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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辜負

  從法庭出來,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階最上麵,淩俐望了望已經被黃昏染成金色的天空,緩緩呼出一口氣。


  休庭以後,那位一直很不友好的陳姓的檢察官,竟然會主動走到她跟前,先是一句“我很抱歉”,之後,就是低聲的一句“謝謝”。


  他在抱歉什麽,淩俐倒是略知一二,無非就是她家人的事。至於他在感謝什麽,淩俐已經沒有心力想清楚。


  她的所有力氣,經過這樣一場案子,都已經耗盡。


  終於做完她在這個案件裏所有該做的、能做的,甚至不願意做的,之後的判決怎麽樣,不管是不是期盼中的無罪,還是駁回申訴,她現在都沒精力再去牽掛。


  工作告了一個段落,按理說該輕鬆些了,然而,卻還是沒有想象中如釋重負感覺的到來。


  她有些悵然,忽然身後有緩緩的腳步聲響起,接著是祝錦川緩和的聲音:“淩俐,我送你回家吧。”


  淩俐轉過身,嘴角勾著擠出一絲笑:“不用了,我還有事,現在不回家。”


  祝錦川表情平靜,隻微微眯起眼,凝視著她。


  以往,每當他是這樣的表情,淩俐就會有些心虛,最常見的反應是偷偷低頭看看自己是不是衣服不對勁惹祝錦川嫌棄了。


  然而,現在她卻沒了往日的心虛或者退縮,隻那樣木木呆呆地回望他,前些日子那眼裏靈動的一抹星光,不見蹤影。


  終究還是有些愧疚,祝錦川放軟了眼神,別過臉揉了揉眉心,接著歎了口氣:“對不起,二妹,這件事情上,我確實利用了你。”


  淩俐輕輕點頭,又輕聲一句:“我知道了。”


  她說完,垂著頭看著地磚:“祝主任,請您不要再叫我二妹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我不想時時被人提起。”


  這樣平平淡淡一句話,竟說得他心底有些酸澀起來,喉嚨也被什麽情緒堵住了一般,之前醞釀的一大段話,突然說不出口。


  得不到祝錦川的回答,淩俐也不在意,側過身體麵向他,又挺直了脊背,略微一躬身:“謝謝您祝主任,您教會我很多東西。隻是,我實在資質有限,有些東西學不會,讓您失望了。不過以後,也不敢再麻煩您了。”


  再次聽到她口中的“您”,兩人之間本已經漸漸靠近的距離,一瞬間又被拉遠。


  祝錦川深吸口氣,接下來一聲歎息:“淩俐,你這是在跟我辭職嗎?”


  淩俐垂眸看著腳尖,略略一點頭:“我先走了,祝主任,祝您春節快樂,再見了。”


  說完,她轉身落步下了階梯,腳下短靴踩在石階上的清脆的聲音,也一步步漸漸遠去。


  默默地看著她離去,祝錦川按了按有些發疼的額角,嘴角有一絲苦笑。正如他所料,淩俐,果然生氣了,而且,和往常一樣,一生氣就辭職。


  最主要的是,看她剛才那副了無生氣的模樣,仿佛這次她受到的打擊,很是不小。


  在得到關鍵證據以後,他所計劃的淩俐最後的陳詞,實際上如雞肋一般可有可無。


  可祝錦川沒有取消這一環節,就是因為這是展示她這些日子努力成果的最佳方式。可以完成這樣的環節,對她提升自信心是很有好處的。


  可是,他卻算漏了一件事。


  自認為心智堅韌冷靜克製,可他都用了一夜才做出之前的決定,那麽,剛剛對他產生信賴雛鳥一般的淩俐,感受又該如何?

  祝錦川抬眸望向夕陽下她的背影,纖細又挺直,那地麵上拉得長長的影子一起緩緩地移動,竟讓他看得雙眼都有些發疼。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想要追上去。


  然而,始終還是沒有踏出那一步。是他自己選擇了捷徑,觸到了她的逆鱗,後悔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於事無補。


  而且,成長的代價必然是痛苦的,生活不會因為你可憐就手下留情,與其自怨自艾卑微懦弱,不如徹底痛一場,再也不用活在過去。


  隻不過,這一場意料之外的陰差陽錯給他帶來的負麵情緒,似乎比想象中的糟糕許多。


  在冷風中佇立了很久,祝錦川終於有了動作,拿出電話調出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等他打完電話做好了安排,有些發悶的心口終於舒服了些。


  他抬眸望著淩俐消失不見的方向,喃喃自語:“這樣,應該就夠了吧。”


  ————


  淩俐走在街沿邊,聽著耳旁的呼呼風聲,那樣清晰又沉鬱的寒意,輕易穿透她有些單薄的大衣,又絲絲縷縷浸進那深灰色中看不中穿的小西服,哪怕一直在走著路,也凍得她手腳發僵。


  尤其是帶著冰冷潮意的空氣,灌進鼻腔裏刺激到了粘膜,真的連一呼一吸都是痛。


  快要過年了,這城市裏的人和車,已經漸漸變少。以前在下班時間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這時候不再喧囂,甚至有幾分冷清的感覺。


  忽然之間,周圍一片靜寂,空氣都似不再流動了一般,再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淩俐站著不動起碼十幾秒鍾,漸漸地才又聽到車流人流的聲音,一切恢複正常。


  她醒過神來,拉緊了身上的大衣,繼續前行。


  很長的一段時間,剛才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孤單感覺,似如影隨形般,總來侵擾她。


  那感覺隨時都會跳出來,在午後看著陽台上隨風翻動的白襯衫時,在周末睡過頭後發現手機安安靜靜連條短信都沒有時,甚至在嘈雜的背景音裏端一盤菜給露天桌子旁坐著的一家三口時……


  這種感覺一旦襲來,就如冰水兜頭澆下,四周變得寂靜無聲,天地間隻剩下她一人一般,孤獨和寂寞那樣地刻骨銘心。


  可跟著祝錦川整個人沉浸到案件中的這段日子,這感覺幾乎沒再來過,讓她一度以為自己不會再被那種鋪天蓋地幻覺一般的孤寂困擾。


  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自己真是天真到可笑的地步,他這些日子不動聲色地接近,讓她已經習慣的嚴厲、苛責,還有那不經意的溫暖,才是幻覺。


  其實早該明白的,以自己的一文不名,祝錦川憑什麽關注她?他手裏的東西,又怎麽可能白白教給她?那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自己可以供他利用的不多,這最後一場的陳詞,也算是賠給他這些日子的教誨和言傳身教吧。


  察覺到自己被負麵情緒密密實實包裹著,她想要振作精神打破桎梏,可捏著拳頭隻能說出幹巴巴的“加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一陣悵然若失之間,忽然電話鈴聲響起。


  淩俐拿出電話,看著手機屏幕上“呂瀟瀟”的來電顯示,她微微皺眉。


  那天晚上南之易無意中說起呂瀟瀟仿佛哭著逃跑了,這些日子她忙於秦興海案件無暇顧及,也沒有到所上去,呂瀟瀟現在究竟是個什麽狀況,似乎自己也應該關心一下。


  想到這裏,她手指劃過通話鍵,把手機舉到耳邊,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呂瀟瀟急匆匆的聲音:“小淩子,你在哪裏?曲佳她,清醒過來了!”


  ——


  坐在商場底樓的星巴克,呂瀟瀟一臉興奮地抓著淩俐的手,跟她敘述曲佳病情突如其來的變化。


  據呂瀟瀟說,自從曲佳取保候審以後,周澤幾乎天天會去看她,陪她說話,一起聊以前的幸福時光,聊小柚子,哪怕曲佳忽然犯病要傷人,也輕言細語安撫她。


  久而久之的,曲佳隻要看到他就安安靜靜的,情緒越來越穩定,意識漸漸清醒,昨天竟然已經開口和周澤聊起了小柚子,竟然也沒有失控,隻是哭得很傷心而已。


  而呂瀟瀟得知了這一消息,趕去醫院確認了情況,在得知曲佳服藥的劑量已經漸漸開始減少的時候,急不可耐地跟淩俐打電話報喜。


  說到這裏,呂瀟瀟捋一捋長發,滿臉欣慰的表情:“可別說,周澤可真是個好男人,對曲佳不離不棄的,我看了都感動,恨不得也裝場瘋試試哪個男人對我才是真心的。”


  她說話時候的神采飛揚,和眼裏流轉光華,看起來,仿佛並不像被南之易傷得很重的模樣啊?


  淩俐猶豫半天,都劊喝完手裏的香草星冰樂,終於有些試探的語氣問:“你跟南老師……”


  還沒說完,呂瀟瀟就沉下臉狠狠拍了拍桌子,滿臉警告的神色:“別提這個人,再提翻臉啊!”


  淩俐忙低下頭老老實實不說話,然而幾秒鍾後,卻是呂瀟瀟自己打開話匣子,把她在南之易那裏受到的挫折一五一十倒了出來。


  南大神給她造成心靈創傷實在太多,幾乎每天都有不同樣的花樣,變著法給她添堵,讓她一顆快要爆炸的少女心,分分鍾變成熗炒豬肝。


  記不住名字、記住不臉、不解風情、接過餐盒就摔門差點砸到她鼻子尖等等普通攻擊就算了,最打擊呂瀟瀟熱情的,主要有兩件事。


  第一件,關於某天南之易讓她晚上過去的事。當天,淩俐呂瀟瀟那含羞帶怯的語氣,還以為會發生什麽不可描述少兒不宜的事。


  結果,當天晚上南之易不過是交給她一套書和一套題,內容全是關於植物學的初級問題,讓她好好自學不要再拿些低級問題煩他。


  第二件,呂瀟瀟好容易謹遵教誨悲憤地做完題,南之易表示孺子可教,第二天交給她一個盒子。


  她以為是什麽好東西,正要說聲謝謝收下,結果南之易當著她的麵打開,裏麵是一盒子昆蟲的屍體。


  這是讓她自己好好認認鞘翅目昆蟲免得再拿莫名其妙問題占用他寶貴時間的意思。


  呂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怕祝錦川,就是怕蟲子了,有時候窗戶沒關嚴實撲棱進來一隻大蛾子,都能讓她爬上長桌驚聲尖叫。


  也就是那次,她被嚇哭了,從此以後歇了想要馴養科學怪人的念頭,重新回歸主流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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