景,讓晴雯雖還未見其人,腦海中卻滿是‘淒涼、落魄’的寫照。


  這又是何苦呢?


  說實話,雖說同樣是在榮國府裏,有個丟不開的心上人,但晴雯卻委實理解不了,彩霞對賈環那份癡情。


  論人品、論學識、論相貌、論出身、論前程,賈環有那一樣是出挑的?

  更別說眼下他也隻有十一歲!

  或許……


  這就是傳說中的孽緣吧。


  搖頭歎息著,晴雯挑簾子進到了裏間,接著那微弱的燈光,在屋子裏掃了一圈,才在西北角的硬板床上,尋見了彩霞的身影。


  “晴雯?”


  這時彩霞也已然發現了晴雯,側著身子自床上爬起來,詫異道:“你怎得來了?”


  “甄姨娘聽說你的傷一直沒好利索,特地讓我帶了些補血益氣的阿膠烏雞湯來。”


  晴雯一邊說著,一邊到了那硬板床前,見四下裏並無什麽桌椅,便把食盒往地上一擱,又把那床上的褥子撩開一角,取出砂鍋放了上去,然後把筷子和湯勺遞給了彩霞。


  “喏,方才還用炭火煨著呢,你趁熱多喝一些吧。”


  彩霞拿著湯勺和筷子愣怔了半晌,才幽幽歎息道:“難得她還記掛著往日的情分。”


  “鴛鴦也記著呢!”


  晴雯沒好氣的道:“若不是她求情,你還在外麵劈柴擔水呢,哪有機會做什麽幫廚?可你倒好,剛到小廚房……算了,我說什麽你也未必肯聽。”


  說到一半,見彩霞神色淡淡的,她忽然意興索然起來,掀開那砂鍋的蓋子,交代著:“要是吃剩下了,你就先擱在床底下,明兒我再替你熱一熱——若是有人問起,你隻管往我頭上推就是。”


  說完,起身便要返回後院。


  “晴雯!”


  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時候,彩霞忽然喊了她一聲,晴雯狐疑的回頭望去,卻聽彩霞肅然道:“寶二爺和三爺不同,沒了你在身邊,也一樣能安享富貴。”


  這話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在挖苦嘲諷自己?!

  晴雯不由的沉下臉來,反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也沒別的意思。”


  隻聽彩霞又道:“我就是琢磨著,隻消那人活的安穩自在,咱們這些做奴婢的也就該知足了,何必非要強求什麽?”


  這話乍聽之下,顯得有些可笑——真正強求什麽的,不正是彩霞本人麽?

  然而仔細思量,彩霞雖先後兩次鬧道孫紹宗麵前,卻從來沒奢望能重新回到賈環身邊,隻是希望引導賈環重回正途,莫要耽擱了前程而已。


  想到這裏,晴雯忽然有些慌亂起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寶玉的感情,竟比不得彩霞對賈環來的純粹!

  而這,卻是她絕不願承認的。


  因此在心慌意亂之下,她胡亂的應了一聲,便倉惶的逃了出去。


  一直到了後院西廂,晴雯心下都是亂糟糟的,坐在客廳裏發了許久的呆,直到耳邊傳來幾聲呼喚,才發現是香菱用完晚膳回來了。


  “姐姐這是怎得了?”


  香菱疑惑的道:“莫不是彩霞說了什麽不中聽的?”


  “這……這倒沒有。”


  香菱雖待她如同姐妹一般,晴雯卻並不想讓香菱知道,自己心下的糾結,於是強笑著道:“隻是是臨出門的時候,和那芙蓉吵了幾句,心下有些不順遂罷了。”


  聽說事關阮蓉身邊的大丫鬟,香菱頓時也有糾結起來,想要勸晴雯息事寧人,卻又知道她的脾氣秉性,斷不會輕易改弦易轍。


  正無奈間,忽然想起阮蓉交代下的事情,忙道:“對了,我有樁要緊事兒,要和姐姐商量商量——今兒二爺今兒進宮麵聖的時候,得了個消息,朝廷可能要派二爺去湖廣平叛。”


  “這一去少則一年、多則兩三栽,二爺身邊自然離不了人照應——可阮姐姐和我都要在家照看孩子,也隻有尤姨娘能跟著二爺南下。”


  “然而尤姨娘卻擔心身邊小丫鬟伺候不周全,所以特地又舉薦了姐姐……”


  “她舉薦了我?為什麽?!”


  晴雯聽到這裏不覺愕然,她同那尤二姐從無瓜葛,這平白無故的,尤二姐又怎麽突然舉薦自己,隨著孫紹宗一起外出為官呢?


  香菱抿嘴一笑,促狹道:“姐姐一向是個聰明的,怎得這時候倒糊塗了?想來等到二爺得勝回朝,我再叫‘姐姐’時,也就名正言順了。”


  晴雯聽了這話,哪還有不明白的?


  顯然這‘伺候’二字,非隻是端茶倒水、鋪床疊被那麽簡單。


  而尤二姐之所以會舉薦自己,一來是怕惹得阮蓉嫉妒,畢竟趙姨娘前車之鑒不遠;二來麽,既是她主動舉薦自己,自己日後真要是得了寵愛,也少不得要欠她一份人情。


  怪不得之前石榴態度大變,感情也是怕自己一步登天,會報複她們兩個!

  隻是……


  晴雯將十根蔥蔥玉指,擰的麻花仿佛,吃力的搖頭道:“這怕是不成。”


  雖說當初在榮國府萬念俱灰的時候,她甚至曾想過要同平兒、小紅來個三英戰呂布,可那隻是一時衝動罷了。


  眼下聽說,孫紹宗有意要收攏自己,晴雯心下便滿滿都是賈寶玉的影子,雖明知希望渺茫,卻那肯輕易把身子舍出去?

  香菱見她那惶惶中,又帶著幽怨的模樣,臉上的喜意頓時散了個幹淨,上前擁住晴雯的削肩,柔聲道:“姐姐的心思,我也大致能理會,想當初薛公子……”


  如今再提起薛蟠,她其實很有些不自在,但稍稍緩了緩,還是繼續道:“當初薛公子把我贈給二爺時,其實我心下也是百般的忐忑,可你我這等出身,又如何能違背主人家的意思?”


  “而後來我同二爺相處久了,卻反倒慶幸的緊——不瞞姐姐,我曾經好幾回偷偷拜謝佛祖,讓我這輩子能得遇遇二爺。”


  “姐姐來咱們府上也有些日子了,二爺究竟是何等人物,想必不用我說,你也是清楚的——既然賈公子那裏已經指望不上了,能把終身托付給這樣的男子,難道還辱沒了姐姐不成?”


  單隻是這段話,倒未必能動搖晴雯的心意,可是和彩霞那句‘莫要強求’前後呼應,卻當真讓晴雯遲疑起來。


  一忽兒想著,幹脆就這樣順水推舟,斷了對賈寶玉的癡念;一忽兒卻又記掛起,在賈寶玉身邊那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結果直到最後,她也沒能定下個準主意,反倒忽然想起個人來,於是脫口問道:“既是要選會伺候人的,怎得沒選上鴛鴦?”


  香菱也曾聽說過府裏的傳聞,因而倒並不奇怪晴雯這時候提起鴛鴦,卻搖頭道:“眼下大太太就指著他幫襯,才把府裏管的井井有條,一時半刻哪裏離的開她?”


  晴雯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想要借機轉移話題,見香菱三言兩語就把這事兒否了,頓時又沉默起來。


  而香菱也不知該如何勸說,隻好默默的守在她身偏。


  兩人就這般相對枯坐了約有一刻鍾,忽聽外麵響起了細碎的敲門聲,緊接著又傳來石榴恭謹的聲音:“甄姨娘,二爺喊您過去說話。”


  屋內主仆二人這才清醒過來,香菱忙上前拉開房門,準備隨石榴去堂屋正房。


  誰知石榴站在門口卻並不急著動身,反衝晴雯笑道:“姐姐直接把門反鎖了吧,甄姨娘晚上怕是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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