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他死了。
“啊,你瞧啊,這一天還是來了。今天過去後,我就真的二十二歲了,”我看著身側的阿川,他的麵容憔悴,手中揣著淡粉色的花束,紫紅色的薄唇微啟,對著墓碑喃喃道,“真是差勁啊你,明明還說自己身子硬朗得像二十幾歲時一樣,卻是連…我的生日也沒能熬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睛裏的霧氣也溢出來了。
阿川吸了吸鼻子,本島先生葬禮那天,這家夥也沒有流過淚。可今天,在他二十二歲生日這天,我們來看了本島先生,阿川非常不爭氣得眼紅了。
他用西裝的袖口擦了擦深陷的眼窩處,眼中擒著悲傷與思念,嘴唇抿起微微上翹,眉頭皺起,這些溫柔的神態都被我盡收眼底。看著眼前的阿川,我忽然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麵也是在春天,櫻花盛開之時,他拖著一個黑色的拉杆箱,梳了個幹淨的發,呆滯地站在櫻花樹下。
那時的他剛過了二十一歲生日,獨自一人來到京都,想要在料理上闖出一片自己的天下。如今,一晃便是一年時光,他的樣貌倒是並非有太大變化。可是我知道…
他眼中暗藏的事物,與彼時已經截然不同了。
一
接下來我要講述的故事,並非是關於我自身的。當然,我也算是從這個故事中脫穎而出的角色,而真正的主人公,我的愛人——本島川,他才是引導這個故事發生的重要人物。
“再轉一個彎就到了,”我轉身,看向身後的阿川。
時間回到我們第一次相見時,阿川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插褲袋跟在我後麵。
我駑嘴,指著不遠處的招牌,上麵雕刻著緊致的櫻花,那便是目的地了。是我父親開的日料館,“就是那,那就是我爸開的店。”
兩秒過後,後頭那家夥也隻是輕哼一聲。真是沒禮貌啊,父親居然要我對他友好些,如若不是出於他是前輩的原因,我真想拋下他快步離開。
“爸,我把本島哥帶回來了,”我拉開帷幕,看向了昏暗的店內。現在還不到飯點,所以店裏非常冷清。
“真是的,小淮。都和你說過了在店裏時要叫我店長,”從廚房裏走出一個大叔,也就是我的父親——暮野東生,他一手舉著湯勺,一手叉腰,神色微怒。可這樣的表情還沒有維持兩秒,他就在看到我身後高出一個頭的本島川後再次變臉,“啊,那是阿川嗎。真是好久不見啊!快點進來吧,不要幹站在那兒了。小淮,你快去倒杯水來。”說完,父親便上前迎接本島川。
“啊,真是的。我知道了,”我撓撓頭,真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父親。
“那麽,你已經決定好了嗎?”
當我端著茶杯出來時,便見父親和本島川對桌坐著,父親正一臉肅穆地看著本島川。我把茶杯放到桌上後,見本島川十指交叉相扣,他盯著父親的臉,非常堅定地點了點頭。像是在下決心一樣。
我咽咽口水,總有種不詳的預感。
“是這樣啊,那好吧,”父親站了起來,他看向了我,隨後拍拍我的肩膀,“小淮,去拿一套新的和服出來。”
“誒?!”我瞪著眼睛,看向父親。想要得到他的解釋,“為什麽突然…”
本島川已經站起身子,我轉頭,便見他朝我微微鞠躬:“那麽,從今往後請多指教。”
我看著本島川麵無表情的側臉,眼神中除了傲慢和冷漠再找不到其他。如果我心中的猜測無疑,那也就是說這家夥接下來要在我們店裏工作了。什麽啊,他不是來度假的嗎?!
父親看看鍾,在廚房裏喊道:“快要到中午了!小淮,阿川,你們兩個都打起精神來。一會可有得忙啊。”聽著父親的叫喚,我知道本島川這個家夥確實要在這待下去了,這讓我扁扁嘴,卻把抱怨憋下去了…
這便是故事的開始。
我以為,隻要我竭力容忍,一定能與他和平共處下去。可是,本島川並不是個會讓人省心的家夥,這一點我早該知道的。
“啊,真是的。所以說啊,為什麽要同意讓他留下來呢,”本島川來店裏已經快一周了,我看著他一臉僵硬地送上客人的食物,並機械般得端著托盤,不由得一陣抱怨,“而且,你說他已經二十一了吧。既然都這樣的年紀了,也要去找份像樣的工作才對。在日料店一直這樣幹下去,肯定也不是辦法。”
況且,他的工作表現一點也不良好,對待客人的態度也沒能做到盡心盡力。更讓人惱火的,他常常與客人拌嘴,有時候不止是客人,還有店裏的其他員工,那家夥啊,說白了總為自己的錯誤而狡辯著。可即便如此,父親依然沒有多責怪他,倒是津津有味地在一邊當旁觀者。
父親在我身旁,卷著手中的壽司,他勺了些魚籽送到米飯上,“是啊,阿川那孩子,本來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我看著父親,這句話的深層含義,也就是本島川為何會違背父親口中的“不該”來到這裏,都是那家夥後來親口告訴我的。
“這麽聽起來,你也是知道的吧。那為什麽還要讓他留下來呢,真是無理取鬧,”我歎了口氣。
“小淮,我和你說過阿川的父親吧,他是富士山第一冷麵師這件事情,”父親將魚籽壽司放到盤子上,眼睛看向了外頭的本島川,“本島家世世代代都是做麵的,原本家中的男孩一到了二十二歲,就該代替上一輩店長的位子,繼承家店然後將祖傳冷麵傳下去。可是,在阿川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他的父親說自己並不會把店交給他。”父親看向我,“你去接他那天,他剛過完二十一歲生日啊。”
我心想,是這樣啊,難怪本島川那天看起來心情非常不好。啊,不過這種鬱悶的心情,他好像維持了很久,就連現在,他的表情也十分不愉快。
“那麽,為什麽不把店交給他呢?”我看著本島川麵無表情地替客人倒茶水,感覺自己大概知道本島先生暗藏心中的緣由。一定是他惡劣的態度,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我想啊,”父親忽然咧嘴笑了一聲,“大概是因為愛吧。”
誒?這可真是個糟糕的回答。
我狐疑地看向父親,我們之間的對話還沒繼續下去,外頭傳來了瓷碗破裂的聲音。
“真是的!那家夥怎麽又打碎一個碗啊!”我咬著牙齒,跑到了廚房外。心裏想著,這樣的家夥,任誰都沒法認同他當店長的吧。我一個外人都如此清楚,想必本島川的父親,更是再熟悉不過了吧。
“那孩子,還真是像九郎啊。”
父親蒼老的聲音在後頭傳來,雖然有些微弱,但我聽到了。我想他所指的,也許不會是長相吧。
這不禁讓我思索,本島先生是怎麽樣的一位父親呢?
二
大概是兩個月後我才知道,本島川果然並不隻是單純來這討口飯吃的。那日我從學校回來,便看到他跪坐在父親麵前,背對著我,身子似乎比剛來這裏時消瘦了不少。
“拜托了,請您一定要教授我,如何做出金麵。”他說完,便低頭鞠了一躬,“我已經,不想再在廚房外做雜工了。請讓我進廚房,助您一臂之力吧。”
父親掏掏耳朵,“真是的,你要是想做金麵的話,直接去問你父親好了。他的話,也能做出來的吧,況且這個麵還是你父親教我的呢。還有廚房的工作啊,完全不需要你啦。人手夠了。”
“我與家父早已經斷絕聯絡,”本島川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捏緊,“況且…我也不再算是他的兒子了。”他抬起了頭,“所以如今,我鄭重地拜托您,請讓我跟著您學手藝吧。”
我躲在廚房外頭,聽著本島川發顫的聲音,忽然心中一驚,原來他是想來學知識的,可如果是想要在料理方麵有所長進的話,就像父親說的,親自去問本島先生不就好了嗎。
啊,這樣一想,都過去兩個月了,本島父子關係的好轉似乎一點下文也沒有,我都快懷疑本島川是暮野家的人了。看來,本島川並沒有想回家鄉與本島先生和好的意思,而遠在富士山的本島先生,似乎也是個冷血無情的老頑童。
真是讓人好奇啊,本島川和他父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過想想的話,也許是兩個暴脾氣互相看不順眼,引發了家庭戰爭吧。因為父親說本島川和他父親很像,所以我大概也能猜出來了,本島先生是位怎麽樣的人。
當時我就想,本島這一家,糟糕透了。隻是後來,我才對有著這樣的想法感到愧疚。二
大概是兩個月後我才知道,本島川果然並不隻是單純來這討口飯吃的。那日我從學校回來,便看到他跪坐在父親麵前,背對著我,身子似乎比剛來這裏時消瘦了不少。
“拜托了,請您一定要教授我,如何做出金麵。”他說完,便低頭鞠了一躬,“我已經,不想再在廚房外做雜工了。請讓我進廚房,助您一臂之力吧。”
父親掏掏耳朵,“真是的,你要是想做金麵的話,直接去問你父親好了。他的話,也能做出來的吧,況且這個麵還是你父親教我的呢。還有廚房的工作啊,完全不需要你啦。人手夠了。”
“我與家父早已經斷絕聯絡,”本島川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捏緊,“況且…我也不再算是他的兒子了。”他抬起了頭,“所以如今,我鄭重地拜托您,請讓我跟著您學手藝吧。”
我躲在廚房外頭,聽著本島川發顫的聲音,忽然心中一驚,原來他是想來學知識的,可如果是想要在料理方麵有所長進的話,就像父親說的,親自去問本島先生不就好了嗎。
啊,這樣一想,都過去兩個月了,本島父子關係的好轉似乎一點下文也沒有,我都快懷疑本島川是暮野家的人了。看來,本島川並沒有想回家鄉與本島先生和好的意思,而遠在富士山的本島先生,似乎也是個冷血無情的老頑童。
真是讓人好奇啊,本島川和他父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過想想的話,也許是兩個暴脾氣互相看不順眼,引發了家庭戰爭吧。因為父親說本島川和他父親很像,所以我大概也能猜出來了,本島先生是位怎麽樣的人。
當時我就想,本島這一家,糟糕透了。隻是後來,我才對有著這樣的想法感到愧疚。
那天夜裏,我下樓來找杯水,因為家就在店的樓上,所以我在樓梯口聽到了廚房傳來的動靜。燈還是亮著的,會出現在裏麵的人,除了我、父親,那就隻有…
“啊,本島哥。你還沒睡啊,”我揉揉眼睛,看向了身著黑色短袖的他。六月將至,天氣也漸漸熱起來了。
這兩個月的時光,讓我與他的距離稍稍拉近了一點,原因大概是因為,隻有我願意聽他用毒舌的話語評判那些讓他看不爽的客人吧,如果我不這麽做的話,那麽客人的投訴也會源源不斷才是,必須得讓他在家裏發完牢騷才行。
本島川擀著手中的麵團,並沒有回頭看我,“沒有。”
我越過他身旁,找出了冰箱裏的水,為自己倒上一杯。看著他手中淡黃色的麵粉,我大概是不自覺開得口,“本島哥,為什麽要離開家裏到京都來呢。”
當然,這問題是脫口而出的,所以下一秒我便後悔了,“啊,你不用回答的。真是的,我好像有些失禮了。”
“我要靠自己的實力,來開辟一條料理道路,”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睛看著前方,透過黑色的珍珠,我仿佛能找到裏麵有名為夢想的星辰。他在回答我的答案。
真奇怪,難道不是被父親逐出了家門嗎。我咽了咽口水,看著這樣一張清雋的側臉,倒讓我臉紅了起來,“那麽,你不想再回去了嗎?”
本島川搖搖頭,眼睛裏浮現出了一絲怨恨,“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想法。在我踏上新幹線時,我就不會再回頭了。當然,我會有這樣的一種意誌,也多虧了我那不成器的父親。”
“誒?這是……什麽意思呢?”現在的我,隻覺得一頭霧水。眼前這別扭的家夥,對於他父親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的呢。
本島川看向我,他的眼底是無盡的倔強和孤傲。
那一夜我才知曉,本島先生,也就是阿川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依照本島川所述,他的母親在很早的時候便去世了。所以他從小都是被父親給帶大的。雖然我一直以為本島先生是個掉光了頭發的老頑童,但本島川在聽到我這麽說後卻立馬否認了。
“不是的,正相反,那男人是個過分溫柔的人。該說是沒有原則,還是太懦弱,他麵對自己做出來的食物,好像一直都沒有自信,總是活在客人的影子底下。”本島川搖搖頭,“也是因為這一點,才讓他變得越來越虛弱了,明明連自己的生活都顧不過來,店裏卻依然沒有不管不顧。我也因此,越發盼望著二十二歲的來臨。”
“可是真讓我沒想到啊,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就已經變成了不可能接管他肩上的重任,這樣的存在,”本島川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根煙和打火機,煙頭發出“滋滋”聲響,“在我二十一歲生日那天,當我滿懷信心地告訴他"還有一年時",他卻當著眾人的麵說不會把店交給我。”
“在我的印象裏,那是他第一次露出認真的表情。那天夜裏我便和他大吵了一架,也終於恍然過來,跟在這樣一個窩囊廢的後頭,是永遠不會有出息的,”本島川點了點煙蒂,口中吐出淡淡的煙圈,“我想他也是知道我不該屬於那小小天地,才拋棄我,讓我到京都來闖一番。隻是他的說辭異常偏激,不過這樣也好。我並不會去留戀他,我想他也和我一樣。他從來,都沒有想要認可我的打算,也沒有像我這樣的雄心壯誌,隻不過是一個安於現狀,不思進取的老麵師罷了。”
“所以。我一定會成為優秀的料理家,做出屬於我自己的,最完美的麵條。我想讓他刮目相看。”他說完這番豪言之後,便欣喜地看著天空,就好像,下一秒便會有流星擁抱他一般。宛如一個童貞的小男孩。
我心想,讓本島川有這樣的想法,就是父親口中所說的,本島先生的愛嗎?如果是這樣,那本島先生確實非常偉大啊。我想他或許也在隱忍吧,一邊思念著兒子,卻又不希望他變得像自己一樣不成器。這樣的男人,著實令我刮目相看。
三
那之後的日子,阿川確實非常努力。他每晚都會擀麵擀到很晚,而這時候的我,心情也會平靜下來,偷偷地看著滿天大汗的他,竟讓我勾起了嘴角,我心中竟盼望著有一日,阿川的父親也能看到如此刻苦的他,並為之而內疚,以他為驕傲。因為阿川他,是真的非常熱愛料理,隻有在做麵的時候,他的眼睛裏閃著不可思議的光澤。
每當麵對麻煩的雜活,阿川依舊抱怨連連,冷眼相待,這樣偏執的情緒,在近日越發顯著。我想大概是因為,父親無論如何都沒讓他進廚房幫忙的緣故吧。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那天夜裏如往常,阿川又躲進了廚房,他手中的麵粉灑了一桌,“我明明有資格的,無論如何我都能做到的吧。真是可惡…”
我聽著他帶了些哭腔的抱怨,也不知道他是在對誰訴說不滿。他一生氣就喜歡狠狠地撓頭,現在也是,依舊一副憎恨的神情,揉亂了自己的頭發,毫無保留地將怒火宣泄了出來。
我也已經徹底了解到,他是多麽的想在廚房裏用自己的雙手去努力。當時,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在偷窺著歇斯底裏的阿川。或許父親他,也是注意到了的。
“今天,你就來廚房幫忙吧。”
第二日,父親忽然拍了拍阿川的肩膀說道。
我張了張嘴巴,心中卻無比忐忑而喜悅。這臭老頭,不是挺體貼的嗎。也許他也是被本島川的真摯感動到了。不管怎麽樣,終於能進廚房工作了,就代表父親會教阿川拉麵的手藝了吧。關於那個所謂的金麵。
啊,說起來,我也從沒聽父親提到過,那種麵條的做法。
雖說阿川是走出了偉大夢想的第一步,但接下來的那一腳,似乎非常的艱辛。阿川做出來的麵食,並沒有得到父親的認同,一開始,他還沒有多抱怨,隻是說父親的嘴太/刁了,又或者是父親在考驗他,所以忍著不服氣的怒意依舊嚐試著各種花樣。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不滿父親否定的目光,積累在心中的憤恨也爆發了。他認為自己這是懷才不遇。
“為什麽!我並不認為我做出來的麵食有什麽問題,師傅你這樣強人所難,難道是不希望我搶了你的風頭嗎?”天氣已經真正進入了酷暑,無法平複的心情,也愈發強烈。阿川他,正站在廚房裏,扔掉了手中的麵團,朝父親吼道。
父親眯著眼睛,我以為他會再也無法容忍阿川的幼稚。可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拍拍阿川的肩膀:“苦惱吧,你就這樣一直苦惱下去吧。如果是不甘心,我可不會小氣到不給你機會,去問問客人是否會滿意你做出來的麵條。”
聽了父親的提議之後的阿川,秉持著期待的心情去嚐試的,希望得到別人認同,但結果卻出乎他意料,也讓他變得越發自暴自棄。
“咦,真是不好意思啊,這碗麵的味道並不符合我的口味。如果可以的話,還是給我來一碗暮野師傅做的叉燒拉麵吧,”我站在廚房裏,看著阿川那躊躇不安的身影,糟糕,又是類似的回答,這個客人,已經是第八個這麽說的了。阿川他現在,想必是非常的痛苦與不甘吧。
“為什麽!你究竟在說什麽蠢話,什麽叫"不符合你的口味",”阿川將掌心拍在了桌上,“太差勁了你們,我做的東西究竟有什麽問題!你們這樣的家夥,分明就是不懂得賞識,才敢在這亂說話的!”我見他態度如此惡劣,便衝出去拖住他的身子,想要竭力阻止他進一步造反。
可為時已晚,那日的日料店被阿川鬧得翻天覆地,客人們紛紛扔下筷子逃竄出去。我絕望地看向了廚房的父親,那個臭老頭,居然在此時也無動於衷。他究竟,心裏在想些什麽啊。
看著這樣衝動的阿川,我又一次想起了父親曾經說過的話。他那句感歎,說什麽阿川與本島先生真像啊,真讓我摸不清頭腦。
後來我才知曉,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以及,那位遠在富士山的本島先生,心裏隱藏的真正的秘密。
四
阿川的鬧劇過去後的第二天,父親開的日料店打烊了,其一是因為店內要收拾一番,其二,是因為阿川和父親不知去了什麽地方。
而那個地方,是屬於那兩個男人,不對,是三個男人的秘密。
“我與你的父親,早在年輕的時候便認識了,也是在京都這個地方。”暮野吸著煙鬥,看著萬裏無雲的星空。時間,回到鬧劇發生的當天晚上。
“啊,那個男人跟我提起過,”本島川扣著手指上的死皮,應道。
“你為什麽會選擇來京都?”暮野轉頭看向本島川,濃濃的煙味撲麵而來,“難道是九郎告訴你,若是想要飛黃騰達,京都會成為你夢想的起點嗎?”
本島川抬起了頭,他愣住了。“不,要說是他讓我來,不如說是,我自己想在這個地方超越他。因為,正如你所說,父親年輕的時候在這裏待過,可對於其他的事情,我卻一直不曾了解過。我始終想不明白,二十一歲的父親究竟在這裏發生過什麽。如果他真的在料理上有人們所說的,非常優異的才能,那麽究竟為何,不選擇在京都繼續發展下去,為了料理的夢想,如果有誌的話,他一定不會隻是待在富士山腳下那個小小的麵館裏吧。”
“那麽聽你這麽一說的話,我可以理解為,你想要來京都,了解你父親的過去麽?”
“您可以這麽說,當然,這也不過是一方麵,”本島川堅定地看向暮野,“而另一方麵,我將在這裏超過他,追逐屬於自己的料理夢。因為這裏是他料理之路的起點,卻也是終點,所以我選擇這裏,想由我來改變他退縮的過去。”
暮野動動嘴唇,“你沒有想過要繼承家店嗎?”他頓了頓,“等你在京都做出了完美的料理之後,不會回去嗎?”
本島川果決地搖了搖頭,“我原本,是打算在二十二歲時繼承那家麵館,但是。想必師傅你也已經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了。那個男人,他並沒有意願要讓我成為接班人,他啊,大概是還想再多當幾年的店長吧。”本島川笑了笑,“不過,也多虧他否定了我,才讓我重新正視到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會回去的,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要,證明給那個男人看看。我的實力。隻是現在…這個夢想似乎還非常遙遠啊…”這樣想想,他真是太差勁了。
暮野看著本島川落寞的側臉,忽然想起九郎在三個月前,也就是阿川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晚上跟他在電話裏講的話。
“那孩子,如今還不能繼承這家店。”九郎的聲音在電話那頭聽起來非常滄桑。
“誒?這是為什麽?”暮野心中有些驚訝。
“等見了那孩子,我想你一切都會明白了,”九郎笑了笑,“他也是個,相當令人頭疼的男人了啊。”
暮野回想著九郎的話語,看著與他有七分相似的本島川,忽然無奈地搖搖頭,“啊,這麽一看,果然是和你很像啊,九郎。”
本島川原本低著的頭抬高,他挑挑眉,大聲說道,“您在說什麽呢,師傅?”他聽了暮野的話,覺得有些可笑,“我和那種懦弱的男人,可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暮野咧開了嘴,他放下煙鬥,忽然開始揉弄本島川的頭發,口中說道,“啊啊,大概吧。”他將臉湊到本島川麵前,“想不想去個地方。”
“什麽啊?”本島川拍掉了暮野粗糙的手,“什麽地方。”
“嗯…約莫三十年前,”暮野轉了轉眼珠,然後一臉雀躍地看向本島川,“你父親工作的地方。”
“以你現在的水平而言,大概一輩子也無法超過九郎的。如果真的想在料理上有所突破的話,就跟我來吧。”
暮野站起身子,他呼了口氣,“去看看,你父親的過去。”
那便是他們消失在“櫻花”日料店前的最後一夜,之後的一天裏究竟發生了何事,我不得而知。隻是對於再次見到麵的阿川,我卻有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認識。
“親愛的老板,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那天中午,我雙手叉腰,一臉怒意地看著正在正在炸豆腐的父親。
父親並沒有看向我,“怎麽了嗎,小淮?”
我嘟囔著嘴巴,忽然用手指向了廚房外頭正在幫客人倒茶的本島川。
“啊,怎麽了。你還在氣我一聲不吭就出門一天嗎?”暮野煎起豆腐,“真是的,我明明都給你留了便簽在家啊。”
“不是!不是這件事情啊。我是指那家夥,就是說啊,本島哥發生了什麽嗎?”我看著本島川的背影,“他怎麽變成那樣了啊。”
父親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嘴唇忽然上翹,“不知道啊。”
“等等,什麽叫不知道?你在笑吧,剛剛。所以說,你肯定是知道的吧。一定那天瞞著我做了些什麽!要不然…要不然他怎麽會!怎麽會…”我看著本島川的臉頰,他的頭發梳到了耳後,下顎的胡渣剃得精光,當然,這樣的他再平常不過。可如今一看卻讓人移不開目光…
因為他眼睛裏藏著的事物,原先的冰,在一點點融化。那個本島川,為何漸漸多了幾分溫柔。
“你想知道的話,就親口去問他吧,”那是父親在我耳畔說的,唯一的一個解謎方法。
所以那天夜裏,我如過去一般悄悄地躲到了廚房外,看著本島川修長的背影,我捏緊了拳頭。
“本島哥,沒有什麽想說的嗎?對於你消失的那天,發生的事情…”我感覺我的聲音在發顫。
本島川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兩秒後,他又開始揉麵團了。
“我想知道!”我的臉一紅,“雖然是…也許是不能說的秘密。但是看著這樣溫柔的本島哥,我…我果然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就像是,他中了邪一樣。
“這樣的我,讓人覺得不舒服嗎?”
我瞪大眼睛,皺起了眉頭,“不…怎麽會,”這樣的本島川,不正是我盼望已久的嗎,“我隻是,想知道。想知道罷了,因為…你看,我想啊,你也會願意對我說的。”就如他願意對我訴說心中的抱怨一樣,我所想了解的,關於他的故事,我也希望他能對我說出口。
五
“就是這裏了。”暮野下了公交車,看著麵前緊閉的門店,說道。
本島川看著這棟建築,非常普通的日式風格,關得嚴實的門,招牌也已經不見。店前放置一排長椅,那之上,魁梧的樹枝遮住了刺眼的陽光。充滿了夏天的味道。
“這裏,就是我以前的店。也就是你父親工作的地方,”暮野掏出了一串鑰匙,隨著“嘩啦”一聲,門被移開了。古樸的味道撲麵而來。
本島川挪著腳步,就像是情不自禁,這個地方似乎在吸引著他探索。這裏,就是那個男人的過去,父親從沒跟他提起過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究竟有什麽事情,讓父親不願開口呢。明明是那樣一個溫柔的男人,卻總在談起過去時,閉上嘴巴…
走過了玄關,來到走道,一旁是大理石製的酒台,另一側便是原木的桌椅。桌上的餐具都擺放整齊,落了不少塵埃,旋轉壽司前的廚桌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刀具,碎了角的瓷碗,掉了色的酒瓶。
“雖然店已經關了很久了,但是一直不舍得賣出去。偶爾的話,我也會帶幾個人過來打掃一番,”暮野的聲音從後頭傳來。本島川轉頭,暮野指了指廚台,“那裏,以前你父親就是在那裏做料理的。那家夥做的壽司啊,一開始真是慘不忍睹,一直沒收到好評。”
“啊,是這樣的,”本島川忽然笑了笑,“父親他,除了做的麵很受歡迎,其他的都不行啊。”
暮野看著本島川,“不過…雖說是這樣,他年輕的時候還是堅持要以成為壽司大師的身份努力著。”
“誒?”本島川感到有些奇怪,父親他明明一直強調自己不擅長做壽司的啊。
“要進去看看嗎?裏麵。穿過店的話,那裏麵是你父親以前住的地方。”暮野笑了笑,見本島川已經挪動腳步,他便退出了玄關。去外麵抽根煙吧,他想。
暮野並沒有跟進來。本島川推開灰色的房門,撲鼻而來是一股柚子的香味。灰色的窗簾擋住了落地窗照射進來的陽光,屋子兩側是木製的櫃子,一側大概是用來放棉被的,一側則是擺放整齊的書。
本島川走在榻榻米上,他拉開了窗簾,灰塵落在鼻子裏讓他鼻頭發癢。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小院子。地上放了個破舊不堪的足球,足球上方的牆磨損得非常嚴重。
本島川並沒有走出房間,因為在右手邊的書櫃前的課桌上,放了一本棕色牛皮本。那是一個非常突兀的存在,他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他翻開,恍然。這是父親的字跡,看起來是父親的日記本。
“ 6.23
二十一歲的我離開了家鄉,並決定再也不回去。雖然他們執意要我繼承家業,但我並不打算回頭。我希望用我的雙手,打造屬於自己的料理。”
本島川咽了咽口水,心中不自覺一顫。
“6.24
我在暮野的店裏住了下來,決定在此磨練自己。我想,隻要我有這個恒心,在不久之後的某一天,也能像暮野一樣開一家屬於自己的料理店。”
“7.12”
本島川看著日期,兩篇日記之間的間隔隔了一個月啊。內容好像也變豐富了。
“真是可惡啊,什麽破壽司。完全不是我的強項。還有這裏肮髒的環境,幹巴巴的食材,這樣的話,我怎麽才能做出美味的料理。啊,糟糕透了!一切都糟糕透了!今天有位客人,居然還敢放肆指責我,當著暮野的麵,真是丟人。
暮野你等著瞧吧,我一定能做出比你更完美的壽司出來。我不會認輸的,你這個臭家夥。我絕對要在這個領域上超過你!”
本島川看著父親的字跡,心中一陣驚訝。寫下這番文字的人,真的是他溫柔的父親嗎?
“7.28
暮野居然要我做麵條?開什麽玩笑,這家夥絕對是在瞧不起我。這種東西,就像是父親做得垃圾一樣,我才不會答應呢。”
麵條?本島川挑挑眉。
“8.5
她又來了。說什麽一定要吃我做的麵條。真是個奇怪的姑娘。”
“9.20
木子答應了!她答應我了。感謝神明,將她的笑容帶到了我的生活裏。我愛她,我愛木子。我願意一輩子為她做麵條。”
木子?本島川搜索著腦海中這個名字,忽然意識到,這不正是。母親的名嗎?他想到這,忽然笑了笑,那個男人果然一直深愛著母親啊。
本島川迅速地翻看著日記,在兩頁之後停頓了一番。
“10.1
我終於明白,我所謂的料理,究竟是何種意思。如果無法拋棄那份幼稚,不去學會忍耐和包容,那就無法做出令人喜愛的食物。我決定放棄壽司,因為我已經在麵道中,找到了客人們給予我的獨一無二的笑臉。”
本島川緊了緊手中的力道,父親想必也為放棄做壽司,做過很痛苦的一番掙紮吧。
“11.3
木子對我說,如果連客人的抱怨都無法接受的話,那不僅做不好料理,更是連對生活也會失去熱情。要想活得精彩,就必須付出許多的忍耐,在不知如何回答時保持應有的沉默。
“11.20
今天是木子的生日,她說她這輩子也不會吃膩我做的麵。我由衷得感謝她,是她的笑容讓我明白到了一切,無論前方的道路有多麽的坎坷,對於客人虔誠的心靈是永遠不該改變的。”
本島川又翻過了一頁,可那一麵紙卻已經被撕掉了。在後麵,便是一片空白。隻剩下一股濃濃香味。他撫摸著粗糙的紙張,仿佛能看到父親坐在桌前寫著日記本的模樣,二十一歲的他…
就如暮野師傅所說的那般,和自己,是極其的相像。
這不禁讓本島川油然而生一種不可思議。他走到落地窗外坐下,看著不遠處的那個泄了氣的足球,還有那麵破敗的牆瓦。
身側多了一道氣息,本島川依舊看著前方,“師傅,再多告訴我一些吧。關於我父親的故事。”
暮野看看本島川,還有他手中的本子,坐下身子,“啊…你已經看過日記了吧?”他眯起眼睛,偏偏大腹地坐著,“那本日記,是你父親兩個月前寄來的。他囑咐我放在這裏,希望有一天能帶給你看。我也已經看了日記,真是想不到,九郎那家夥以前居然這麽討厭我,”暮野搖搖頭,笑笑,隨後轉頭,看著本島川,“不過…那才像他吧,像二十一歲的他。”
本島川聽後,忽然笑了笑。他終於明白了暮野的話,也懂了為什麽師傅麵對自己的惡劣行為卻從來一聲不吭。
“看到那個足球了沒有?”暮野指了指那個呈弧狀的球體,“九郎以前非常愛踢足球,他啊,隻要心情一不好就會踢。你看,那麵牆都被他給踢成了那副模樣。”
“他年輕的時候,性子差極了。麵對自己做的料理,總是趾高氣昂的,也不想顧及別人的目光,不懂得忍讓,是個很冷漠的家夥。但是,是你的母親改變了他,”暮野低頭看向了那本日記本,“你的母親,是她用她的溫柔,改變了九郎的幼稚。拯救了險些自暴自棄的九郎,她啊,非常的偉大呢。”
“九郎他說,如果不是木子將他從封閉的內心裏拉出來的話,他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明白料理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也不會變成熟了。”暮野看著本島川認真思索的模樣,頓了頓,“他曾告訴我,他厭惡透了二十二歲前的自己,如果能辦得到,他還想揍年輕的自己幾拳。所以說,他不願意講起他的過去,對所有人都有隱瞞,可他卻願意讓你來京都…了解他的過去。我想,可以說是因為,”
“他真的非常愛你吧。”
“看著二十一歲的你,就仿佛看到了他自己一樣。如果不像木子那時候一樣將你拯救出來的話,在天堂的木子也不會放過他啊。他會希望你來京都的真正目的…我想,你得重新體會才對。”
暮野講到這,眼前忽然浮現出九郎的笑容,那是木子剛去世時的場景。他抱著才幾個月大的阿川,含淚笑著,“這個孩子,是木子送給我的,最後的禮物啊。”
本島川聽了暮野的一番話後,揉了揉眼角,轉過了臉背對他。暮野非常溫柔地拍拍他的頭,然後站起身子,將一串鑰匙放在了木板上,“記得要鎖門啊。”
隨後他轉身走了。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那天一整個下午,本島川都呆坐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看著樹葉被夏日的風吹起,還有那個破舊不堪的足球和牆,手中的日記本被手汗弄濕。
這感覺,就仿佛看到了二十一歲的父親,正在牆腳憤怒地踢足球,而後,他看到了溫柔的母親,便宛如孩子一般奔了過去。
“謝謝你!”本島川對著空無一人的院子喊道。
六
已經到冬天了,真是不可思議,阿川在這裏待了這麽長的時間。秋天的時候,我與父親都見證了他一點點的改變,我原本以為,我喜歡上的是那個為料理奮鬥的男人,現在想想,或許讓我心動的,是他成長的腳步。
當然,能讓我愛上這樣一個男人,或許要感謝那個遠在富士山的本島先生吧。如果不是他的話,阿川也不會變成這樣。不過話說回來,那之後,阿川也並沒有要回家鄉與本島先生和好的意思。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麽不回去看望一番呢。
“如今的我還不夠成熟,而且我也真正明白了,要做出好的料理應該擁有什麽樣的心態。現在,如果我見到了那個男人的話,我想我也不會原諒自己曾經的幼稚。隻會覺得對他愧疚。”
阿川說完後,便埋頭做起了父親教授給他的非常基礎的冷麵。即使是這般,他也絲毫不馬虎地努力著。看起來,他似乎並不奢求於讓父親教他做什麽金麵了。
“這樣下去的話,你什麽時候要學那個金麵啊?”
阿川看向我,笑了笑,“師傅說,等我的技藝達到一定水平後,一定能悟出其中的奧義。”他頓了頓,“所以,我不急。”
我看著他的笑容,臉頰一陣緋紅。糟糕!這是犯規啊。
那時候我原以為,所謂金麵的話,就是要熟能生巧後才可以做出來。後來才知道,我與阿川,都徹底想錯了。
那是十二月的某一日,我的生日。我跟阿川說,生日那天必須要吃長壽麵才行,其實隻是想要他親手為我做一次麵。阿川揉揉我的頭發,很快便答應了。幾近黃昏之時,我看著他從廚房走出來,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條,迎著冬日的夕陽,來到我的身側。
他站在我的身側,為我小心翼翼地將麵條接出來,撲鼻而來的蔥香使我沉醉其中。阿川看著我傻傻的表情,將小碗端到我麵前,溫柔地說道:“吃吧。”
我看著碗中的湯,混雜著叉燒和米色的麵。在夕陽下的麵絲變成了金黃色,宛如柔軟的細沙。我愣住了,忽然抬起頭看著阿川,不自覺開口,
“啊…金麵。”
阿川見我忽然露出了笑容,再看看碗裏的麵條。他忽然眼紅了。這讓我忍不住抱住他,聽見他小聲抽泣著,他在說,“真是可惡的…可惡的父親啊…”
我想我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因為我看到了啊,他正站在我的影子之下,謙卑地彎著身子,而讓我這個食客,迎著陽光。
本島先生,現在的阿川,會做金麵了啊。
那之後,我和阿川便開始交往了。我越發感受到了他的溫柔,日料店的生意比以前也火爆了不少,他已經願意站在客人的影子之下,就如同他曾經討厭的父親那樣,彎下身子。也不再抱怨生活中的種種不滿,麵對客人的指責都隱忍在心中默默記下,然後一點點改進。
我曾問他不後悔嗎,變成這樣。
阿川說,“怎麽會後悔。我想,這是一種成長,是必經之路才對。曾經我以為,長大就是越來越冷漠,可如今我才明白過來,隻有變得溫柔,對這個世界都要溫柔,才算是成長了。”
他迎著朝陽,即使是在寒冬,也帶給了我溫暖。我看著阿川,忽然想,富士山的本島先生,您不想看看阿川的成長嗎,為什麽到如今還杳無音信,是怕見了麵會忍不住把心愛的兒子帶走嗎?
對於這一點,我也曾問過父親。他搖搖頭,“怎麽會不思念呢,九郎他啊,每個月都會給我來信。”
“那他為什麽不過來看看阿川呢?”
“有些事情,之後你便會明白了,”父親並沒有回答我,隻是留下這樣一句話。
確實,是到後來才明白的。
可有一點我卻想錯了,本島先生並非沒有來過京都。他來過,而且還與我交談過。
七
“小姑娘,這麵是誰做的?”
除夕夜的時候,店裏來的客人明顯少了。基本都回去與家人團聚了,父親也打算快點打烊。
我看著眼前這個戴著圍巾,穿著寬大風衣的瘦弱的中年人,便笑臉相迎。
“啊,很好吃吧?是我們店的招牌哦,做麵的麵師也是富士山第一冷麵師的兒子啊。非常不錯吧。”我看著中年人津津有味地聽著,心裏為阿川高興了一把。
“是不錯啊,”中年人吸了吸鼻子,“他真的已經,學會忍耐了啊。”
“誒?”
中年人對我笑了笑,“如果是以前的話,一定會加很多蠔油吧。”他說完後,便站起身子,留下了一句,“謝謝你。”
我一個人傻傻站在那裏。想想他剛才的話,真是奇怪,他怎麽會知道阿川以前做麵都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得放蠔油呢?而且,為什麽要向我道謝…
後來我才知道原因,也恍然為何會覺得那個中年男人非常麵熟。因為他就是阿川的父親,我心中一直盼望著見上一麵的本島先生。那時候的他看起來身子已經非常單薄,或許早被病魔纏身,是強忍著病痛活下去的。
而真正知道本島先生病入膏肓,是來年的春天。
原本那一天,阿川應該站在比賽場上,進行他人生中一次非常重大的比賽。
“你去參加吧。我想,這可以很好地證明你的實力,”父親已經完全認可阿川了。我看著他遞交給阿川的那個比賽單,聽說如果進入了決賽的話,就有機會去中國。
“啊,說來。那時候九郎就是在這場比賽中棄權,然後回了家鄉。”
阿川聽了這句話後,咬了咬牙。我知道,他一定會參加的。因為哪怕是現在,他依舊有夢想,那便是超越他的父親,而且他說,他不會退縮的,他會走下去。
“對了,這個菜譜,是你父親那時候為比賽做準備留下的。”父親將一本本子放在了桌上,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好好加油吧。”
那幾天裏,阿川便閉門待在廚房幾乎都沒怎麽出來。他看起來非常煩惱,麵對這樣的他,我除了安慰也無事可做。我想他是太過緊張了吧,畢竟,這是非常重要的比賽啊。
可我卻完全想錯了。他所真正苦惱的事情,看來還是與本島先生有關。
他說在他揣著父親的食譜刻苦鑽研之時,忽然從某一頁上掉出了一張紙和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挺著大肚子,滿麵笑容。是他幾乎沒有印象的母親。而看紙上的字跡,是本島先生留下的。
是那一張,被撕去了的日記紙。
“我看著木子,忽然思索著接下來的日子。我已經明白了所謂料理之意,也完全能成為一名偉大的廚師。可每當木子用支持的眼神看著我時,我的心裏卻開始退卻,我究竟為何要成為麵師,我的料理之路,真的屬於那伸手不見的成功之中嗎?
我是一名廚師,是一名丈夫。是一名父親。我想要的,究竟是…”
阿川說他思索了好久,也沒能得出答案,因此萬分苦惱著。可最終,我想他已經知道該填什麽進去了。
因為在賽場上的他,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廚具,露出了前所未有燦爛的笑容,眼角還擒著淚水,像興奮的孩子奔到了我身邊。
他聲音很大,拉著我的手一直在喊:“我想回家,我知道了。是家,是家啊…”
我盯著周圍的人詫異的目光,卻並沒有一點丟臉。而且輕輕抱住他的身子,拍著他的背說道:“好,回家。”
我想,木子小姐當時,也是這樣做的吧。
八
“當我站在賽場上的時候,盯著那些廚具,眼前忽然浮現了一個場景。我站在日料店的廚房裏。而你就在我的身旁為我削著土豆,我熬著鍋裏的湯水,廚房外頭的,是坐的滿滿的客人們,他們一邊喝著燒酒,一邊大喊再來一碗。”
坐在去往富士山的新幹線上,阿川看著窗外,對我說道,“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幸福的笑容。而那樣的笑容,我隻在富士山腳下的小麵館裏見過。那時候,我才終於想到,或許…或許真正值得我去做料理的,便是那些幸福的臉。”他頓了頓,回頭看我,“還有家人。我想,父親也是這麽想的吧。”
本島先生,看來那段您未寫完的日記,阿川已經幫忙補上了。
我想本島先生也等著這一天的到來,所以父親才會對我說,本島先生一直不出現在阿川麵前的真正原因,我將來會曉得的。
本島先生,您所付出的等待,是非常有回報的啊。而我也才後知後覺,您為了這份等待,付出了多大的痛苦。
那日我們回到了富士山,推開破舊的門,撲麵而來是麵湯的味道,熱騰騰的霧氣,滿屋的客人,吵雜的笑聲。而站在那之中的,是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
我知道,是除夕夜的那個男人。
“爸,我回來了。”阿川忽然在玄關跪坐下來,然後低頭,朝著屋內喊道,“我再次拜托您,請將這家店交給我吧。”
本島先生看起來高興壞了,他看著一年沒好好看過的兒子,自然是流著眼淚。而後,失去了知覺。
阿川才知道,本島先生時日不多了。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他的父親身子漸差,卻還是撐著在麵館幹下去。
九
“走吧,”時間回到現在,阿川從墓碑前站起身子,將花束放在碑前。他見我穿著高跟鞋,腿似乎有些麻了,便小心翼翼地將我攙扶起來。
“回去得換雙舒服的鞋子,馬上店裏也要忙起來了。我們得加把勁才行啊。”阿川迎著陽光,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紅腫,但眼裏的溫柔卻並沒有消退下去。
我看著這樣的阿川,胸口一震,春風吹拂著他的頭發,櫻花落在他寬厚的肩上。我忽然笑了笑,小聲嘀咕道:“阿川真的長大了啊。啊,這麽一看,離開的不隻是你一人…對吧?本島先生。”
那個二十一歲時幼稚而冷漠的阿川,也已經被您給帶走了。正躺在您與木子女士的懷抱裏,你們依舊珍愛著他。
——完——
“我會做出現在這樣的舉措,”本島川看著手心中的麵粉,頓了頓,“也許是因為我的父親,那個在我口中,不爭氣的男人。他過去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