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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倉皇

  周慶春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來有些愣怔,看了她好幾眼,臉上始終帶著不確定的表情。


  好一陣子,他終於有些遲疑地開口:“小俐?是你?”


  淩俐點點頭,垂眸看了看他腳邊地麵上散落著七八個煙頭,心裏推斷著,看起來周慶春是來找她的,而且,大概已經等了不短的時間。


  而對於他的來意,淩俐大概也能猜到。


  她眼眸微垂著,並不直接看著他的眼睛,隻緩緩一句:“周警官,您過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周慶春牽起嘴角一笑:“還真是女大十八變,小俐,你變漂亮了,周叔叔都不敢認你了。”


  他寒暄著,可臉上那勉強的笑,和心事重重的表情,讓淩俐臉色也沉了下來。


  又來了,每次都是這樣。


  當她需要有人支持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躲著她,生怕她的不幸會影響到他們的心情一般,沒有人會主動伸把手給她,看向她的眼神裏都帶著躲閃。


  而當她認為好了一切都過去了總得向前看,又有人會主動站出來告訴她,我們時刻都在關注著你,因為你夠慘夠軟弱,大家都在等著你哭出來。


  沒那麽好運讓人錦上添花,對於雪中送炭,她曾經奢望過,現在,隻希望被遺忘了過去,做一個普通人。


  周慶春看她不說話,掐掉手裏抽了半截的煙,直接進入正題:“鍾承衡提起國家賠償申請了,你知道嗎?”


  果然!淩俐在心裏默默想著,又垂了眼簾看向自己的腳尖,輕聲說:“我知道,今天看新聞上說了。”


  他卻情緒激動起來,一拳頭砸在牆麵上,恨恨出聲:“三千萬,這小子還真敢提啊!”


  那骨節和牆麵瓷磚劇烈碰撞的悶響,聽得她耳裏一驚,周慶春卻像感覺不到痛似的,繼續道:“這個人怎麽就能這麽無恥。”


  淩俐隻想快點逃離這裏,臉上卻依然平靜:“他提他的,法院怎麽判,不管是他還是我們,都做不了主的。”


  又抬起頭對他笑笑:“周警官,如果沒什麽事,我先走了,手裏還有些事回去要加班。”


  說完,馬上轉身走進雨裏,生怕多一秒,自己情緒就會失控。


  她波瀾不驚的態度讓周慶春有些怔愣,馬上追了上來拉住淩俐:“你就甘心嗎?他毒死的可是你全家人!”


  淩俐隻覺得自己的手臂被他抓得有些疼,皺著眉頭說:“周警官,您抓疼我了。”


  周慶春聞言忙放開她,後退幾步,有些悵然若失:“小俐,有件事你可得知道,我從來沒有刑訊逼供過,鍾承衡連續三次承認凶手就是他。


  你不要相信法院那狗屁不通的判決,他們放跑犯罪分子就不說了,現在還自討沒趣被索賠三千萬,作為被害人家屬,你就不想做些什麽?”


  淩俐深吸口氣穩住呼吸,又站直身體,說:“周警官,我最近很忙,暫時沒有空關注鍾承衡的事。至於他的賠償金額是不是過高,應該交給法院,而不是你我來判斷。”


  說到最後,她感覺到自己聲音有些嘶啞起來。


  也不知道這句話哪裏刺激到了他,周慶春突然情緒失控。


  他睚眥欲裂一般,幾乎是吼著出來:“小俐,是沒有心嗎?什麽叫沒空關注,你倒是來得晚隻看到他們咽氣的模樣。我卻是看到你爸全身抽搐、吐血、因為痛到處亂抓,指甲蓋都翻了鮮血長流,最後呼吸衰竭而死。你爸那樣疼你,他死得那樣慘,你現在卻說工作忙沒空?”


  淩俐忍不住地身體一顫。下一秒,隻覺得心底酸澀的感覺直直衝上腦門,一直強壓著的疼,也絲絲縷縷地泛開,擴散到整個身體。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這錐心一般的問題,隻怔怔地發著愣。細雨裏,她的發絲沾上了雨滴,開始一縷縷垂下來,而眼裏,也似蒙上了一層雨霧一般,漸漸地看不清楚。


  忽然,背後響起有些清冷卻又熟悉的聲音:“請你馬上離開。”


  淩俐聞聲轉頭,卻是祝錦川從樓裏出來,正在她的身後的方向。


  他撐起一把深藍色的傘緩步走過來,將她罩在了傘下,麵上帶著一絲不悅。


  周慶春打量著眼前的人,有些疑惑著開口:“你是誰?”


  淩俐還在猶豫自己該不該出聲介紹一番,祝錦川卻已經開口:“你不用管我是誰,那案子已經過去,鍾承衡在法律上是無罪的,我希望你不要再來騷擾被害人家屬。”


  周慶春被他的態度刺痛,眼睛鼓著大叫:“什麽叫騷擾,我是看著小俐長大的,她家裏人的血海深仇沒有報,她又怎麽能安心過日子?”


  他的聲音很大,就這樣嚷出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那些的眼光落在淩俐的身上,或探究,或好奇,或憐憫,刺得她眼眶發疼。


  祝錦川的聲音響起: “既然已經做了了結,不管結果是好是壞,她都應該重新開始新生活。你們這些所謂關心她的人,應該管一管自己伸得太長的手,不要借著冠冕堂皇的借口,來一次次幹涉她的生活。”


  周慶春張了張嘴,很有些不服氣:“這算什麽結果?這事要沒個公道的說法,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又上前一步,眼睛直盯著淩俐:“小俐,我明年就要退休了,我這一走,恐怕再沒人在意這個事。要想翻案,咱們可得抓緊時間了。”


  淩俐垂下頭,不想就這個問題再引起別人注意。她調整著呼吸,才剛要開口,祝錦川卻將傘塞到她手裏,不動聲色地擋在她麵前,隔絕了周慶春的視線。


  之後,他沉聲說道:“你是當年承辦案件的警察吧?其實說到底,你不過是不甘心因為國家賠償程序啟動造成你可能被追責而已。你如果是真心為淩俐好,就請收起你還想找被告人麻煩的念頭,真正放過她。”


  不知道是不是說中周慶春的心事,他嘴巴開開合合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


  和祝錦川對峙了好一陣,周慶春終於深深歎氣,聲音也緩和下來:“小俐,不管你還追不追究這件事,我是不會放棄的。我發誓,當年我審訊他的時候,真的沒有刑訊逼供過,也沒有做過手腳。鍾承衡,他真的就是凶手。”


  撂下這句話,周慶春深深看了看祝錦川背後淩俐的影子,便轉身離去。


  淩俐垂著頭,隻覺得風吹得雨絲傾斜起來,細細密密的雨點從雨傘下方撲到她腳上,黑色的鞋麵瞬間蒙上一層水霧。


  祝錦川不動聲色朝風刮來的方向側了側身,陪著她沉默了一陣,折過臉說:“走吧,送你回家。”


  淩俐搖了搖頭,忽然驚覺他的傘在自己手裏,忙還給他:“我自己趕地鐵。”


  她有些驚慌的動作沒掌握好力度,指尖輕輕劃過了他的掌心。


  掌心裏一片刺刺的涼,除了她指甲劃過的微痛,就是她指頭上冷得驚人的觸感。


  視線又落到細雨寒風裏她微微瑟縮著的肩,和有些發白的唇,祝錦川微微皺眉,聲音帶著不容她拒絕的堅定:“別逞強了,你要是被淋感冒,開庭時候怎麽辦?”


  淩俐不知道是怎麽跟著祝錦川到了他的車上的。直到坐到副駕駛上,她還有些怔愣,心裏自嘲著,祝大狀要想真心說服一個人,以她不太好使的腦瓜子,是完全抵抗不來的。


  祝錦川側頭看了看她,聲音放緩:“都過去了,不要多想。”


  淩俐點了點頭,不經意對上他似的雙眼,忽然間眼眶酸脹起來。


  為什麽有濃濃的委屈從心底湧上眉梢?為什麽忽然好想哭?


  可是,又有什麽好哭的?自己這麽多年,不是都這樣一個人走過來的嗎?

  “不對,一定是錯覺。”她默默對自己說著,側過頭微抬起臉看向窗外,想要讓眼淚回流。


  卻又忽然從後視鏡裏,瞥到自己蒼白的臉和驚惶的眼神,眼裏的脆弱,毫無遮掩。


  大概在旁人眼裏,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偽裝,實際上輕輕一戳就破,還幼稚到讓人發笑吧?

  可是,就算是自欺欺人的堅強,她也實在不想在人前哭。尤其是,剛剛才犯了倔頂撞了祝錦川,這時候卻要在他麵前哭鼻子,實在是太丟臉。


  她努力眨著眼睛想把眼淚忍回去,卻隻覺得快要忍不住,心底一陣懊惱。


  祝錦川忽然關掉雨刮器,拉開車門站到車外,緩聲說:“我煙癮犯了,你等我一會兒。”


  說完,他拿起車門一側的傘,撐開站在路邊,點燃了一根煙。


  沒了辛勤工作的雨刮器,雨點打在擋風玻璃上,沒一會兒前方的道路和人影就模糊一片。


  淩俐怔怔看著雨水順著車窗緩緩滑下,漸漸匯成一顆顆水滴,綴在玻璃上似晶瑩剔透的窗花一般。


  有了這水幕一般的遮擋,她漸漸放鬆腦袋裏緊繃的弦,任由心底克製了好久的痛泛開。


  冬雨纏綿柔軟,車裏暖氣充足,音響裏的女聲低聲吟唱著:“是你給了我一把傘,撐住傾盆撒落的孤單……”


  那聲音絲絲繞繞一直繞到她心裏,也漸漸的,模糊了她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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