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體檢
祝錦川這句話算是很重了,尤其是在這麽多人麵前,無異於直接啪啪打臉。
淩俐自知理虧,低下頭老老實實認錯:“對不起,是我的疏忽。我馬上補充相關案例,重新製定訴訟策略,明天勢必給當事人滿意的答複。”
“不必了,”祝錦川手指輕敲著桌麵:“事到如今這案子基本上沒有什麽爭議,基本上可以斷定是敗訴了。所以律師可以發揮作用的空間已經很小。這樣吧,與其你在這幾乎必輸的案子上浪費打量時間和精力,不如交給新人做,也練練手熟悉下過程,聊勝於無。”
他說完,指了指坐在淩俐旁邊的年輕律師:“顧勇,這案子就麻煩你了。淩俐,你配合小顧辦理一下案件的交接手續。”
“可是,授權委托書已經簽了,讓委托人重新簽一份,恐怕……”淩俐錯愕間出言反對。
她是犯了錯,但也沒錯到能讓她把做了很多功課的案子拱手讓人的程度。
而且,馬上就要開庭,證據交換她都去了,突然間改變委托換人,雖然知道這委托人是祝錦川的老客戶,也不能這樣不負責任啊!
祝錦川眸色微凝,聲音毋庸置疑:“這件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你不用再說了,就算最近幾個案子做得不錯,可你忘了以前的教訓了?也許這案子是必然要輸的,可如果你代理的是對方呢?公報案例這樣有參考價值的東西也被你忽略了,如果法官恰巧疏忽了也沒有注意到,你又沒有在庭審上提出,那麽案件結果很可能會截然不同。”
隻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淩俐差點被憋得背過去。祝錦川這番假設看似有道理,卻又在玩文字遊戲。
她代理的是原告,如果是被告方的官司,那麽她自然而然會轉換訴訟思路,所收集的案例和相關的司法解釋,也不會是目前她提出來的這些。
至少手上的這些東西,不會成為重點。
而且,就算拋卻他剛剛提到的公報案例,如果她代理的是對方,隻要根據最高法院民間借貸的意見來看,沒有約定風險的協議就是借貸關係,這案子已經算是十拿九穩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卻不好反駁祝錦川。
畢竟,這是他接到的案子,交給誰做他說了算,委托人是否介意律師變來變去,終歸是他去搞定。
而且,就憑他們兩人目前師徒的關係,這算她要爭辯也隻能放在私底下。比起她的麵子來,祝錦川的麵子顯然更加值錢。
淩俐看了看周圍幾十號的人,默默地坐下,隻是臉色有些不好看。
被指定接手案子的顧勇,顯然沒有想到會被天上掉的餡餅砸中,還在犯著暈。雖然入所比淩俐晚,但他是不折不扣的提成律師,按照訴訟費的比例獲取報酬,之前焦頭爛額到處找案源,這一千五百萬的標的能帶來的律師費,哪怕他拿不到大頭,也能撐好一陣子了。
這案子就是普通的代理合同,不論輸贏,律師費都是得照價買單的。
幾秒後他喜形於色,顧勇激動到站起來點頭哈腰:“謝謝祝主任,謝謝祝主任。”
祝錦川微微一點頭,手指動了動示意他坐下,又轉頭看向淩俐:“潁鴻那邊目前有什麽情況?我聽謝總提過一句,說想讓你參與他們公司和非洲那邊的談判。他說今天下午會把合同傳給我,我電話裏初步了解了下,條件很優厚。如果沒問題的話,你先跟他們公司團隊去一趟那邊,其他事宜回來再說。”
淩俐完全沒料到謝柯爾竟然會越過她直接向祝錦川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之間慌了神,嘴裏也結巴起來:“怎怎怎麽會?我我我不是跟他說了不行了嗎?”
“你拒絕了?為什麽?”祝錦川趕緊追問,顯然不滿意她自作主張。
“我……”淩俐張了張嘴,隻說了一個字就無法說下去。
她吞吞吐吐又驚慌失措的模樣被幾十個人看在眼裏,饒是這事都與自己無關,律師們也小聲議論起來,會議室裏嗡嗡一片。
祝錦川看了她幾眼,眉頭深鎖:“算了,這問題下來再說。下一個議題。”
下班前,淩俐將對賭協議所有的案卷資料都移送給了顧勇,還加上了自己前期查的資料和筆記。
顧勇精神奕奕心情很好,看到淩俐交給他的東西,又是感激又是抱歉的神色,表情十分到位。
“對不起,淩律師,”他帶著些遺憾的語氣,“我知道前期你在這案子上投入了很多心血,可是……”
顧勇欲言又止,淩俐沒有心情為難他,更沒有心情應付他。她牽起嘴角敷衍地笑笑,又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
顧勇也算是有眼力勁,知道她不想說話,也就知情識趣道了謝以後離開。
顧勇知道,自己剛剛到呈達來,根基尚淺,對於淩俐這個據說輸了二十幾個官司的菜鳥律師,別人可以輕視,他可沒這資本。
而且,就短短幾個月觀察下來的結果,淩俐未必就像是那群老油子助理嘴裏說的那樣人人皆可欺。
今天在例會上被當麵拿走了案子,似乎淩俐很沒麵子,這讓所上平時嘴碎又看淩俐不怎麽順眼的幾個人,眉飛色舞地來找他八卦。
顧勇當時就機靈地根本不接話。
那是祝主任的徒弟,他可以不爽淩俐,可以一言不合就開懟,可他有資格那麽做。
除了淩俐,也沒見祝錦川對別的人有過情緒。說句不好聽的,你想讓祝主任罵你,也不見得他就願意在你身上花精力呢!
與其罵來罵去自己生氣,不如直接開除換個聰明機靈的更省心。
連輸二十四個官司,還能讓祝錦川不計前嫌留在身邊親自帶,要說不上心,隻怕所有人都看錯了。
想到這裏,顧勇更是在心裏暗自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不要輕易踩線,他可不想成為第二個戚婉。
打發走顧勇,淩俐深吸了口氣,拿起自己的筆記本,走到祝錦川辦公室前,屈指敲了他的門。
例會結束時候祝錦川就說了,讓她辦完交接後,去他辦公室一趟,也不知道是什麽事。
“請進。”門後是他清冷的聲。
在她進門後,祝錦川也專注於手裏的工作,甚至都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淩俐隱約覺得他找她應該和潁鴻的事情有關,但也不好主動開口解釋這件事。
祝錦川似乎感覺不到空氣裏的尷尬一般,好一會兒才一邊看卷宗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說說吧,你為什麽推掉了小謝總那邊的邀約?”
淩俐斟酌了幾秒,開口回答:“我認為自己沒有能力能夠勝任。”
“不錯,還算知道自己的分量。”祝錦川終於肯抬眼看她。
隻是下一秒,他眼神微冷:“可你為什麽沒有跟我商量一下?我是你師父,也是律所合夥人,專業上不懂的你可以來問我,業務上拿不準的也該請示我,擅自拒絕業務,你讓其他有心思做非訴業務的同事怎麽服氣?”
淩俐默默低頭。有些話,她不大好說出口,這時候隻能閉上嘴裝鵪鶉,不管祝錦川是認為她心虛不敢說話還是知道錯了不想爭辯都好,她可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瞎編被他看出破綻來。
熬了好一會兒,祝錦川終於有了聲音。
“好吧,你不願意去也好,非洲始終也不是適合女孩子去的地方。”
聽到他沒有深究這件事,淩俐悄悄放鬆腦袋裏緊繃著的那根弦。
祝錦川將她鬆了口氣的模樣看在眼裏,又垂下眸子補充了一句:“何況,你也太老實了點,小謝總這個人你其實少接觸為妙。他看起來不顯山露水,人豁達也好說話,但實際上比同齡人心思深沉得多。如果他能對你一直保持善意還好,要是你不留意得罪了他,可沒有好果子吃的。”
這番對謝柯爾的點評可以說很到位了,隻可惜淩俐後知後覺,在不經意間沒有注意分寸,已經和謝柯爾走得太近,導致現在橫亙在麵前的大麻煩。
搖了搖頭,淩俐強行從關於謝柯爾的話題中抽出,硬生生指向另一個方麵:“在還沒搞清楚我家裏那案子究竟是怎麽回事以前,我也不可能離開這裏。”
說起了家人,說起了那件沒有結果的案子,她剛才還有些閃躲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倔強又決絕。
祝錦川心尖微微一疼。
這孩子真是和淩伶越來越像了,血緣帶來的輪廓上的相似自然不必說,這一年多被他刻意錘煉出來的堅韌和不服輸,也漸漸和記憶裏的那個人重合。
可是,她不是她,也不能是她。命運已經這樣不公平,讓這對姐妹都在不該長大的年齡,用單薄的肩膀艱難地撐起一片天。
遺憾已經太多,隻期望這次老天能夠枉開一麵。
深吸了口氣,驅散了心口一點點的煩悶,祝錦川微微牽扯嘴角,說:“淩俐,你不讓我叫你二妹,我就不叫了,以後都不提往事,可以了嗎?”
他輕緩的語氣和臉部柔和的線條,完全和下午不留情麵的嚴師形象對不上號,讓淩俐有幾分恍然。
淩俐微微偏著頭看他,眼裏有些疑惑:“師父,怎麽了?怎麽突然提起這事?”
“沒什麽,想起你小時候的模樣了。”他嘴角的笑帶著點苦澀,又混雜著一絲懷念,“那時候你可倔得出奇,一旦決定要做什麽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你姐姐最頭疼你和你爸頂牛了,一個要端著家長的架子,一個除了自己誰的話都不聽,也真是一大一小一對冤家。”
淩俐沒想到他對自己家裏事這樣了解,驚愕之下也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祝錦川眼睛望著窗外,還在繼續說著:“沒有人給你擋風遮雨的日子,你能撐下來著實不易。過去的已經過去,你有你自己的路,不要被別人的影子,別人的罪孽,別人的因果擾亂你的步伐,前路該怎麽走,終究還是靠你自己。”
“師父?你怎麽了?”
聽到祝錦川越說越遠,淩俐忍不住問出聲。他這一番有感而發,似乎並非一時興起給她指路而已。
尤其是他眸子裏隱隱的疲憊和擔憂,更加讓淩俐不安。
一點模模糊糊的想法冒了出來,他一定是有什麽重要事情瞞著她。而且,這件事必定和她的家人有關。
淩俐還找不到頭緒,祝錦川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
他揉了揉眉心,回過頭看了看她,淡淡笑著:“沒什麽,我隨便說說你聽過就算。你也該知道我從來對事不對人,對賭那個案子你不用去想了,好好休息幾天,再準備接手下一個。”
他還硬生生把話題撤回了她早已釋然的對賭協議案件,目的性實在太強,讓淩俐的疑慮又重了幾分。
可這一年多來的相處,淩俐很清楚,祝錦川心智堅韌遠超常人,如果是他不想說的事,再怎麽追問也是無濟於事。
有些事注定要發生,她無能為力,隻能被動地等待。
盡管心裏有著無數的疑問,淩俐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道了別就轉身開門。
在她跨出房門的一瞬間,祝錦川又突然出聲:“記得明天的體檢。”
淩俐心頭一緊,腳步停下輕聲回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