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那麽短,縱然會有更好的,可有些遇見獨一無二。
人生那麽長,縱然有些遇見獨一無二,可還會有更好的。
風一生都在漂泊,
卻從不懼怕流浪。
因為它已知,
自己會遇見更好的海洋。(二)
大學畢業後,我像風一樣在北歐遊蕩了一年,後來想看富士山,於是揣著最後一點錢漂洋過海,到日本時身上統共隻剩十歐元,連小旅店都住不起,隻好睡在公園的長椅上。
我沒有擴聲器,隻能抱著一把吉他在街邊唱,好歹賺點夥食費。後來遊蕩到奈良公園,我喜歡那裏的鹿群,重要的是,那裏有種餅幹特別便宜,這個發現讓我相當驚喜,於是堅決地在那裏紮了根。
那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天際慵懶地散著微光,公園裏很清靜,唯一不太和諧的,隻有坐在我旁邊那張長椅上的人,白襯衫,黑頭發,正吃著早餐,側麵在晨曦中隻有一個模糊的剪影。
這個時間連鹿群都還沒醒,這人就已經開飯了,想想真是莫名詭異。
但平心而論,那真是個像極了傅吟的剪影,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可我也隻是多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這麽些年過去了,不該想的,我不會讓自己再想。
咕咚咕咚把最後的半瓶水喝了,我抱起吉他唱了首《Bright M Star》,算是開嗓,一遍又一遍,天漸漸亮起來,鹿群開始有了動靜,那個吃早餐的人也吃完了,靠在椅背上安靜地看著天際線。
看到有鹿漸漸接近我時,我還挺得意,以為自己的天籟之聲連小鹿都打動了,遂更加放開了嗓子唱,唱得還挺投入,以至於當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被鹿群包圍了。
我流浪這幾年,膽子早就練肥了,可此時依舊有些慌。這裏的鹿都是野生的,指不定餓慌了就來咬人,此時唯一的慶幸是鹿是食草動物,這樣我至少不會葬身鹿群。但情況還是不太妙,放眼望去鹿頭湧動,我的長椅都快失守了。
餘光中瞥見那人站在長椅上看著鹿群中的我,仿佛在笑,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以一個利落矯健的動作起跳,我隻覺得半空中黑影一閃,他便險險落在我的長椅上,一手抓起我的背包,一手拉著我,鑽著空隙就跑。
他的動作又輕又快,麵容隻是一瞬而過,可我還是看清了他的臉。
真是五雷轟頂。
那張好看得一如既往的臉,隻有五官輪廓較三年前更加深刻。
或許是感受到我的停滯與遲疑,他回頭對我喊:“你放心好了,我叫傅吟,不是人販子!”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當然知道他叫傅吟。
相遇就是這麽玄妙,世界那麽大,兩個人那麽渺小,卻還能在大地上的某一個角落遇見對方,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我曾以為我和傅吟的緣分僅止於兩年的同窗情誼,最大膽的肖想也不過是畢業後在他工作的地方工作,以同事與師妹的身份存在著。但我貧乏的外語天賦最終沒能令我成為一名翻譯官,於是肖想終究隻停留在肖想。
我沒想到自己能再次遇見他,在這樣的地點,以這樣的方式,雖然我猜想他不會記得我。
他跑得不是很快,大概是為了照顧我,我看著他的後腦勺,黑發柔軟又漂亮,發覺自己已經好幾年未曾這樣心如擂鼓,心裏思索著等會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怎樣給他留一個好印象。
無意間回頭,赫然發現有膽大的成年鹿竟然追在我們身後,最近的都快咬到我裙擺了,嚇得我扭頭就衝他喊:“你跑快點兒,鹿都快咬著我屁股了!”
他似乎是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也對我喊:“你穿著裙子,跑得快嗎?”
我三兩下撩起裙擺攥在手裏,露出裏麵的七分牛仔褲,衝他喊:“妥妥的!”
他大笑起來,加快了速度,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我緊緊攥著手心的裙擺,像是要抓住這些年好不容易攢積來的勇氣。
雲層靜悄悄地裂開一條縫,金色的日光悠然飄下,打了個轉,柔軟地鋪在他的白襯衫上,像某個不知名的夢境。(三)
“所以呢?再遇初戀救你於鹿群中,你是以身相許,還是以身相許?”段至唯把煮好的麵條撈出來,嘴裏咬著棒棒糖。
我說:“你嘴裏那個是巧克力味的?還有沒有多的,我要酸奶味。”順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錢包端詳。
他居然真的從口袋裏摸出一根酸奶棒棒糖,繼續問:“然後呢,你們是不是就終成眷屬,一起浪跡天涯了?結果後來你發現自己已經不愛他了,隻是放不下心裏的執念,所以最終選擇不告而別,一個人四處流浪。”
我打量他:“言情文學界少了你這種人才真是可惜。”又唏噓地歎口氣,“哪能呢,他的理想型是長發及腰的氣質女孩,要飽讀詩書,還要安靜賢惠,我除了有快及腰的長發,其他的八竿子打不著。”
他說:“你還是短頭發好看點。”
我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大學的時候是短發?”
他愣了愣,然後說:“不然你怎麽歎氣呢。”
我想想也對,於是又歎了口氣。
他陪我一起沉默了會兒,又問:“說真的,好不容易再遇見他,你怎麽不一訴衷腸呢?這麽好的機會,你就應該不要羞澀衝上去撲倒啊,不是天天跟我叫板你膽子大麽?”
“算我求你段至唯,語文不及格就別用四字詞語,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撕開糖果紙,拿在手裏看了半天,又說,“他訂婚了。”
段至唯張了張嘴,愣是沒能扯出一句話來。
倒是我反過來安慰他:“沒事,我這人特看得開,人生在世,誰沒個初戀嗎,痛一痛就過去了,沒看過有部電影叫《初戀這件小事》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我這兒就什麽都沒了。”我媽說得沒錯,我真是個心靈強大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他撓著頭打哈哈:“是這道理,是這道理。”
然後我就打算去買今天的鮮奶,走出門口幾步,突然發現不對,於是又折回去,途中順口問段至唯:“對了,你的理想型是什麽樣的?”
他含著棒棒糖口齒不清地說:“反正不是你這樣的。”
我沉默了兩秒,看了看手中的男士錢包,轉身哼著“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愉快地走了。
而關於初戀的話題,就在那時告一段落,我們再也沒提起,忙著或是閑著,日子一眨眼就過去。寒冷漸漸消融,拉麵館前的櫻花樹紛紛開了花,大簇小簇地擁在一起,似翩然雪海,晃花了遊人的眼。
我到店裏的時候,段至唯正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等我吃完兩碗拉麵喝完一甁米燒酒,他還在找,我撐著腦袋打量他半天:“我說……”
他正趴在地下瞅沙發底,頭也不抬地打斷我:“有什麽事等會再說。”
我說:“其實……”
他又打斷我:“別鬧,我這找錢包呢,正經事兒。”
我頓了頓,“可是……”
他有些不耐煩了,大概是心急,煩躁地抹抹額頭上的汗:“岑然,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半晌,聳聳肩,順從地保持了沉默。
他複又轉身繼續翻箱倒櫃,我百無聊賴地數著他酒櫃上的燒酒,半個小時之後他終於放棄了,一臉如喪考批的樣子走到我麵前,問:“你剛剛想說什麽?”
我正欲回答,門口處的風鈴響起來,有客人推開門進來了,料峭的春風趁虛而入。段至唯用日語說了句“歡迎光臨”,我裹了裹身上的針織衫,沒有回頭,但可以想象此刻清風卷地,花瓣揚起如初春小雪,客人踏著早春的陽光漫步而來,衣襟處染上似有若無的花香。
客人走到櫃台前,就站在我身邊,用英語點了一碗拉麵。地道的倫敦腔,讓人想起十九世紀衣冠楚楚的英國紳士。
段至唯就開始搗鼓拉麵,抬頭又想和我說話,我搶在他之前開了口,用的是十萬年沒講過的日語:“請保持沉默。”
他大概是也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日語震懾住了,竟然真的沒說話,我狠狠地深呼吸兩次,以最鎮靜的語氣用日語問他:“旁邊那位客人,是不是比我高一個頭,穿著白襯衫,左手無名指戴著銀色戒指,長得特別帥?”
回答的我卻是那位男客人,說的竟然也是日文:“原來在你眼裏,我長得特別帥?”
我心中“咯噔”一聲,僵了半晌,終於機械地扭過頭去,看見那張英俊的臉,訝異還未來得及褪去,嘴角已經揚起笑容。
他對我說:“岑然,好久不見。”(五)
回來時正巧遇上段至唯從店裏出來,他愣了愣,說:“你們好好聊聊,我出去轉一轉。”
我的腳步有一瞬間的遲疑,然而最終走進店裏。
店內很安靜,鳥鳴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進來,輕風穿堂過,鍋裏的拉麵冒著熱氣。傅吟一人坐著,修長漂亮的手執著筷子,卻沒有吃拉麵,不知在想些什麽。我使勁深呼吸兩秒,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還沒想好該說些什麽,他已經笑著開口:“他就是你的那個未婚夫?好眼光。”
我愣了足足有五秒,才反應過來是有“未婚夫”這麽一回事。
三年前在奈良,他問我:“你一個女孩子,就這麽孤零零地在外麵遊蕩?”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目光從他的戒指上拉回來,倉促地笑了笑:“跟未婚夫鬧矛盾,賭氣離家出走了。”像是怕謊言不足信,又添了句,“結了婚就不自由了。”
他愣了愣,笑著說:“這樣啊。”靜了一會兒,又說,“我也差不多,家裏催著訂了婚,可還是想趁著最後溜出來走走。”
現在想想,也是挺無法理解自己當時的想法,知道他或許根本不記得自己,可還是固執地維護著自己最後一點尊嚴。
我笑了笑:“跟他早吹了,那是段至唯,我朋友。”
他一愣:“抱歉。”
我搖搖頭。
靜了一會兒,他又說:“那時候你走了,怎麽也不跟我打聲招呼?”
我倒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
三年前我跟他在奈良待了兩個月,四處遊蕩,日日都在瘋玩,那真是段好時光,好得讓我都不舍得讓它繼續下去,因為好景不會長。可心裏再怎麽舍不得,也終究得放下,他已經訂了婚,在他眼裏,我也已經訂了婚,有些事情便再也無法訴說,有些心情便再也不能吐露。既然如此,不如早點分道揚鑣。
不然我怕自己會失去離開的勇氣。
但這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於是我隻好跟他開玩笑:“你也不是不知道,那時我窮得響叮當,都靠你掏腰包,日子一長,也不好繼續麻煩你,但你這人吧就是太熱心,我要走你肯定得攔,所以隻好不告而別了。”
他看著我,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笑了笑,我就問他緣由。他說:“還記得那時你被鹿群追嗎?”
我點點頭,這哪能忘,我們跑了老久才甩掉它們,魂魄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他說:“一直沒告訴你,你那背包裏裝的餅幹,是給鹿吃的。”頓了頓,“鹿的嗅覺是很靈敏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兩人相視很久,然後同時笑出聲。我笑得很厲害,捂著肚子,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我怎麽這麽傻呢。
笑了很久才緩過來,一時間又是安靜。傅吟低頭用筷子挑起一根拉麵,卻並不吃,緩緩地說:“你走了之後,我找了你很久也找不到,最後還是回國了。”又笑了笑,“沒了你,日本其實也挺沒意思的。”
我不知道怎麽接話,其實笑得已經有些累,但還是一直笑,用盡力氣將嘴角勾著,舌尖苦如黃連。
他靜了會兒,又說:
“岑然,我結婚了,兩年前,在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