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取巧
接下這案子兩個來月,淩俐終於見到了本案最關鍵的人物,被告,鄭啟傑。
他穿著白T恤橙紅色馬甲,一米八向上的身高,可是佝僂著背,乍一看似乎一米七多點的感覺。
另外的感覺,就是憔悴、浮腫、陰鬱。
至於長相如何,除了頭頂剪得很短、鋼刺一樣的頭發給人印象深刻,他的臉屬於看過了幾秒就要馬上忘記的。
鄭啟傑站著沒動,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倆。
他的眼珠子有些發灰,眼神說不上銳利,卻讓淩俐很不舒服。
怎麽說呢,那眼睛死氣沉沉的,還帶著
他一動不動半天,終於在會見區隔著律師和嫌疑犯的鐵門前坐下,說:“我的律師似乎不是你們。”
聲音啞啞的,還有點發虛,似乎有點中氣不足。
祝錦川沒有回答,站起身從褲兜裏掏出了一包煙,從鐵門縫隙裏扔了過去。
鄭啟傑眼睛明顯地一亮,視線移到煙盒上就再挪不開,還動作幅度極大地咽著口水。
獄警從桌麵上拿起煙盒,檢查了一番,之後抽出一支給鄭啟傑送到嘴裏,甚至還給他點了煙。
之後,獄警後退一步,靠著牆角站立。
鄭啟傑還在旁若無人地抽著煙,每一口都想要用盡自己肺活量,恨不得能一口燃到底。
淩俐看得目瞪口呆。
不會吧,這鄭啟傑被關了一年多,能讓獄警點煙遞煙,難道混成了獄霸?
祝錦川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想歪了,靠近她耳邊壓低聲音,有些無可奈何地解釋:“穿橙馬甲的都是重刑犯,戴著手鐐腳鐐不方便行動,獄警一般都不會太為難的。”
淩俐忙收起腦袋裏“監獄風雲”的片段,跟著祝錦川,在鐵門前一張長長的桌前坐了下來。
祝錦川沒有著急發問,而是等裏麵的鄭啟傑抽完了第一支煙。
等第二支煙開始燃起來的時候,氤氳的煙霧中,祝錦川開了口:“我們是唐傲雪母親委托的律師,我姓祝,我旁邊這位姓淩,今天來,是想問一下案子的事。”
聽到他的自我介紹,鄭啟傑眼珠子都沒動一下,似乎早有預料一般。
好半晌,他抽了口煙,又吐了個圓圓的煙圈,饒有興味地抬起頭看著煙圈嫋嫋上升。
那煙圈越來越淡,終於消失。
鄭啟傑終於開了口,聲音平而緩:“我實在不記得哪條法律法規說過,被害人律師可以會見犯罪嫌疑人的。哦,不對,現在提起公訴,我應該自稱被告人了。”
淩俐心裏一緊,祝錦川則神色未動,帶點自嘲的聲音:“這麽看來,我們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鄭啟傑笑而不語,隻是唇角上揚著,眼底依舊死水一灘,沒有絲毫波動。
第二支煙都抽了一半,淩俐終於忍不住了,一番思忖後發問:“唐傲雪,究竟在哪裏?”
鄭啟傑轉頭看她:“我說過我不知道的,就算我說我知道還告訴你,你又不是警察,這沒有簽字沒有畫押的,就等於我沒說過。”
淩俐一時語塞,隻覺得鄭啟傑這人,心裏簡直明鏡一樣,非常地冷靜,完全知道自己的處境,也完全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還有他說話時候的表情和蒙著一層灰樣的眼神,太可怕了。
淩俐喉頭滾動,吞咽著口水,十幾秒後還是堅持問下去:“你告訴我好嗎?她媽媽再找不到她,隻怕又要出一條人命。你是沒見到一個女人兩年間瘦了四十斤的樣子,實在太慘。”
鄭啟傑的神情依舊是不為所動,轉頭看向祝錦川:“這位……”
他話停了下來,眸子朝上看,似乎想不起應該怎麽稱呼祝錦川,幾十秒後終於接下話:“祝律師是吧?你帶的這位小妹妹有點不專業,建議加強培訓。”
祝錦川眼睛微虛,答了一句:“謝謝提醒。”
淩俐按捺不住,握拳捶了桌子一下,在鄭啟傑聽到聲音轉頭看她後,一把抓下自己的眼鏡扔在桌麵,聲音是止不住地激動:“你這個變態,縮頭烏龜!做了的事不敢承認,你晚上就睡得著嗎?你就不怕唐傲雪做了鬼回來找你算賬嗎?”
鄭啟傑眼裏終於有了波動,閃著森森的冷意,從牙縫裏蹦出來幾個字:“睡不著的人不會是我。”
淩俐被看得忍不住肩膀一縮,聲音戛然而止。
獄警聽到這邊的動靜,已經上來製止:“這位律師,會見嫌疑人時候請注意言行,否則馬上結束會見。”
祝錦川趕忙道歉:“對不起,我們會注意的。不好意思鄭先生,我這個徒弟有點情緒化,我回去會讓她好好檢討的。我們這次來,是為了附帶民事部分的……”
“祝律師,我不知道你們來幹什麽的,我也沒什麽可說,”他還沒說完,鄭啟傑就打斷他,“餘律師早就交代過我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他才是真正能幫我的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他說完這段,轉頭向牆角的獄警:“幹部,我要回監室。”
祝錦川聳了聳肩,側眸向淩俐說:“走吧,收工了。”
淩俐緊抿著唇點頭,手腳麻利地撿過自己的眼鏡戴上。
會見室裏的四個人分成兩撥,各自向相反的方向去。
淩俐跟著祝錦川起身,放好椅子後轉身,聽著身後鄭啟傑腳上的腳鐐摩擦地麵的聲音響起,剛才繃得緊緊的肩膀,有些放鬆。
她這一口氣還沒鬆完,忽然背後傳來鄭啟傑的聲音:“等一下!”
一瞬間,她寒毛都立了起來,心裏七上八下的,都有些不敢轉頭了。
還好,鄭啟傑的這句話是對著祝錦川說的。
他說的是:“祝律師,你的煙。”
淩俐終於鬆口氣,有些好奇地回眸,卻發現鄭啟傑側身看著剛才祝錦川扔進裏間的那包煙,臉上表情相當糾結。
有點不舍,又帶著猶豫。
新開的,才抽了兩支,還剩十八支。
祝錦川聽到後反而一臉的輕鬆,頭都沒有回:“拿著吧,我知道這裏這是好東西。”
鄭啟傑垂眸看了看桌麵,幾番伸手又縮了回來,最後咬了咬牙,對著祝錦川的背影:“謝謝。”
出了會見室,隔著那一扇鐵門,也能聽到那漸漸遠去腳鐐拖在地上的聲音。
祝錦川立在原地,不知道怎麽忽然說起另外的話題:“你知不知道,看守所裏獄警最煩不守規矩的人,如果有人故意鬧事打架,獄警整治人的方法,就有讓不是重刑犯的人穿上腳鐐一整天,之後什麽時候脫要看心情,很多刺頭鬧了一次走過這麽一遭以後,就老老實實了。可想而知,這腳鐐套在身上多痛苦。”
淩俐咋舌:“這麽厲害?”
一出會見室,她剛才激動萬分一點就燃的狀態已經不在,表情開始豐富了起來。
祝錦川和她對視:“當然厲害,那玩意兒戴久了,手腳都會變形。總之,人最好不要犯罪,不管是看守所還是監獄,能生存下去,但絕對不是什麽輕鬆的地方,很苦很苦。”
聽聞他的話,淩俐忽然安靜了下來,一麵走著,一麵想起一個人走路時候有些古怪的模樣。
原來是這樣,他戴了八年的腳鐐,睡覺時候都不能取下來,難怪他在上庭時候步態不穩,還有些外八字。
她趕忙收起思緒不再深想。
事情都發生了,傷害已經不可逆轉,不管是歉意也好,同情也罷,這些都毫無價值。
她提起一口氣,緩緩地吐出,舒緩著情緒,之後加快腳步想要趕上幾米開外的祝錦川。
卻不料,才走了兩步,前方出現的人就讓她瞪圓眼睛滿臉驚愕,還差點岔氣。
餘文忠滿頭大汗,身上的衣服半幹半濕,看來剛才走得很急。而他身後的戚婉,也一反平時完美無瑕的妝容,發型亂了,臉上汗跡斑駁,眼線似乎都花了。
一見到祝錦川和淩俐迎麵而來,那兩人也放緩腳步。
幾秒後,兩撥人短兵相接,立在走廊中央。
祝錦川和餘文忠麵對著麵,相距不到半米,都突破了彼此的安全距離。
淩俐看得心裏發毛。她發現,自從餘文忠出現,她的小心髒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跳動。
祝錦川還和他離得那樣近。
卻又注意到,這人比祝錦川矮了快半個頭,兩人站在一起,他似乎要微微仰著脖子,才能跟祝錦川保持對視。看起來很有些滑稽。
可淩俐沒心思笑,默默等待著誰先開炮。
這次又是餘文忠沉不住氣。
餘文忠眯起眼睛,語氣恨恨地:“祝律師,淩律師,你這樣違背律師操守,就不怕我去律協投訴?”
“請問投訴我什麽? ”祝錦川還沒來得及回答,淩俐就轉頭直視著餘文忠,“法律並沒有規定,作為被害人律師不能來會見當事人,反倒是被告人的律師,在沒有檢察院的允許下不能私自找被害人取證。我這樣無足輕重的角色,哪裏值得您如臨大敵?”
餘文忠眼睛微眯,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說:“沒想到當年不堪一擊的淩家二妹,如今還算有出息了。不錯,有你家姐的幾分風範,厲害厲害。”
餘文忠就是厲害,不算有多大攻擊性的話,也並沒有帶什麽太過激烈的言辭,可淩俐就是忍不住被他撩出一身的硬刺來,恨不得變成球滾上去給他刺個透心涼。
淩俐幾個呼吸才壓住怒火,說:“我是為了附帶民事部分的和解而來。”
餘文忠咧嘴一笑:“我管你以什麽借口而來,無非都是想從鄭啟傑這裏掏點東西。我說明明正常的會見,公安局怎麽推三阻四的?原來埋伏在這裏。”
戚婉聽到這話,銀牙緊咬:“不要臉,仗著有公檢撐腰,弄些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淩俐,你就是和你姐一樣不要臉!”
此話一出,淩俐和祝錦川的臉色,同時變了變。
餘文忠則揮了揮手製止了還想逞口舌之快的戚婉,凝眸看了淩俐幾眼,又轉向祝錦川:“隻怕你們是打錯如意算盤了。我雖然隻見過我的委托人一麵,可我知道他不是見一麵就能夠搞定的菜鳥。他雖然甘願當勤雜工,但畢竟是海外苦讀的博士歸國,祝律師可能應付得來,但是以淩律師的資曆和資質,不被他耍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