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躑躅
“古麗!古麗!”
淩俐牽著米粒,一麵大叫著另一隻狗的名字,一麵著急地在浣花公園的草地還有附近的小樹林裏轉來轉去。
周一那天,她被祝錦川一通嘲諷,哪怕是泥人也有了火氣,一怒之下辭去了律所的工作,事後又有點後悔。
不是因為失去這樣一份薪資微薄的工作後悔,而是不知道應該怎麽和舅舅交代。
舅舅一直以為,祝錦川很念當年的情很照顧她,自己發展得很好,這讓舅舅很有成就感。
如果知道她辭職,舅舅必定會去找祝錦川問,要是得知她工作的真實狀況,恐怕他會比她難受很多。
在還沒想好該怎麽跟舅舅開口之前,淩俐隻好當起了縮頭烏龜,遛了狗就假裝早上出門上班,實際上無處可去。
網吧裏烏煙瘴氣到處都是她討厭的煙味,咖啡館倒是有暖氣空氣裏也都是苦澀清香的咖啡味,可一杯飲料得幾十元。淩俐囊中羞澀,又沒那麽厚的臉皮端著自己的杯子蹭坐一天。
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下午,淩俐隻覺得自己被凍得人都發白了,哆哆嗦嗦喝著保溫杯裏還有些溫度的水,突然之間很懷念南之易家裏的兩隻毛絨絨暖烘烘的汪星人。
才幾天時間,米粒和古麗已經徹底黏上了她,一聽見她的腳步聲就會跑過來撓門,開門後圍著她撒嬌打滾哼哼唧唧各種耍寶。
有這兩個毛絨絨的大家夥在,南之易屋裏不那麽友好的氣味,淩俐也選擇性忽略了。
忽然她腦袋裏靈光一閃,終於找到打發時間的方法。
後來,她每天都是早起出門溜達,在買了菜來開店的舅舅麵前假裝出門上班,其實是悄悄提著運動鞋跑到南之易家裏,帶著米粒古麗出門放風玩一整天,等晚上送了狗狗回家,她才回到自己的小窩,繼續上網找工作。
星期五一早,她像前幾天一樣,在公園有圍欄的草坪上把狗狗放開,自己則拿著手機翻看各大招聘網找工作。
結果,因為太過投入,等她再抬起頭時,視線裏隻有米粒躥來躥去,放大版金毛古麗已經不見了蹤影。
淩俐忙把米粒套上,開始在附近找起來。可是轉了一大圈都沒看到古麗的影子。
她有些焦灼起來,要是把古麗弄丟了,怎麽和南之易交代?如果南之易要求她賠償,失業狀態的自己,可更賠不起。
淩俐快急瘋了,明明不大的一塊地方,也不知道古麗這精靈鬼藏到了哪裏。
她轉了好幾圈,終於在經過一個花台的轉角處,看到有根像掃帚一樣的金黃色大尾巴鬼鬼祟祟掃過。
“古麗!”淩俐大叫一聲,撲上前去想要抓住尾巴,可還隔了好幾米遠,尾巴就消失了。
等她轉過彎,古麗已經屁顛屁顛跑遠,聽到喊聲還回頭瞥她一眼,又昂著頭邁著小碎步得意洋洋繞著花台跑起來。
淩俐在後麵邊喊邊追,可她越喊古麗越跑。它也不跑快,就跟她保持著幾米的距離,卻讓淩俐始終夠不著。
兩腳獸哪裏跑得過汪星人,沒幾圈下來淩俐就氣喘籲籲跑不動,古麗見後麵沒人追,也慢了下來,還回頭咧著嘴衝她叫了聲,氣得淩俐肝疼。
被這臭狗一氣,淩俐差點腦袋打結放開米粒去追它,等手都摸上米粒頸間的牽引繩,才發覺自己智商不在線差點又幹傻事。
抓一隻古麗就頭疼的了,再來一隻更傻更愣的大型版二哈?對了這傻狗還是拉雪橇為生的,隻怕能讓她追斷氣也摸不到半根狗毛!
淩俐一邊跑一邊思忖,既然體力拚不過,是不是該發揮一下人類特有的專長,比如說什麽小伎倆騙騙汪星人什麽的。
一時間糾結於該怎麽智取,卻沒留意腳下,一步踩到了花壇邊路麵上一顆凸起的大石頭上,被石頭上的青苔滑到。
淩俐摔了個大馬趴,從手到膝蓋沒有不疼的地方,腦袋也昏昏沉沉的。忽然左手上一陣作用力傳來,她馬上收緊了牽引繩。
還好她夠驚醒,就算摔了米粒的牽引繩沒脫手,她爬起來還是隻用追一隻狗。
隻不過這一摔,她的眼鏡不知道哪裏去了。
眼前模糊一片,虛著眼睛看似乎眼鏡在離她兩三米的地方。
她趕忙手掌撐地想要站起來,卻忽然覺得右手的觸感不大對勁。
那一團濕乎乎軟綿綿似乎帶點黏性的東西,跟她二十多年生活經驗裏泥土的觸感,好像插得有點多。
再加上鼻間的一點異味……
淩俐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瞪大眼睛舉起右手,隻覺得慘不忍睹。
要說中今中外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對生活經驗的總結十分到位,對同一種狀態的描寫也可以找到各種版本。
比如她目前的狀況,文雅一點的說法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通俗點的說法是“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再粗俗點的就是一句簡單明了“shit”……
淩俐哭笑不得。這是真shit,看起來像是某隻有點拉肚子的汪星人的產物,稀稀黃黃糊了她一手。
狗沒追到,卻追到了一手的狗屎,這逆天的運氣也是沒誰了。不幸中的萬幸大概就是她摔跤的時候還是看過黃曆的,要是剛才加速度低一點倒下的位置後退個半米,也許糊滿狗屎的就是她的臉了。
剛才一直跑著逗淩俐的古麗,這時候看遛狗小妹倒了黴,倒是屁顛屁顛跑過來,張著嘴哈著氣,天生的微笑臉這時候似乎帶上了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淩俐這時候沒空和她置氣,看著滿手的穢物隻覺得萬念俱灰。
她一向喜潔,平時身上沾上點汙漬油漬都受不了,更何況是皮膚直接接觸到這一堆排泄物?
難受歸難受,目前當務之急還是弄幹淨手。
可她兜裏隻有心愛的一張小手帕了,拿出來擦便便的話,那以後都別用了。
四處看了看,她也管不了公德不公德了,先是把髒手在還算幹淨的一塊草地上蹭了蹭,接著爬起來扯著古麗到了路邊,右手掐著蘭花指用沒弄髒的食指和拇指把她拴在樹幹上,又踮起腳扯了片大大的葉子開始擦手。
黃色漸漸消失,可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綠色。
古麗遇到這麽有趣的事自然不走了,歪著頭看熱鬧,鼻子裏嗤嗤冒著熱氣,從聲音倒表情,真的像是在笑了。
淩俐這才有空管她,轉過頭惡狠狠地說:“小樣你等著!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論智商古麗是完勝傻大個米粒的,她很會察言觀色,看著淩俐惱羞成怒眼睛裏都要噴火了,馬上扭過頭想跑。
淩俐也顧不得太多了,伸出稍微幹淨了一點的右手想要抓住她的項圈,無奈汪星人動作太快,鏟屎官噢不摸屎官又慢了那麽幾十毫秒,一伸手抓了個空。
淩俐懊惱萬分,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簡直是洪湖水浪打浪的勢頭,馬上要把她拍死在沙灘上。
正在頭疼要真丟了狗怎麽跟南之易交代,忽然間眼前一個人影閃過,衝著古麗金黃的身影而去,速度十分之快。
等她看清楚,這人已經一隻手拖著古麗的項圈,一隻手按住它不老實的腦袋,轉過臉對她說:“來,我幫你抓住了。”
淩俐來不及細想,忙從草坪上拖著剛剛扔地上的牽引繩,跑上去蹲下身子拿牽引繩套住古麗,隻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
她咬著牙捏了捏它的耳朵,恨恨出聲:“野孩子!不聽話!真是該打!”
古麗被她罵得老老實實低下頭,蹭著她的褲腿嚶嚶嚶開始撒嬌,最後幹脆在草地上打滾翻肚皮給淩俐看。
本來她還想拿剛才拿弄髒的手揪一把古麗頭頂上的毛惡心惡心她的,看這輕輕一嚇就巨慫的做派,倒是淩俐哭笑起來,隻好狠狠彈了它的鼻頭一下以示懲戒。
搞定了古麗,她終於想起來應該對幫她抓狗的人道謝。
一抬頭,淩俐愣了愣。
眼前這個幫忙的年輕男人,大概二十五六歲,穿著一套灰色運動服,留著利落的平頭,手裏也握著牽引繩。
細細的眉眼說不上好看,不過看起來很精神,腰板筆直,有幾分獨特的氣質。最關鍵的是淩俐總覺得這人有幾分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謝謝。”淩俐說道,還是無法把這張臉和腦海裏的人和一個人對應起來。
那男人擺擺手表示不用在意,眼睛直盯著古麗看:“這是霍夫瓦爾特犬吧?”
淩俐偏著頭回憶了一下,好像當天那鄰居說古麗的品種確實是這個來著,於是輕輕點頭。
男人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這狗可不常見,國外買的吧?哪個犬舍?”
淩俐不太想和陌生人說話的,尤其是在她現在急著想要洗手去除掉滿手異味的情況下。
可眼前這人笑得眉眼彎彎很是討喜,剛才又幫她捉住了狗,她實在不好冷著臉。
她牽了牽嘴角,隻好禮貌地回應:“這狗不是我的,我隻是幫忙遛。”
“哦!”男人了悟,揚起下巴嘴角的笑意更濃:“我看你每天牽著兩個大家夥,以為你肯定很喜歡狗,原來是代人受過啊。這倆貨可難纏,能吃能拉能造的,一隻狗抵一個熊孩子,你還要拉扯兩個,可比當爹媽還辛苦呢。”
淩俐苦著臉心不在焉地敷衍:“是啊,確實很辛苦。”
說完,她把右手悄悄背在身後,不想被人發現自己剛才出的醜。
然而那男人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向她伸出右手,似乎想要握手的模樣:“我是謝柯爾,很高興認識你。”
見實在藏不住了,淩俐尷尬地笑笑:“我是淩俐,不過握手就不必了吧,我剛剛才……哦,剛剛才收拾了狗便便的。”
好在她急中生智編了通瞎話。不過一說完,她更加心虛起來,腳步輕移一步拿身體擋住謝柯爾的視線,不讓他有機會注意到她見不得人綠哇哇的右手。
謝柯爾被拒絕也毫不在意,笑了笑就收回手,揚起下巴指著不遠處的一隻狗:“我沒你慘,家裏就一隻小祖宗。看,就是那邊那隻會飛的拖把。”
淩俐實在不想再囉嗦下去了,轉過頭,一眼就看到草地上玩到飛起的灰色可蒙犬,毛發像繩索一般垂直懸掛著,活生生一隻移動的拖把。
饒是有火燒屁股的事等她,可拖把狗狗那逗趣的模樣讓她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也終於想起之前確實見過謝柯爾遛拖把,所以覺得他有點麵熟。
終於還是忍不住,她咬了咬嘴唇下了決心,對謝柯爾說:“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狗,我去趟洗手間?”
謝柯爾勾起嘴角:“沒問題,你去吧。”
淩俐點點頭,趕忙向幾百米開外的公園衛生間跑去。她可得速度快點,畢竟把狗狗托付給不認識的陌生人有些冒險了。可讓她牽著兩隻一點都不聽話的狗狗去洗手,實在太有難度。
她心事重重地跑著,卻忘記收回一直背在身後的那隻手。
謝柯爾發現了那可疑的淡綠色,愣了一愣。
一低頭,他看到了腳下沾著不明物體的樹葉,看到了不遠處花壇邊那攤不大成型的便便,看到了一塊布滿青苔的石頭上清晰可見的滑痕跡。
他瞬間明白過來。難怪剛才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氣味,原來來源竟然是這樣。
十分鍾後,淩俐歸來。
她快把自己右手給搓到脫皮了,又在冷水下衝洗了好久,表麵上看起來幹幹淨淨了,可湊近鼻子還是有股若有若無的怪味。
要不是急著回來領米粒和古麗,她還能洗上一小時的。
謝柯爾倒是在原地等著她,看她回來垂下眸子似不經意地瞟了瞟她凍得發紅的右手,嘴角微微上揚。
“謝謝。”淩俐從他手裏接過牽引繩,再次表示了感謝,準備離開。
她可得趕快回去了,當務之急是拿刷子蘸著消毒液好好刷刷右手,不放過每一寸皮膚的紋理和指甲的縫隙。
“讓狗狗再玩會吧。”見她要走,謝柯爾微笑著挽留。
淩俐張了張嘴剛要說不,謝柯爾已經搶在她前頭開口:“我看你這手裏的兩隻狗都有些發胖了,腰部線條已經開始不明顯起來,可得加強運動。要不然,太胖的狗容易生病,關節也容易出問題,特別是阿拉斯加,如果長期處於肥胖狀態的話,很容易患上胰島腺腫瘤,那時候腳掌浮腫開裂,連路都沒法走。”
這話說得淩俐也警醒起來:“真的胖了?”
謝柯爾點頭,言之鑿鑿:“是,這可都是工作犬,運動量不夠很危險的,好容易出來一趟,就讓它們多動動吧。”
又躬下身子摸摸古麗的頭:“你看,曬太陽太少,狗狗的毛色都不那麽潤澤了。”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他真的懂狗說到了點子上,淩俐似乎也覺得古麗的毛色似乎有些黯淡了。於是,同意了他的建議。
之後的一個多小時,三隻狗狗在草地上嬉戲玩耍,而謝柯爾和淩俐在草地的圍欄邊守著。
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一個雖然有心找話題,可無奈淩俐心不在焉。
她始終覺得自己身上有異味,所以不自覺地想要離謝柯爾遠一點。
謝柯爾又一次看到淩俐偷偷提起右手,裝作不經意地飛快一嗅,之後眉頭微擰愁眉苦臉,又偷偷向外挪一步似乎害怕他問道異味的樣子,真的很想笑。
剛才她都快把手上的皮洗掉了,什麽都該洗幹淨了,可她還在犯著疑心病。
真是傻乎乎到有些可愛。
低頭掩住笑意,他忽然看到不遠處的草地上似乎有什麽東西。拿出專用的口袋走上前去,他撿起那一團狗糞又扔進垃圾箱,淡淡地說:“太沒公德心了,公共場合也不收拾狗糞。”
本來以為這舉動會讓淩俐點讚的,卻不料她跟被誰踩了尾巴一樣差點跳起來,之後急匆匆喚回兩隻狗要走,眼神飄忽很有些心虛的模樣,甚至都沒心思跟他正正經經說聲再見。
臨走前,謝柯爾衝著她的背影喊了句:“我周一三五在這裏遛狗,下次有機會再一起玩啊。”
淩俐轉頭對他笑了笑,心裏卻嘀咕著她才不會再來這讓她出了個大醜的地方咧。
不知道是不是跟新夥伴玩得太興奮,還是古麗來了場華麗的冒險,反正兩隻汪星人在回家路上不肯老老實實走了,一蹦一跳到處亂躥,老和淩俐唱反調。
到了一個岔路口,兩隻狗又開始南轅北轍起來,淩俐一手拽著一個,怎麽都拖不回來。
某急著回家的遛狗小妹心急如焚焦頭爛額,誰知道電話又不識時務地響起來。
好容易鎮壓了要造反的熊孩子,淩俐掏出兜裏的電話,看屏幕上閃爍著有些眼熟的號碼,遲疑地接通。
電話那頭同樣是有些熟悉又讓她辨別不出是誰的低沉男聲:“喂?請問是淩俐小姐嗎?”
淩俐答了一聲是,狐疑道:“您是哪位?”
忽然間心念直轉,難道是她投的簡曆有回音了?怎麽這麽快?以前可都是石沉大海來著。
她還沒來得及高興,那人又是一把寂寞如雪的嗓子:“一周前你才打了人家的臉的,結果這麽快就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