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神傳
冬夜的冷風在叢林中嗚咽不息,林中亂獸卻不敢如此肆意。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處荒野,鳩淺尋了塊大石,在旁邊生了堆火。
鳩淺摩挲著手上的大弓,借著火光和淡淡月色,欣賞著其上鐫刻栩栩如生的精美花紋。
雖然不知道上麵都畫了些啥玩意兒,但是直覺告訴鳩淺,這弓很值錢。
“地寶城裏肯定有當鋪,早知道就把這弓賣了,找個好客棧睡一覺。”鳩淺盤算著收回點利息。
人間哪兒都好,就是做什麽都要花錢,這點是鳩淺最頭疼的,一路護著秦微涼去西秦,他的兜裏早就空空如也。
望了一眼躺在大石上的裴家姐妹,兩人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鳩淺一個人坐在火旁,感覺很是無聊。
昏倒的人未醒,清醒的人就不能睡,雖然火很溫暖,但是鳩淺還是有些百無聊賴。
鳩淺一邊靜靜地探查自己身體的傷勢,暗傷其實並未好透。
手指無聊的撥動弓弦,弓弦發出極其單調的聲音。
鳩淺陷入沉思,並未發現大石上的女子眼皮隨著他撥動弓弦的節奏在輕跳。
裴青絲是驚醒的,她做了個噩夢,有人在夢中試圖用刀去挑斷她敏感的神經。
她就像詐屍一樣,於某個時間節點陡然直起上身,驚醒的同時一抬頭便看到旁邊鳩淺將她的弓拉至滿月,然後也一臉驚奇的回頭看著她。
“你?”裴青絲輕訝,小嘴微張,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麽。
她大眼睛晶瑩的閃爍著光芒,腦海中變得一片空白。
裴青絲身邊躺著的人一把拉住驚坐起身的妹妹,掙紮著也坐了起來。
瞧見一旁仍在拉弓的鳩淺,眼睛驟然睜大,一口鮮血壓抑不住,嘔進了嘴裏。
“將弓還她。”
聲音尖銳刺耳,仿佛撕扯著喉嚨,裴三千一邊吐著血,一邊說著話,激動萬分。
裴三千嘶啞著聲音,若不是她無力爭奪,她真是想上前一把擰下鳩淺的狗頭,然後把弓奪回來,當做這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是他?
裴三千心中呐喊。
他這樣的人怎麽拉得開這張弓呢?
他這樣的人怎麽能拉開這張弓呢?
“姐姐,他拉開了我的弓。”裴青絲輕輕的說著,呆若木雞,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鳩淺。
“什麽?”鳩淺一臉懵逼,不就是拉個弓,怎麽了嗎?
……
夜還是夜,裴三千悶不做聲地一步一拐的走到鳩淺身前,用力扯走那張弓。
然後,她拉著裴青絲坐到了篝火的另一麵,鳩淺的對麵,之後就再沒有理會過鳩淺。
裴青絲拿過姐姐搶回來的弓,放在腳尖前麵,弓的前麵就是篝火,篝火對麵鳩淺一臉沒有表情的傻坐,看起來他正一頭霧水。
她無神地望著前方翻滾的火焰,不知道是在欣賞弓還是火,或是注視著火那頭的人。
瞧見妹妹這一副模樣,當姐姐的人心急如焚。
身負重傷時最忌心神不寧,裴三千小瞧了自己的傷勢,也小瞧了秘法的反噬的強度。
沒等她多為自己妹妹操一會兒心,裴三千再次被湧上的劇痛,衝昏過去。
人間萬法,名為秘法的,帶來的效果最強,所導致的痛苦也最是折磨。
“誒,你姐,又昏了。”眼看著剛醒來不久的人又向後倒去,鳩淺手一撐地,下一刻便出現在三千背後,輕輕扶住了她。
“我姐怎麽了?”失神的裴青絲終於回過神來,想起了關心自己的姐姐。
“我也不知道,氣急攻心?”鳩淺不負責任地胡亂猜測道。
“她的額頭好燙。”伸手撫摸了一下姐姐的額頭,裴青絲感到手背都一陣發滾。
“哦,今天她好像想跟我拚命,不知道做了什麽,頭發豎的像個鬼一樣,眼睛也紅通通的,最後沒動成手,突然就暈了。”鳩淺回想起白日的情景,終於交代了出了點有用的話。
“是你將我姐姐打成這個樣子的?”裴青絲眼神慌亂,憤恨不明,厲聲詰問,言語裏的一絲哭腔使得鳩淺很不自在。
“我沒有,我沒有。我把你打暈之後,就沒打過你姐姐了。”鳩淺下意識的解釋,他確實隻踢了那個女人一腳。
聽到他不像是撒謊的蒼白解釋,裴青絲心裏悄然間鬆了一小口氣,但仍然發問:“那我姐怎麽會成這樣了?”
鳩淺正想說他真的不知道的時候,突然發現歪著頭的裴三千耳中流出了一大股鮮血。血往外留的太快,鳩淺原本扶著她的肩膀,血到了他的手上,竟然還是滾燙的。
七竅流血而亡的人鳩淺此前還見過一個,對其本能的恐懼使得鳩淺突然地一顫。
鳩橫日落死時就是這般淒慘。
“七竅流血,秘法,姐姐用了秘法,姐姐,姐姐…”在發現姐姐眼耳口鼻七竅都流出血液的時候,裴青絲突然明白了一切。
她拚命的叫喊,發出無用的呼喚,聲嘶力竭。
這等秘法她也學過,隻不過尚在人仙境界的她,未曾完全掌握其精髓。
她隻知道,修成之後短時間內可以獲得巨大的力量,一旦使用了秘法獲得的力量,自身的血液就會爆沸,最後七竅流血,血液流幹,枯竭而亡。
“我不會治,我不知道姐姐用到了何種程度。我不會治…嗚嗚嗚……”
這次沒了法子的女孩真的哭了出來,行走人間這麽久,向來都是姐姐護著她,任務雖然執行了不少,她們從來未曾傷的如此重過。
裴青絲的哭聲使得鳩淺心煩意亂,他曾在長生林中就七竅流血的原因請問過兩位哥哥。
但是他得知七竅流血的原因太多,去療傷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不盡相同。
現在這個情況,一種法子一種法子的試是不可能的。
鳩淺咬咬牙,覺得命運弄人。
此時若是想救這個女人,隻有用一種法子。
造化玄元丹終究還是留不住。
看著一旁哭泣地雙肩震顫的裴青絲,鳩淺突然想到了秦微涼,兩人年紀明明一般大,若是她此刻在這裏,一定不會像她一樣束手無策吧。
鳩淺癟了癟嘴角,真沒想到自己舍不得用的藥,會這樣的浪費掉。
救一個刺殺秦微涼的刺客?
裴青絲不懂他苦笑的含義,往日恬靜此刻悲傷的人在哭泣的時候,脾氣壞起來見不得別人不去附和悲傷。
“都是你害了我姐姐,你為什麽要逼得我姐姐動用秘法?”
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印在鳩淺眼裏,鳩淺感到一陣作嘔。
你姐姐偷襲我,我就反擊踢了一腳,怎麽就是我逼得她?
說實話,他看不慣女人的這副模樣,無能而又惡心。
但是,鳩淺還是思索一瞬後從空蕩蕩的儲物袋中拿出那顆丹藥,直接用靈氣包裹住塞進裴三千的嘴中。
控製靈氣將丹藥送入昏迷的人的腹中,做完這一切,鳩淺隨手將裴三千往裴青絲身上推了過去。
“她不會死了,過不了多久就會醒的。”淡淡的丟下一句,鳩淺起了身,坐到了離他們最遠的位置。
“你給姐姐吃了什麽?”小姑娘對姐姐死亡的害怕絲毫未減,不安的心化作話多的嘴,擔心的問。
“西秦秘藥,造化玄元丹。”
“什麽?你怎麽會有這種丹藥?”女子顯然聽說過這東西,質疑的聲音裏充滿了驚喜。
鳩淺再沒有回答她的話,就從剛才開始,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討厭起這個一慌就話賊多的女人。
閉上眼睛,背對著火焰席地側躺,鳩淺麵對著黑暗,感覺心裏很苦,眼睛很脹,鼻子很酸。
不知過了多久,七竅流血的女子身體不再滾燙,紊亂的氣息也漸漸平穩。
“謝謝。”
裴青絲平靜而又溫柔的聲音在黑夜裏響起,一刹那之後,世界又恢複了寒冷和安靜。
修士並不是感覺不到寒冷,隻是抵禦嚴寒的手段從添衣變成了順其自然的靈氣流轉。
但是不管怎麽說,鳩淺即使自己未知,他身上那些兒時的想法和做法已經不知不覺伴隨著他過了這麽多年。
見死不救的事,他心腸一軟就做不到了。
其實鳩淺離開西秦的時候,曾經幻想過下一次再見那個絕美女子的情景。
那時,已臻凡上的自己啪的一下掏出造化玄元丹,驕傲地問她:“我沒有用這個丹藥,也到了凡上境界,現在有資格和你站在一起了吧?”
然而這才不過是過了幾天,夢裏的事就再也不可能發生了。
一大滴眼淚劃過男子沒有絲毫表情的臉,鳩淺心道,謝謝有什麽用?
……
第二天.
“你,把你們的儲物袋還有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鳩淺提劍架到裴青絲的脖子上,威脅著兩個姑娘。
昨日重現,劍又架到了裴青絲的肩膀上。
兩個姑娘本來對他滿心感激,聽到這話突然就懵了。
……
“姐姐,他拉開了我的弓。”
“我知道。但你別忘了他搶走了我們的錢包。”
“姐姐,他放我們離開了。”
“我知道,但你別忘了他也把我們狠狠的揍了一頓。”
“姐姐,他還留給了我一株玄元草。”
裴三千終於受不了她這一路上的碎碎念,轉頭說道:“那我們要不要以身相許?”
“姐姐也要以身相許嘛?”裴青絲很驚訝,“那我們回去皇宮向女帝複命之後就一起去找他吧。”
裴青絲聽到姐姐這樣說,單純的心思裏覺得甜蜜無比。
裴家列祖列宗沒遇到的人,居然讓她們遇到了,讓她遇到了。
“你是得了失心瘋了吧?我們都不認識他,一個陌生人,你還要以身相許?”反手給妹妹一個暴栗,裴三千氣的咬牙切齒。
“師父說過,天下隻會有一個男人能拉開這弓。其他沒在這弓上留下過烙印的人就算把弓毀了也拉不開弓。這是宿命。”裴青絲很堅定。
“我不信宿命。我不會將自己交給一個都不熟識的人。”裴三千心想我可不是胭脂俗粉,可不會被人救了一命就把自己這一百多斤肉給白送了。
“他救你的時候可是沒有猶豫,直接把藥塞在了你嘴裏。”裴青絲認死理,覺得鳩淺就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師父說過什麽你都忘了?”裴三千覺得自己要好好教導一番這個傻妹妹了。
“你說。”裴青絲心想師父的話你哪有我記得清楚。
“師父是說過讓我們跟隨能拉開弓的人,可是她也說過,這個人必須德才兼備。你知道他是誰麽?”裴三千心裏有對鳩淺的感激不假,但是覺得他不夠優秀也是真的。
古弓神傳,一箭落鳳。
弓的主人,可得曠古鑠今才行。
“人間會上以人仙境的實力奪得墨海第三的人,我當然知道。你沒去看人間會,我可是都看了。”恬靜的姑娘勝券在握,平靜淡定。
“他很愚蠢,總是多管閑事。”裴三千說出關鍵的地方,這是爭論無法避開的。
“這不能說明什麽,他隻是比較單純。”裴青絲不同意。
“致使人送命的單純就是愚蠢。”裴三千接受不了主人蠢笨。
“所以就是說,你覺得我們跟著他都會死咯?”裴青絲握緊了弓,認真的問。
“你忘了煙盡雨警告我們的時候都說了什麽嗎?我們現在為了小命最好離他遠一點兒。”
裴三千心說我們前幾天才被人警告了的,你不會不記得了吧?
“第一,鳩淺今年不過二十餘歲,便進入了人仙境。他天資比我們好,我們的修為是師父用命給的,其實我們比他差很多。第二,我不怕死。你要是怕,就離他遠一點啊。”
遠一點啊,也不用我和你爭了。
少女心思,純如白水。
看著此時裴青絲與往日乖巧的妹妹判若兩人,裴三千感到一陣鬱悶。
“我是打算離他遠一點的。”裴三千心說我就沒想過纏著他。
“煙盡雨跟他乃是莫逆之交,大概是共過患難同過生死的。我不怕他。我覺得若有一天,再遇上他,鳩淺會護住我們。”裴青絲認定一件事後,樂觀的樣子仿佛已經看透了一切。
“你可別忘了,煙盡雨本就與墨海皇室有仇。我們怎麽樣算都是皇家的人,到時候你覺得鳩淺也會因為你這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跟煙盡雨對著幹嗎?”裴三千終於明白了為何師傅曾經苦口婆心告訴她們莫和女人講道理,妹妹此時這般模樣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煙家為何覆滅?
皇室又是如何對待煙盡雨的,但凡在世間上有點手段的人都清清楚楚。
在裴三千看來,這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天塹,會一直橫亙在煙盡雨和皇室之間。
人總是以自己的想法去猜度他人,因而世上仇恨永遠不會平息。
裴三千的話,裴青絲想了想,思考了一會兒。
“那姐姐你覺得這輩子,你還會遇到第二個願意拿造化玄元丹救你的人麽?”斜了姐姐一眼,說出這句話時,裴青絲知道自己已經贏了。
造化玄元丹,墨海人人皆知的修行聖藥。
凡上之人服用可增三十道仙氣,根據服用人體質的不同效果不一。
有一道仙氣流竄在體內,此人便是凡上的仙人。
人仙境的人服用造化玄元丹,可以說半隻腳穩穩踏入了凡上。
這樣的東西,一顆的價值,在某些人眼裏可能比她們兩個人還貴。
裴三千陷入了沉默。
“姐姐你知道嗎?認識他之後,我覺得我能夠踏入凡上成為仙了。”恬靜的裴青絲說著輕輕微笑,雙眼閃爍著光芒。
這一道微弱的光芒,是她死心之後重生的希望。
見到妹妹如此模樣,那由心而生的歡笑,裴三千知道,此刻她應要釋然。
裴三千呼了一口氣,道:“無關遲暮,不問翻覆。”
裴青絲聽到這話對姐姐甜甜一笑。
裴三千又補充:“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脫離墨海事不可為,生,我們或許成得了他的人,但死,我們一定還是皇室的鬼。”
裴青絲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