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裏的陽光十分暖,流轉在這華麗殿堂的琉璃瓦上,好看得不成樣子。隻是所有下人都習慣了垂首疾行,所有的主子也多對此不屑一顧,如此美景竟無人欣賞。
程繪這樣抬首打量這風致亦是頭一遭。這一日日光清和如水,他迎著晨風走進熟悉的宮闈,流光轉過琉璃瓦,帶著五彩的迷幻傾進他的眼睛,使他有了種突如其來的安寧與喜悅。
他已經記不清他等這一天有多久,現在想起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一般。他微眯起眼,踏著地下薄薄結了一層的冰霜慢慢走向大殿。終於,他還是贏了。他這樣想著,看見許久未見的那個人。
他沒有變,連神情也與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他從小就是厭惡他這個樣子的,他固執,自以為高尚,以為他可以是一切的主宰。十年前他居高臨下地告訴他“不可能”的樣子仍曆曆在目,事實上這些年來他的每次拒絕都讓他銘記於心,今日勝負已決,他的模樣多像隻鬥敗的公雞。
大殿空曠,他一步步走進去,行禮,一如多年之前,喚了聲“臣弟拜見皇兄”。
“你還有何顏麵稱朕‘皇兄’?”程錦注視著他走進來,表情勉強淡然,抬眼說了這麽一句,聲音沉鬱。
這句話讓程繪感到好笑。他不答,隻是自顧自找到位置坐下來,輕慢地說了一句:“皇兄哪裏的話?臣弟已經知錯,這般痛改前非,難道不好麽?”
不好麽?所有的人都在問他“不好麽?”。不管在誰的眼中,這個結局似乎都完美至極,似乎整個天下都在他的對麵,他既已當了這萬人之上的天子,便合該身不由己。可程錦這時候他卻突然覺得,他坐擁天下,卻連自己唯一盡心守護的東西都守護不了,連一個簡單承諾都不得不辜負,這錦繡江山,又有何意義?
“很好,”程錦嗤笑了一聲,不知是在嘲弄他還是在嘲弄自己,“很好。”
“既是如此,皇兄的詔書想必已經擬好,臣弟這次回來表明心意,皇兄,你也不必再緩著了,”程繪轉了轉眼,話鋒一轉,“事到如今,皇兄不會以為你還有選擇的餘地罷?”
“詔書朕必定會下,隻是唐將軍尚在戰場上,你就不怕擾了她軍心,讓她像上次一般幾乎被溫均昱俘虜?”程錦這句話說得很重,“溫均昱是怎樣厲害的角色,你我都心知肚明。”
程繪卻對這句解釋嗤之以鼻,笑著搖頭,咄咄逼人道,“皇兄,她遲早是我的女人,你即便要這樣拖著,又能拖得了多久?”
“胡鬧!”程錦斂眉斥責他,“十年前,就為了她,你險些奪朕性命——你做得幹淨,朕的確抓不了你把柄,但你以為朕不知道那是你?朕本以為你知道悔改,未曾想如今甚至不惜引敵入疆也要謀朕天子之位,你瘋了!”
“我是瘋了,”程繪目光一凜,“我一直以來都是瘋的,可唐芙值得我如此瘋癲,且今日我終究達到了目的……而你,你又好得到哪裏去?”
程錦抿唇不語,隻眉頭深深皺起。於是程繪站了起來,負手一步步向他走去,看著他:“你若是不瘋,十年前就應當將她給我,你若不瘋,就不會在明知我意圖時一次次拒絕我要你指婚的請求,寧願天下燃起戰火。你說我隻為一個女人如此大費周章是不可理喻,你自己難道就沒有將社稷當成兒戲?怨不得你要失傾歌令!”
“朕是天子,是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做決定之人,朕的行為,輪不到你來指摘!”程錦似乎被戳中痛處,連反駁的話都沒有,隻說了這麽一句強詞奪理。
“天子,天子,”程繪轉身,還是在笑,狂妄道,“你真以為這個值得拿來炫耀?從始至終,它在我眼中意義隻有一個——‘掌伐檀令者,隻聽天子命’,如今它於我而言,已是一文不值……你若覺得好,那我今後盡可將兵權悉數交出,你便安心守著你的帝位罷!”
這時候程錦突然羨慕起這個人來。從小到大,敢於不顧一切的隻有他一個,他像個瘋子,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父皇說他要麽會有一番成就,要麽會作繭自縛而死,如今他在這兩個極端的邊緣走了一遭,他沒有死,便是贏了。
可是這又有何意義?程錦苦笑了一聲,道:“你明知她心不在你,即便你真的得到了她又如何?”
“我不在乎,”程繪揮了揮袖子,揚眉,“隻要她嫁了我,便是我的人,我們的餘生都還長得很。”
果然。程錦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是了,他素來是這樣的。記得他十五歲那年,眾皇子一同讀書,先生問到抱負,其他皇子皆言獻身天下太平社稷安穩,隻有他,淡然答了句:“吾願迎娶唐芙”。眾人皆以為他玩笑,隻有程錦一人清楚地看見了他眼裏暗藏的篤定。這些年來,其他人抱負皆的不曾實現,這一個荒唐的心願,卻終究成了真。
可是他呢?他貴為天子,卻終究不能向他這般堅定坦然,亦終究,要負約將她送到一個她不屑於委身的人那裏。想到這個,程錦的心再次尖銳地痛起來,轉開眼去,攥緊手指壓抑著胸口泛起的煩躁。
“隻是有一事我如何也想不透……”程繪看見他這個樣子,走到他身邊去,俯身問道,“你到底,喜不喜歡她?”若喜歡,怎會不利用天子之權要她嫁給他,若不喜歡,怎會冒著天下動蕩的危險也不答應他要他指婚的要求?
程錦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可他再也沒有力氣去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站了起來,低聲道:“如你所願,下詔罷,司星,下詔罷。”那個叫做“司星”的太監領命後,他便起步,繞過長桌,繞過程繪,拂退所有想要伺候他前行的下人,像是這世界隻餘了他一人般,放空了目光,一步步朝著門口走去。
他才發現,此時已是深冬的光景,草木枯盡,這宮廷真是冷透了。*
送蘇傾走時,太子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真不甘心放你給溫均昱。
他不可能甘心。這個女人太聰明,誰能想到她能有多大本事?除了唐芙之外,他不曾知道一個女子有她這般智慧。
蘇傾知道他心中所想,亦知道這種思想的原因。在這個時代,會思考的女人實在很少,就極容易讓人震驚。如果她是個男的,他絕對不會覺得她聰明得有那麽驚人。蘇傾想,歸根結底還是性別歧視在作怪。
所以唐芙自視甚高,也一定有這種緣由吧。她猜測。她大概能看到那個從小披上戎裝的人,仰著頭看向她孔武的父親,聽他聲如洪鍾:
芙兒,你是唐家的女兒,是未來的唐將軍。爹身上的這身鎧甲,終有一日會伴你上陣殺敵,保家衛國。你必須優秀,要強過世上所有的男子,才不負你脈中淌著的唐家的血。
生活在這個時代,要擺脫世人對女人投來的貶低目光,就必須要強勢得讓人不得不信服。尹袖的凶殘也是這個道理,隻是她慣於運用身份的尊貴與財勢的強大來作自己頤指氣使的底氣,所以她隻使人畏懼她的凶悍,卻不會受人敬慕。而唐芙不同,她靠自己立足,她本身的力量說明了一切,這樣的一個女人一旦強起來,便難免被各種驚異的目光捧到天上去。
而被捧到天上去之後,看什麽都是俯視,不傲才怪。
蘇傾想,果然不管在哪裏,獨特的女人都是招人愛的,這個天下無雙的唐芙一連迷倒了世上最尊貴的兩個人,讓他們甘心以天下為她開一場賭局,哪個姑娘能賽得過她?恐怕溫容都難以為自己做到這些——他向來是個理智聰明的人,愛情根本不足以迷了他的雙眼。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溫容不可能理解他們的立場——程繪為得到一個女子謀天子之位十年,豈不荒謬?況且那還是個對自己無意的女子。而天子,本來一紙詔書,一次指婚的事就能擺平的動亂,竟不惜要將戰火燃至民間,更是不可理喻。
所以他這次的失算完全可以說是情有可原。蘇傾想甚至當她最終告訴他程繪倒戈的真相時,他也不一定能接受。
這樣想著,又難免對比——其實溫容也可以不惜一切對她好,隻是這個“不惜一切”絕對不是如同烽火戲諸侯一般,這便是他和天子與程繪的區別。他永遠冷靜睿智,知道什麽事應該做,什麽不該,什麽值得做,而什麽不值得。所以當初他以為她不愛他的時候就可以轉身離開,而要是她真的不愛他,他甚至不會再讓自己對她動心。她該慶幸她最終讓他覺得她是值得的,才得到他後來的百般疼愛。
可想清了這一切之後,她突然有了種莫名的傷感。*
溫容的軍隊現在駐紮在一個叫“青陵”的漢郡城市。算起來,從元歌走大概要七日的路程,可據太子說,她的扇子在拿到的那天夜晚就快馬加鞭地向那邊送過去,屬於急令,用的馬匹還有人員都是上等,而且還要日夜兼程,竟然三天就能到。
蘇傾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些人,但是又怕溫容真的受到什麽刺激,心想早到一些,也能早讓他將心定下來。走的時候瑤兒給了不少盤纏,於是她也買了匹上好的馬,整日裏不顧身體地奔波,連停下來打探一下戰況的時間都沒有,隻一門心思地想著不要讓他傷心壞事。
從元歌到青陵要經過的都是未被戰爭染指的地界,蘇傾除了見些逃難的流民之外,感覺不到太濃重的災難氣息,很難想象出他那邊兵荒馬亂的樣子。但其實不用想象也知道他那裏的危急——程繪這次的轉變讓人猝不及防,誠如太子所言,先得越郡者得天下。即便溫容還能靠強大的實力撐一段時間,也終究不能以一敵二。蘇傾不知道他會不會有別的辦法,隻想著即便是敗了,左不過她陪他一死,反正隻要和他在一起,不論麵對什麽她都是願意的。
這樣走了有整整四天,直到筋疲力盡,蘇傾才看見了軍營駐紮的地方飄出來的炊煙。大概是因為數量龐大的原因,溫容的軍隊並不在城內,而是在郊外。蘇傾還沒進城就瞧見了行軍的痕跡,一路跟過來,走近些,便能瞧見那邊的軍旗,一個“未”,一個“顧”,分別是郡國與大將的象征。
蘇傾鬆了一口氣,頂著寒風向著那邊的炊煙行馬,心裏對看見他又是期待又是擔心——也不知道他受傷了沒有?看到她來,又會是怎樣反應?這樣一路亂想著,也沒到軍營入口,隻是到了駐軍範圍之內,就有負責巡查的兵士將她攔了下來。
這營地十分大,他巡遊的範圍離軍帳都遠得很,尚看不到幾個人的樣子。蘇傾被人用長矛指著下了馬,小心翼翼把青黛放在地上,舉起雙手做出無害的樣子,就聽見那邊粗聲一句:“你是何人?這裏是兵營,容不得閑雜人等入內!”
蘇傾討好地笑了笑,道:“我是來找你們將軍和郡王的,你能不能幫我通報一下?”
那兵士揚了揚眉,語氣照樣的不客氣:“你是哪裏來的使者?文書何在?為何不走正門?”他十分有理由懷疑她意圖不軌,隻是看她是個女子才沒有直接動手。
“我不是使者……”蘇傾被他質問得有些窘迫,卻又不能說出自己真實身份,隻能告訴他,“你要是不放心我進去,就去向你們郡王通報一下,就說蘇傾來了,他一定會見我的。”
“嗬,蘇傾?”他哼了一聲,“爺可未曾聽過這號人物!王上這幾日正是心煩,我勸你還是少作叨擾,免得丟了小命!爺也不想為你一個婦人家費周章,暫不處置你,你可知擅闖軍營該當何罪?!”
想必是太子的人已經送去了她被殺死的消息,溫容不知道要有多傷心。蘇傾心裏又是一緊,哀求:“大哥,求求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們郡王。”
“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除了自薦枕席還有什麽要事?”兵士哼了一聲,又意味不明笑開來,“郡王可從不愛玩女人,你去了也沒用,倒不如給大爺們快活快活……”
蘇傾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那句“郡王從不愛玩女人”上,他嘴上占的便宜也沒太在意,隻是想,看樣子這個兵估計也不是很正直的人……那麽事情就好辦多了。她從包袱裏拿出所有的銀子:“大哥戍守辛苦,不如拿著這些去買些酒喝?”她笑了笑,“還請大哥通融通融,告訴我到軍營正門是如何走法?”到了正門,事情應該好辦得多。
果然他收下了銀子,估計覺得讓她知道了她也進不去,便順手為她指了指,也沒再為難她,便放她走了,權當沒看見這號人來過。蘇傾又騎了好一會兒的馬才找到軍營的入口。那裏也有兵士把守,可好歹是個正門,經常有使者往來,她出現在那裏也不會讓人懷疑她的意圖。她下了馬,走到把守的兩個人麵前,猶豫一下,拿出青黛,在他們出聲質問之前開口:“勞煩二位將這個交給你們郡王,就說有個叫蘇傾的找他!”
放在平時,這種莫名其妙的人他們是不會搭理的,可這次聽見“蘇傾”這名字可不敢怠慢。昨日剛剛有人在這事情上栽了跟頭,那兩個自稱知道她下落的人被路過的顧將軍帶進去後,當夜就鬧出好大動靜。也不知道這蘇傾到底是什麽來頭?兩個守門的兵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接過她遞來的劍,恭敬道:“姑娘稍候。”便快速向軍帳那邊走去了。
蘇傾一直看著他走遠,一種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緊張的感覺從心裏蔓延出來,讓她忐忑不安。算起來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都沒有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終於要出現在麵前,竟讓她一時不知如何麵對才好,而他一定是以為她已經死了,現在見到她活生生地出現在這裏,又會是什麽心情呢?
這樣腦子裏亂糟糟地在原地踱了一會兒步,便見那邊原先去稟告的兵士一路小跑過來,她頓時心裏一喜,以為他要帶她進去見他,卻瞧見他身後跟著一個快步走向這裏的人。
即便她從未見過他穿戎裝的樣子,她也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溫容。她從未見過他走得這樣快,這樣急,好像隻要他慢下來一點,她就會轉身離去,消失不見蹤影。看見他,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種接近爆裂的聲響,心髒快要不堪重負一般,也不知道走幾步迎向他,隻是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看他走過來。
溫容憔悴了許多,好像缺失了上千個夜晚的睡眠,眼眶青黑,眼睛又紅得嚇人,臉色難看極了。這時候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全然沒有一貫從容不迫的模樣。他盯著她,好像不認識她一樣盯著她。
直到溫容離她隻有三步之遙,蘇傾才反應過來,叫了聲:“溫容,我沒有死,我來了!”
這一聲像是倏地將他從夢裏拽出來一般,終於讓他眼裏有了神采。他也不顧場合,一下子走過來將她拉進了懷中,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確定她真的存在。他的手臂勒得她生疼,好像要把她生生揉碎在自己懷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他有些語無倫次,喘得很厲害,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因為激動。
蘇傾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得極快。他身上依舊是熟悉的淡淡香氣,讓她兀然有了種歸屬感,仿佛這些日子一直飄蕩著的某些東西一下子落地生根,瞬間開出遍地繁花。她抱著他,不停安撫他的情緒:“我沒事……你別緊張……你深呼吸一下……”她拍著他的背試圖緩和他的喘息,卻一點效果都沒有。他真的是嚇壞了。
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溫容又一下子把她放開,猛地拉起她的手,仔細看過,方鬆了口氣,捧著她的臉端詳,卻仍舊不敢相信似的,怎麽都說不出話來。蘇傾心疼他,忍著沒讓自己掉眼淚,一直向他笑:“我好好的在這裏呢,你怕什麽?”
這時候真正被嚇得不輕的怕是周圍的將士——郡王一向冷靜自持,大兵壓陣也沒見過這般慌張,今日竟因為一個小女子失態如此,簡直是不可思議。
沒想到更不可思議的還有。隻見顧將軍竟也趕了過來,一見這個叫蘇傾的丫頭,頓時鬆了口氣,如釋重負一般叫了聲:“阿傾!”他雖不如郡王那般慌亂,卻也是激動萬分的模樣,邊走邊道,“你是存心要嚇死我們麽?……謝天謝地,你還好好的。”
“哥哥!”蘇傾看見他,亦是高興得很,轉向他,“終於又見到你了!”
“你這丫頭,怎麽淨出來惹事?”顧奕清向近走,無奈地抱怨了一句,歎道,“要是真出了什麽亂子怎麽好?”
“我這不是好好的麽?”蘇傾見他走過來,下意識就想給他一個擁抱,卻被溫容眼疾手快地拉住,這才想起在這時代這動作不能亂做,隻能吐吐舌頭,衝他笑了一下。
溫容這時候已經緩過來了些,見她還有心情笑,臉色更加難看,拉住她手臂,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向自己軍帳方向拖。蘇傾一驚,卻也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隻能極力轉過身來向顧奕清揮揮手以示告別。
而這邊溫容鉗她的手臂很緊,步子也快得很,幾乎是拖著她在前進,不容她反抗的樣子。蘇傾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他這是生氣了。心想糟糕,她這次闖禍,他肯定會發火的!軍營的地麵很不平,她幾次險些絆倒,他都沒有因此放慢速度,隻是臉色鐵青著一力地拉她向前。他不說話,蘇傾也不敢開口,隻是他的手勁實在太大,她不時倒抽一口冷氣,身前的人卻仍舊沒有一點放鬆。
直到到了他的軍帳,他才狠狠地甩開她的手臂,轉身對帳中的侍者道:“都給本王下去!”才轉身氣勢洶洶地盯著她看。
這營地十分大,他巡遊的範圍離軍帳都遠得很,尚看不到幾個人的樣子。蘇傾被人用長矛指著下了馬,小心翼翼把青黛放在地上,舉起雙手做出無害的樣子,就聽見那邊粗聲一句:“你是何人?這裏是兵營,容不得閑雜人等入內!”
蘇傾討好地笑了笑,道:“我是來找你們將軍和郡王的,你能不能幫我通報一下?”
那兵士揚了揚眉,語氣照樣的不客氣:“你是哪裏來的使者?文書何在?為何不走正門?”他十分有理由懷疑她意圖不軌,隻是看她是個女子才沒有直接動手。
“我不是使者……”蘇傾被他質問得有些窘迫,卻又不能說出自己真實身份,隻能告訴他,“你要是不放心我進去,就去向你們郡王通報一下,就說蘇傾來了,他一定會見我的。”
“嗬,蘇傾?”他哼了一聲,“爺可未曾聽過這號人物!王上這幾日正是心煩,我勸你還是少作叨擾,免得丟了小命!爺也不想為你一個婦人家費周章,暫不處置你,你可知擅闖軍營該當何罪?!”
想必是太子的人已經送去了她被殺死的消息,溫容不知道要有多傷心。蘇傾心裏又是一緊,哀求:“大哥,求求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們郡王。”
“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除了自薦枕席還有什麽要事?”兵士哼了一聲,又意味不明笑開來,“郡王可從不愛玩女人,你去了也沒用,倒不如給大爺們快活快活……”
蘇傾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那句“郡王從不愛玩女人”上,他嘴上占的便宜也沒太在意,隻是想,看樣子這個兵估計也不是很正直的人……那麽事情就好辦多了。她從包袱裏拿出所有的銀子:“大哥戍守辛苦,不如拿著這些去買些酒喝?”她笑了笑,“還請大哥通融通融,告訴我到軍營正門是如何走法?”到了正門,事情應該好辦得多。
果然他收下了銀子,估計覺得讓她知道了她也進不去,便順手為她指了指,也沒再為難她,便放她走了,權當沒看見這號人來過。蘇傾又騎了好一會兒的馬才找到軍營的入口。那裏也有兵士把守,可好歹是個正門,經常有使者往來,她出現在那裏也不會讓人懷疑她的意圖。她下了馬,走到把守的兩個人麵前,猶豫一下,拿出青黛,在他們出聲質問之前開口:“勞煩二位將這個交給你們郡王,就說有個叫蘇傾的找他!”
放在平時,這種莫名其妙的人他們是不會搭理的,可這次聽見“蘇傾”這名字可不敢怠慢。昨日剛剛有人在這事情上栽了跟頭,那兩個自稱知道她下落的人被路過的顧將軍帶進去後,當夜就鬧出好大動靜。也不知道這蘇傾到底是什麽來頭?兩個守門的兵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接過她遞來的劍,恭敬道:“姑娘稍候。”便快速向軍帳那邊走去了。
蘇傾一直看著他走遠,一種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緊張的感覺從心裏蔓延出來,讓她忐忑不安。算起來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都沒有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終於要出現在麵前,竟讓她一時不知如何麵對才好,而他一定是以為她已經死了,現在見到她活生生地出現在這裏,又會是什麽心情呢?
這樣腦子裏亂糟糟地在原地踱了一會兒步,便見那邊原先去稟告的兵士一路小跑過來,她頓時心裏一喜,以為他要帶她進去見他,卻瞧見他身後跟著一個快步走向這裏的人。
即便她從未見過他穿戎裝的樣子,她也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溫容。她從未見過他走得這樣快,這樣急,好像隻要他慢下來一點,她就會轉身離去,消失不見蹤影。看見他,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種接近爆裂的聲響,心髒快要不堪重負一般,也不知道走幾步迎向他,隻是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看他走過來。
溫容憔悴了許多,好像缺失了上千個夜晚的睡眠,眼眶青黑,眼睛又紅得嚇人,臉色難看極了。這時候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全然沒有一貫從容不迫的模樣。他盯著她,好像不認識她一樣盯著她。
直到溫容離她隻有三步之遙,蘇傾才反應過來,叫了聲:“溫容,我沒有死,我來了!”
這一聲像是倏地將他從夢裏拽出來一般,終於讓他眼裏有了神采。他也不顧場合,一下子走過來將她拉進了懷中,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確定她真的存在。他的手臂勒得她生疼,好像要把她生生揉碎在自己懷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他有些語無倫次,喘得很厲害,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因為激動。
蘇傾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得極快。他身上依舊是熟悉的淡淡香氣,讓她兀然有了種歸屬感,仿佛這些日子一直飄蕩著的某些東西一下子落地生根,瞬間開出遍地繁花。她抱著他,不停安撫他的情緒:“我沒事……你別緊張……你深呼吸一下……”她拍著他的背試圖緩和他的喘息,卻一點效果都沒有。他真的是嚇壞了。
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溫容又一下子把她放開,猛地拉起她的手,仔細看過,方鬆了口氣,捧著她的臉端詳,卻仍舊不敢相信似的,怎麽都說不出話來。蘇傾心疼他,忍著沒讓自己掉眼淚,一直向他笑:“我好好的在這裏呢,你怕什麽?”
這時候真正被嚇得不輕的怕是周圍的將士——郡王一向冷靜自持,大兵壓陣也沒見過這般慌張,今日竟因為一個小女子失態如此,簡直是不可思議。
沒想到更不可思議的還有。隻見顧將軍竟也趕了過來,一見這個叫蘇傾的丫頭,頓時鬆了口氣,如釋重負一般叫了聲:“阿傾!”他雖不如郡王那般慌亂,卻也是激動萬分的模樣,邊走邊道,“你是存心要嚇死我們麽?……謝天謝地,你還好好的。”
“哥哥!”蘇傾看見他,亦是高興得很,轉向他,“終於又見到你了!”
“你這丫頭,怎麽淨出來惹事?”顧奕清向近走,無奈地抱怨了一句,歎道,“要是真出了什麽亂子怎麽好?”
“我這不是好好的麽?”蘇傾見他走過來,下意識就想給他一個擁抱,卻被溫容眼疾手快地拉住,這才想起在這時代這動作不能亂做,隻能吐吐舌頭,衝他笑了一下。
溫容這時候已經緩過來了些,見她還有心情笑,臉色更加難看,拉住她手臂,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向自己軍帳方向拖。蘇傾一驚,卻也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隻能極力轉過身來向顧奕清揮揮手以示告別。
而這邊溫容鉗她的手臂很緊,步子也快得很,幾乎是拖著她在前進,不容她反抗的樣子。蘇傾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他這是生氣了。心想糟糕,她這次闖禍,他肯定會發火的!軍營的地麵很不平,她幾次險些絆倒,他都沒有因此放慢速度,隻是臉色鐵青著一力地拉她向前。他不說話,蘇傾也不敢開口,隻是他的手勁實在太大,她不時倒抽一口冷氣,身前的人卻仍舊沒有一點放鬆。
直到到了他的軍帳,他才狠狠地甩開她的手臂,轉身對帳中的侍者道:“都給本王下去!”才轉身氣勢洶洶地盯著她看。此時,帳外,寒風颯颯。
“……這就完了?”
“老大,我們在這兒凍了這麽久,就聽到這些公子成天跟將軍交代的東西?!”
“這女人覬覦公子美色這麽長時間,竟然甘心放棄?!”
“呸,公子的定力要不要這麽強!”
“發誓再也不拿這丫頭打賭了!”
“又被坑了!”
……
黑衣人群情激奮地交流,打著暗語的手指都是顫抖的,在朔風中如同幾隻滄桑的大烏鴉,怎麽看怎麽悲涼。
隻有淡定的馮雲露出一個賤笑,伸出手來:“少廢話,你們幾個,乖乖把錢交出來。”
夜風無情,幾張常年帶著麵具的臉上,流下了辛酸的淚水。*
程繪果然沉不住氣,那日溫容與蘇傾回去之後不過兩日,馮雲就帶來了密報——唐芙那邊已經接到了天子賜婚的詔書。
其實唐芙應該早預料到這件事的,隻是甫聽到的時候心情還是十分不好,發了很大的火,當即就讓自己軍隊駐在長遙,也不管戰況如何,隻是再不向前了。
長遙距青陵很近,行馬也就一日半的光景。
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溫容正和蘇傾下一盤棋,他眼睛也不從棋盤上抬起,隻淡淡勾了勾唇角,饒有興趣道:“這樣近……再叫他們散些她想聽的罷。”
馮雲聞言,笑了笑,得令而去。
蘇傾知道她的意思。這是要繼續散播天子覺得她無用而要將她像個玩意兒一樣交換給“叛賊”的消息,讓她寒心就寒個徹底,也好做出抉擇。她抬了抬眼,問:“她會停在長遙,是不是是已經在猶豫了?”
“你說呢?”溫容隻是落下一子,漫不經心道,“你不是說,你能揣度同為女子的她的心意麽?”
蘇傾聽到他輕鬆口氣就覺得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笑了笑:“要我猜,她肯定要投奔你的,畢竟你不逼她嫁人嘛!”
聞言,溫容歎口氣,道:“還是不該讓女子當將領,”他搖搖頭,感慨道,“這樣感情用事,如何用得?本事再大也終究要成廢。”唐芙此人,終究是被世人給寵壞了,才會使他有機可乘。
聽到性別歧視的內容,蘇傾有些不服氣,揚頭反駁道:“誰說隻有女子感情用事,要是程繪和程錦不感情用事,會有今天的狀況麽?”她想了想,歎口氣,道,“隻是各人有各人的弱點罷了。譬如唐芙,一直都是清醒的,就是不甘下嫁不滿意的人,那可是她一輩子的事,難道不該自私一回?再說天子,他從前維護自己位置使的手段也不少,聰明運算,從來不會手軟,算上個頂厲害的角色了,隻是軟肋在唐芙,才會有今日的狀況。不論身處什麽位置也終究是人呀,連楚小鳳那種冷情的殺手都有紀華音這個執念,哪兒有人能處處都理智呢?”
“也是,”溫容聽了她這一番爭辯,看著她莞爾歎道,“我不是也要因為自己的弱點任人指責捉弄麽。”恐怕他的弱點,全在麵前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這句抱怨不知怎地就讓蘇傾心裏綿延出些許喜悅,也沒了先前想好好跟他辯論一番的念頭,隻是含笑瞪了他一眼,才垂下眼去,悠然在棋盤上落子——
“將軍。”*
夜深,溫容閑坐著看一本書,等蘇傾沐浴完畢一起休息。軍帳中安靜無比,唯聞外麵偶爾的風聲以及書頁翻動的聲音,時光靜靜流淌,一寒一暖對比,更顯得點著熏香與火爐的帳中舒適愜意。
燈前,隻著隨意的淺金色裏衣的男子慵懶地支著頭,修長的手指不時翻動手中的書已久。此時,感覺到身後的動靜,他唇角微微揚了揚,卻佯裝不知情地等著她偷偷摸摸過來。
蘇傾看他聚精會神的樣子,踮著腳尖想走到他身後嚇他一嚇,卻在手差一點拍上他肩膀的時候被識破。身前的人隻消輕輕一拽就使她失去平衡落入他懷中:“想使什麽壞?”他得意地看她。
蘇傾就知道自己永遠得逞不了。她哼了一聲,還死不承認:“你哪隻眼睛看見我使壞了?”
溫容不與她爭辯,隻是笑了一聲,注意到她頭發還濕漉漉的,弄濕了自己衣裳,就嫌棄地將她推開,接過她手中的帕子來給她擦拭頭發,一邊將書交給她:“還剩最後兩頁,給我念完。”
蘇傾實際很想問為什麽他們要交換做自己應該做的事,但是想了想,還是忍了,眯起眼睛勉強辨認手抄本的繁體字,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念出來。
“你不是識字麽?”於是溫容抱怨了一句。
“我們的字和你們的字長得不太一樣啊,”蘇傾隻好攤手,“我有什麽辦法。”
“哦?”溫容對此倒是很感興趣,正想追問,卻聽見外麵有動靜,想了想,手上動作一停,謹慎地站了起來,道:“不要亂跑,我出去瞧瞧。”
“嗯,你去吧,等你回來。”蘇傾不覺得這大半夜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點點頭,自顧自去研究他看的那本古書去了。*
“是唐將軍無疑,”守衛在身旁恭敬地帶路,一邊將伐檀令呈上去。
溫容接過那精致令牌,放在手中把玩著,眯了眯眼:“隻她一人?”這樣星夜投奔,還是隻身一人,她想做什麽?
“回公子,方圓十裏沒有兵馬潛伏。”馮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了兩人身後,壓低聲音答了一句。
“這倒奇了。”溫容饒有興趣地轉眼,想了想,又側身道,“你不必跟著。”
眼見著要到門口,馮雲猶豫片刻,還是點頭:“是。”又轉身迅速地隱入了夜色中。
再幾步,就到了軍營入口。月光下,甲胄泛起的寒光使人很容易就找到落目之處,溫容順著那微光所在處看過去,便瞧向那個一身傲然之氣的人。此刻她正負手而立,略偏著頭看著自己的馬,似乎漫不經心,又像若有所思。
實在很少有一個女子會負手立在寒風中,側影成為這樣英朗的模樣。溫容心下歎了一聲,她在自己婚事上感情用事也罷了,反正他已探明她弱點,這員大將,他一定要好好收進麾下。
“郡王到。”守衛的聲音響了起來。
伴著這聲通報,溫容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唐芙的麵前,看她緩緩轉過身來。他展了展衣袖,依舊是溫文有禮地頷首微笑,親自將伐檀令遞過去:“將軍大駕,有失遠迎。”
目光觸到麵前的男子英俊得過分的麵龐那一刻,唐芙心中忽而泛起一種異樣,讓她手指無端細微顫抖,臉上卻未顯露,隻是接過令牌,一拱手:“是唐芙來得唐突了。”
溫容看她溫馴許多的態度就知道他已經賭贏了一半。於是他並未急著追問她為何以此種方式出現在這裏,隻是一笑,道:“夜深露重,還是進去談罷。”
“不必。”唐芙卻抬手拒絕,冷眼將在場的衛兵掃過,道,“我隻問你幾句話便走。”
溫容想不透她此般為何,索性不去深究,隻是坦然順著她道“將軍但說無妨。”
唐芙於是一個轉身,徑直拉著自己的馬舉步向前走去。而這邊溫容見她並未帶著武器在身,也便揮退了欲跟上來的衛兵,自己玩味地看著這天下第一女將的背影,從容不迫地跟了上去。
兩人隻是一路不聲不響地走,並不說話,直到到了已經結冰的河畔,唐芙才停住,回過身來看他。
寒風徹骨,這一刻,她似乎無比清醒。
河上的薄冰折射出微微寒光,照在她的盔甲上,再照在他的臉上。這個一身雍容氣度的男子,依舊是那般溫潤如玉的模樣,長身玉立,像是已然掌握一切一般淡然地看著她。
她想起關於他的許多,但那都是傳言中的讚頌,她從未信過,直到他真正將他打敗,再以高高在上的姿勢恕了她,她才明白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世上最聰明,最有才華,最英武,連相貌都無可挑剔,他幾乎集所有完美的優點於一身。她以為永不會出現的,世上最好的男人。
“你知道我為何來找你麽?”唐芙眯了眯眼,揚頭打量著他,不帶任何情緒地問了這麽一句。
“將軍是讓本王猜?”於是溫容淡淡一笑,道,“本王自然希望將軍來此,是因為終於悟透了‘良禽擇木而棲’這個道理。”她不像是囉嗦之人,他便也直入主題,等著她表明態度。
唐芙卻沒有接他的話頭,隻是覷他一眼:“昨日,我收到了賜婚的詔書,”她將目光投至覆著一層薄冰的河上去,道,“遵循聖意,我當在半月後成親,嫁的,卻不是想要委身之人。”
她突然坦白提起這件事,溫容卻一時間不知道她言下之意,斟酌片刻,道:“天子昏庸,將軍這樣的女子,的確不應下匹非類。”
“是麽?”聞言,唐芙轉眼看他,突然意味不明地問了句,“那麽依郡王看,唐芙該與何人匹配?”
“……自然是與,將軍想嫁的人。”溫容思忖,她大約是怕自己投靠過來之後,再被他強行指給旁人罷。他知道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是表示對她自己意願的尊重。
“若本將想嫁的人,”於是唐芙注視著他,語調微微拖長,終於還是說出,“是郡王你呢?”
聽見這句話,溫容臉上神情一僵,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這個眼高於頂的女人……竟想嫁給他?
良久,確定她沒有在開玩笑之後,他妥帖收起驚愕笑問:“本王何德何能,能入得了唐將軍的眼?”他想了想,揣度她心意,“若是唐將軍因為不願與旁人共事一夫才看上本王未曾婚娶這一點……本王已有昭告未郡的王後人選,還請將軍慎重考慮。”這話說得很是誠懇。
溫容表麵好整以暇,心裏卻著實被她這麽直白的一句話嚇了一跳,一驚之餘分析,算起來這個女子已二十有二,隻比他小個一兩月,與她年齡相當的男子大多已經妻妾成群,她是不是因為性子太傲不願屈居人下所以才有與他婚配的想法?否則,他再也想不出她舍棄天子程繪不要而突然要嫁給他的緣由了。
可他顯然是猜錯了。隻見麵前的人絲毫未因他此句動容,照樣不接他的話,直視著他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曉我們結成姻親的好處,文人那套兜圈子的講究大可不必。娶我,我助你得天下,不娶,下次戰場上兵戎相見,”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分毫不像個感情用事的人,語氣冰冷而堅定,“三日後,若我未得到你的答案,唐家軍便離開長遙。”
溫容的眸子冰冷了片刻,隨即又將情緒很好地掩藏了去,想說些什麽,卻終究未出口,隻是揚唇,微微頷首。
於是唐芙再深深看他一眼,也不告辭,隻是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拉動了韁繩,如同來時那般,再次疾馳而去。
直到走出很遠很遠,將軍一直緊攥著的手指才略略鬆開,整個人像是突然被什麽東西鬆開似的軟了下來,深深地籲了口氣。*
這一夜也不知道到底睡著沒有。隻是昏昏沉沉的,一直想勸自己安心,合上眼卻又禁不住自己想著煩心的事,亂糟糟地想了許多,到了後半夜,似乎累得睡著了,又似乎還有意識,似寐似醒之間做了許多想象與現實糅雜的夢,每一個都有可怕的結局。
夢見回到了皇宮,那巨大的玉石屏風之後,幾層薄紗飄忽,香氣渺然得令人心神不寧。層層輕紗,好似怎麽都撥不完。她聽見溫容的聲音,聽見他在外殿議事,好似在和一個似臣似友的人說著什麽。
那女子聲音英朗好聽。溫容笑得開心。
“芙兒既然有了身子,就不要再上沙場了,安心作朕的皇後。”
“陛下想要皇子還是公主?”
溫容好像微微猶豫,還是答了出來:“公主罷,當有個丫頭繼承她母後的美貌。”
蘇傾猛地扯開了那層紗,一下子看透他的心思。他不願意有個嫡長子來搶他和蘇傾的孩子的皇位。
時間凝固了,整個殿堂上所有人都靜止,唐芙還穿著那身初見時霸氣十足的盔甲,傲然而立,眼神尖利如刀。溫容卻極緩慢地看了過來,眼神裏盛滿了無奈。
這點無奈卻被後來外麵的喧嘩給糟蹋了。廣闊的門庭外有好多美人,風姿各異,如同花園中各種長盛不衰的花。不,即便衰落,也還是會有的,天下那麽大,所有的最鮮美的花兒都是他的,一批一批,前赴後繼,無衰無竭。
而她?蘇傾恍然看向自己的手,差點失聲叫出來,她的肌膚已經不複光滑,上麵滿是皺紋,她慌亂地摸向自己的臉,觸到的也是歲月留下的溝壑。這時門外有一個女子的身影漸漸清晰,她那樣年輕美好,且生著和她八分相似的臉。
本來目不斜視的溫容著魔般走了出去。
他的衣飾繁複。他的冠冕搖曳。
一切模糊再模糊,最終化成陽光下的泡沫。蘇傾捏緊了手指,腦中難以置信的嘈雜過後,畫麵終於逐漸清晰起來。
“這樣美……”這句話鬼魅般回蕩。
“這樣美……得妻如此,我夫複何求。”似是軍帳中的那張大床,喃喃細語纏綿不已。那份難以想象的安心之感回到蘇傾心中。她眼前場景逐漸拉近,卻瞧見他緊緊擁抱著的人——那是她,那不是她,是那個與她八分相似的年輕女子。
蘇傾一下子跌倒在地。
……
“容兒,你當懂得,世間大福德者,必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這是溫容講述過的他的成長。
可那女子是顧畫闌麽?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可是溫容?他與他的容貌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不是,說話的女子是她自己,不知多少年後的自己。記憶模糊中,溫容這個名字幾乎已經想不起來了,自從登基之後,他就是江山之主溫均昱。今天一直被她換做“容兒”的兒子來向她訴說被皇後的兒子欺辱的事,她告訴他她給他的名字的含義……這個聲音與畫闌的完美重合。
溫容病逝,她也想要隨著去。她的兒子十四歲,才十四歲,怎麽爭得過掌握著伐檀令的太子呢?她終日憂心,最終隻能將他托付給顧奕清:“哥哥,阿傾此生已了無牽掛,隻願你一定要照顧好我的容兒。”
作為開國大將,在朝中叱吒風雲的顧奕清鄭重地點下了頭。
破碎,重組,不知到底是哪個溫容的一生。雨夜,十四歲的少年被殺手逼至絕路,殺手的劍在離他心口一寸時突然頓住,眼睛直直定在他手中的青黛寶劍上,壓低聲音問:“你是顧貴妃的兒子?”
“是,我是溫容。”
“西弗門的人不碰政事,在下先前不知情,得罪。”殺手拱手,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中。徒留臉色蒼白的少年躺在彌漫世界的大雨中,眼裏一片空茫,卻逐漸有凶狠冷漠,一點點地升起來。
顧奕清……拒婚……暗衛……避難……反攻……這些事如同走馬燈一樣掠過,這一年他二十二歲,傾歌令有變,他為了避風頭一騎白馬馳入鹿洲境內。
故事的開始,故事的結束。
一切都是個可怕的循環,走不脫的循環。
蘇傾嚇得猛然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天已然大亮,陽光從窗戶透進來,卻怎麽也驅散不了這屋子裏的森冷,捏捏手掌,已滿是冷汗,甚至後背都滲出一層細汗,鬢角亦全被濡濕。
她用力地搖搖頭,喘了好一陣子才將心情平複下來,換下濕了一片的褻衣,精神恍惚地穿好衣裳。
最不願意想的事,都在夢中抑製不住地瘋狂了麽?蘇傾收拾好床,坐在桌前捧著下巴愣了一會兒神,卻還是逃避著夢中的內容,隻是腦袋空空地發呆不知許久。突然瘋了一般地想要見溫容。
抱緊眼前真實的人,可怕的虛幻的東西便會遠去吧。
這樣恍惚了一會兒,再看一眼窗外的陽光,已經差不多快到中午,蘇傾心裏嘀咕這麽晚了司徒瑾那家夥怎麽還不過來找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走的時候順手鎖了個門……她睜大眼睛:古代的門其實很好撞開,司徒瑾對付那個不在話下,這麽久還沒出來隻有一個原因——春宵苦短!
蘇傾一下子振奮精神,從椅子上蹦起來推開門向那邊去,想趁著他們還沒起來的時候把鎖撤掉,要是讓尹袖知道了她這麽在背後陰她她還能活麽?!
果然到了那邊屋子裏還沒有什麽動靜,蘇傾輕手輕腳地把鎖撤去,走之前仿佛聽見裏麵似有似無的一聲低笑:“累壞了?……好好睡吧。”這聲音盛了無盡寵愛,溫柔得不像樣,卻是蘇傾耳中司徒瑾最男人的時刻。*
蘇傾被小二扶回房間,自己上完藥已是天色昏暗。司徒瑾和尹袖回來之後,司徒瑾來敲過一次門,問:“懶蟲,吃過飯沒有?”
本來蘇傾隻是一腔怒火,這時候聽到他的聲音,卻突然覺得委屈,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幾乎就要奪眶。但是她又使勁睜了睜眼將淚水忍回去,答了句:“吃了。”不想他們進來看見她這副狼狽不堪模樣。她怕她忍不住要司徒瑾去給她報仇——這樣隻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笑吧。現在她最需要的是理智與清醒的思考。
“那你好好歇息,”司徒瑾於是答道,又告訴她,“明日一早,我們啟程去金城。溫容決定要加快進軍速度,這樣說來竟三四日就能到涼州……顧奕清那邊也差不多,比這邊略快些,王師他的軍隊雖說還未曾真正交戰,但也摩擦不小,已成劍拔弩張之勢,最後一戰,真是快了。”
“我知道了。”蘇傾悶悶地答了一聲。於是司徒瑾沒再說什麽,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身上還是疼著。胸口,腹部,背部全都是淤青,雖然痛,但好在沒有流血不會感染。腿彎處幸好處理得快,沒有腫起來,用藥酒按摩很久,走路大概是不會看起來異樣。隻是膝蓋擦傷流了血需要包紮,整條腿也使不上什麽力氣,看來明日要換乘馬車了。
疼痛讓人更清醒。蘇傾整理好自己,躺在床上想著唐芙的話。
從始至終,她就沒有想要與她相容,這次來是警告她,讓她趁早退縮……不對,她哪有退縮的餘地?難道王後哪怕是王妃之位是她說不要就不要的麽?她是想——殺了她。
隻有她死,她才能得償所願。蘇傾下意識地睜大了眼。
這次她沒有動手,是來探探她的深淺,然後找個最穩妥的法子將她置於死地。若是溫容不知不覺就最好,否則日後他難免不會記仇。現在怎麽辦?隻有去找溫容。唐芙太強,隻有他能給她庇佑。
想到死亡,蘇傾腦子裏一片嘈雜。靜了片刻後,突然覺得酸楚。
那個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告訴她:“你不可能爭得過我,無論是王後之位,還是溫容的心。”
溫容的心。
突然想起溫儀之、陸兮與李秋痕。他必須要選擇,這兩個女子之間,溫儀之必定要將一個傷透了,逼至死地。從前她沒有想過,他與他用著一樣的名字,要經曆的竟也是一樣的。要麽愛,要麽死。
又是那種前所未有的孤獨。終歸是不安起來,被拋棄的恐懼感蔓延。這時候昏昏沉沉的,思緒一直延伸所有恐懼的源頭去,暗淡的光,撕心裂肺的啼哭——
蘇傾一出生就被丟在醫院裏。她總是希望那時的自己不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嬰兒,這樣的話她還能對著她父母的背影喚一聲,求他們不要離開,可能,可能他們就回過頭來了呢?
沒人會理解這種對於被拋棄的懼怕。這幾乎形成一種執念,除非被傷得體無完膚,她學不會放手。
那時溫容走的時候也是如此。知道他要娶唐芙的時候也是如此。她可以妥協,可以改變,可以連原則都不要,可就是不要被舍棄。可是現在,就連這種自欺欺人的狀態都再也維持不下去——她要告訴溫容,他必須要選擇了,而一取一舍之間,她這輩子都沒當過勝者。
她的生命以被拋棄開始,也要以被舍棄而結束麽?再努力都還是逃不過……
不,她不會總是這樣。溫容不會這樣。蘇傾狠狠合上眼睛,想起他們曾經說過的那句“不離不棄”,想起他說“如今上天將你交到我的手裏,我必然盡心珍惜你”,“沒有什麽能將我們分開”,她不停安慰自己,待到到了金城,找到溫容以後,唐芙一定不會得逞的,沒有什麽能將他們擊敗。
這樣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她再次墜入了那個在城牆下粉身碎骨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