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人之福(怨偶)

  聽說朝臣們彈劾貴妃, 始作俑者貴妃的娘家成國公府也被噴成了篩子,紛紛力主打壓此等權貴的囂張氣焰,以平天下仕林清流還有世家的怒氣。皇後心下舒服得很, 外麵那些流言也是她讓承恩侯私下去推動的。


  貴妃被禁足倒也不願意坐以待斃,支使身邊的宮女去說動,想著召辛氏女入宮, 加以安撫勸說, 也許就能了了此事。


  好在被皇後身邊的人盯著及時發現,稟報給了皇後。


  而皇後先是去告訴了皇帝,又緩聲勸道安玄公正臥病在床, 留孫女在身邊侍疾盡孝心。皇家就這麽急匆匆地宣召入宮中, 未必臉麵太難看,傳出去了還不知道會被說什麽樣子, 誤以為皇家威逼欺負弱質女流。


  皇帝聽了這話,也覺得很有道理, 不但去了壽安宮同太後說一聲, “這些事還請母後暫且不要再管了。”


  順便還延長了貴妃的禁足時間, 讓她安分一點,好好反思己過。


  傳召辛盈無果後,皇後非但沒有加以責難, 還派人賞賜了不少東西,包括各類珠玉珍寶還有許多內庫的珍貴藥材。


  這樣一來既不失皇室體麵,又表現了對安玄公這位德高望重大儒的敬重關懷。


  皇帝也覺得皇後行事周到,頗有大家風範遠勝過貴妃。


  而在皇後身邊的人也有不解, 何不等太後和貴妃將辛家姑娘傳召入宮, 事情鬧得更大些再去阻止,好唱個紅臉, 也能讓貴妃更沒臉一些。


  皇後嘴角微彎,笑意間卻帶著譏諷和寒意,貴妃最蠢笨的一點,是還不知道得罪了安玄公和天下士林意味著什麽。


  打從辛家姑娘退婚開始,成國公府和安玄公就結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這就給了承恩公府拉攏示好安玄公的可能。


  她為辛家姑娘擋下來自皇室的麻煩,一來感謝因為她退婚引發的風波,而給了皇後和承恩公府打擊削弱貴妃以及背後勢力的機會,二來也是給安玄公施以人情,而這份人情日後便能用得上。


  皇後相信以安玄公疼愛孫女的表現來看,想必一定會記住她的真心善意的。


  *

  最後安玄公‘撐著病體’上表陳情的一篇辭賦,更是掀起了此次賜婚風波的最高.潮。


  安玄公是受世人景仰的學問大家,通經史也極善辭賦。他這一篇《憫幼》寥寥數百字,卻是字字如泣血般,令人潸然淚下。


  文章先是自敘了一下出身往事,辛氏雖是曆經數百年的詩書禮儀大族,但到他這一代已然人丁凋零,門衰祚薄,年少時更是煢煢孑立,沒有父兄旁親扶持。好不容易在學問上有所作為,又成婚生子,人到中年,發妻與獨子兒媳就早早撒手人寰,隻留下一個孫女與他相依為命。


  可憐他孫女如他一般福薄,外無叔舅擋風,內無父兄遮雨,孑然一身猶覺單薄。


  寫及此處,安玄公筆鋒一轉,又說道老夫的孫女年幼時起便十分孝順貼心,令他得以承享天倫之樂,為人又聰慧靈秀,實在是個世間少有的好姑娘,故此他輾轉反側也想為孫女找個好歸宿。


  奈何為人所誤,生出許多是非毀譽來,實在不是老夫所願意看到的。


  文末安玄公言辭間表露心生黯然退意,自覺人已老邁,病體不堪,打算帶著孫女回江南祖宅養老,安度晚年,也好遠離這些是非紛爭來。


  凡是聽過看過這篇文章,無不大生同情,憐憫之意。


  字字句句可見安玄公的舐犢之情,令人萬分動容,甚至淚濕巾衫。


  安玄公名滿天下,受世人景仰,立學授道數十載,這個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世人唯獨忘了他也隻是一個年近七十,膝下隻有一點骨血的可憐老人。


  這篇《憫幼賦》不就幫忙提醒了一下世人。


  雖說是有意賣慘,但其情其意卻是真的,何嚐不是安玄公心中的擔憂呢。


  而安玄公的孫女辛盈,也成為了世人眼中清白無辜,才貌出眾又極為孝順的女子。


  在這個古代世界,一個‘孝’字就能壓過所有的不是來。


  大眾輿論往往是偏向於弱者的,若說先前他們是為安玄公受辱而憤慨不平,那麽現在就是直指成國公府仗著權貴身份,宮裏還有貴妃娘娘撐腰,欺淩孤寡老弱。本就淡泊名利的安玄公也被逼得要離開京城,回江南安守殘生。


  而賜婚的皇室也相當於成國公府的幫凶。


  這篇辭賦文章感人至極,不說傳世,但至少本朝終結之前,都會有人記得。也就是將成國公府長長久久地釘在了恥辱柱上,這個仗勢欺人奪人夫婿的汙點再也洗不掉。


  別看安玄公平日和藹可親是個溫厚的老者,但真的狠起來足以殺人誅心。


  這篇辭賦一出來,本來還在頭疼搖擺的皇帝,當即下了狠心在朝堂上發作了成國公府一通。貴妃不敬皇後,禦前失儀,禁足半年靜思己過,免去成國公五年俸祿,並革除其嫡子身上官職以儆效尤。


  這還不算什麽,最重要的是皇帝將安玄公請到了禦書房,讓成國公當麵親自給他老人家賠禮道歉。


  那日禦書房裏,即便沒有旁人在,成國公臉色也漲紅如豬血一般,心下暗恨極了。可又礙於陛下的警告,連貴妃也給他遞了消息,務必向安玄公低頭服軟賠禮道歉,否則連她在宮中的位份都會受到影響。


  為了貴妃娘娘和三皇子,成國公咬咬牙,“是我成國公府做了混賬糊塗事,對不住安玄公還有辛小姐……”


  而‘病好了些’的安玄公拄著紫檀木拐杖,顫顫悠悠地站了起來,含笑地接受了成國公的低頭道歉。


  皇帝心裏也終於鬆了口氣。


  若說私情,成國公府與皇帝自然關係要親近,有著貴妃和三皇子作為紐帶。但現在皇帝直接當麵毫不留情大義滅親了。


  隻因為一點,安玄公拿住了公理大義。


  他貴為天子不假,但他和身後的皇室想要天下歸心,也必須與天下萬民心中的公理大義站在一邊。


  皇帝本來還想對辛氏女封賞個郡主縣主之類的爵位,或是再賜一樁好婚事以表示補償安撫,但都被安玄公婉言謝絕了。


  安玄公做足了謙虛恭順的姿態,悠悠歎息道,“多年不歸江南故土,實在是思念不已,尤其是年紀大了身體越發不好,便想著有朝一日落葉歸根。”


  一句話表明態度,老夫的確不想待京城了,要帶孫女回江南了。


  至於皇家賜婚能有什麽好的,說不定還不如他之前挑的陸修琰呢。


  沒能把安玄公留在京城,少不了繼續有人非議他,但皇帝又能如何。麵對快七老八十,身份影響力都非同凡響連碰一下都怕壞了的安玄公,皇帝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實在心塞塞。


  而回到辛府後,安玄公與阿洛說了這些事,能壓著成國公低頭賠禮道歉,也算是為孫女討了個公道,他心裏自然是暢快的。不過那些封賞爵位,他沒有代孫女收下,也同她仔細說道了一下。


  所謂的郡主縣君看著光鮮尊榮,卻並不一定有什麽好處。


  旁人知道了便會當安玄公被皇家拉攏收服了,連唯一的嫡親孫女成了皇家郡主。無論是安玄公還是阿洛都會受到皇家的挾製甚至管束。


  安玄公一心在學問上,但也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清楚。他與世家關係淡淡,不親不近,一方麵是他自己不喜世家作風,另一方麵,以他在天下士林中的地位和影響力,再同世家親近,隻怕皇家就真的要懷疑忌憚他了。


  “祖父真是大智若愚。”阿洛眸色明亮,帶著真心笑容誇讚道。


  安玄公聽了也是心中極為舒服。


  阿洛當然不會在意所謂的封賞爵位,她若想要什麽,自己取來便是,何必要他人施舍垂憐。


  而另一邊的成國公回到府上後,則是又怒又氣狠砸了不少東西,還需妻女在一旁安慰勸說,才稍稍平複下來。安慰自己道好歹這女婿還是爭到手了,以後也不用在京城碰見安玄公那個老頭子和辛氏的人,旁人還敢拿今日的事說道麽。


  *****

  半月後九月十五,正是黃道吉日。


  滿京城都知道了今日是成國公府嫁女,隻是在這喧鬧聲中又夾雜了不少鄙夷輕蔑的議論。笑那國公府千金不知廉恥強求賜婚,也笑那狀元公陸修琰貪慕富貴,沒有半點風骨氣節。


  成國公府既是寵愛這個嬌嬌嫡女,也是想借著這場喜事好洗一洗先前丟盡顏麵的晦氣,所以辦得極為盛大隆重,甚至不比金枝玉葉的公主出嫁差。這一路鞭炮雷響,鮮花鋪滿道,銅鑼震耳,絲竹悠揚,金鈴聲聲,彩旌飄揚。


  孟琳琅身著鳳冠霞帔坐著花轎從國公府抬到了狀元府,滿麵桃花,歡喜無限。


  而此時心情與她仿佛是兩個極端的人就是新郎陸修琰。


  他內心如墜冰窟,麵上臉色也難看至極。滿座賓客竟無一人是他曾經的同窗故舊,也不見他的恩師和未來翰林院的同僚。放眼望去幾乎都是成國公府邀請來的親族附屬官員。


  一場婚禮成國公府全包攬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入贅,而非嫁女呢。


  此次婚禮過後,若說他沒有被打上成國公府的烙印,旁人也不可能信了。


  夜晚婚宴過後賓客散去,陸修琰來到了婚房,他冷冷一笑,“你終於如願以償了。”


  原本坐在婚床上一身鮮紅嫁衣豔若朝霞的孟琳琅,沒想到她愛慕的如意郎君,與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般,臉色瞬間白了,咬著下唇不說話。


  他是在怨她強求賜婚麽,還是說他心裏依舊愛慕著辛家姑娘,所以不肯接受她。


  挑完喜帕飲了合酒走完這些名分程序後,陸修琰頭也不回地轉身出了新房,往西邊院子的書房那去歇息了。


  對著那一張滿是歡喜嬌羞的少女漂亮臉蛋,陸修琰卻隻覺得惡心至極。像是在時時刻刻地提醒他,她的所有如意,都是他陸修琰的不幸。


  陸修琰一走,孟琳琅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其他嬤嬤婢女也都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本該是她最幸福的一天,卻獨守空房看著紅燭淚幹。


  至於待到三朝歸寧回門時,孟琳琅又是如何忍不住同母親哭訴,惹得國公府大怒,那就是後話了。而阿洛與祖父安玄公已經遠離京城紛爭,踏上去往江南的歸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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