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一年春節來得晚,還沒出正月十五,吳彥明就開學了。


  這次去給吳彥明送行的隊伍裏,少了姥姥姥爺和四丫。其實吳彥明也不想親媽來送他,他怕媽又掉眼淚。


  張麗娥這次比之前堅強了許多,也許是因為看到兒子長高了壯實了,心裏放心了一些吧。她眼裏雖有不舍的淚,卻忍著沒掉下來。


  姥姥沒去送行,在家裏一把一把抹眼淚。


  姥爺看姥姥那樣子就笑。


  姥姥轉過臉不理姥爺。


  現在三個外孫都大了,老大離開了家,老二老三的學業也一日忙過一日,能聽姥爺說三國的機會越來越少。姥爺真心懷念三個外孫小的時候,特別是老大老二小的時候,兩人年歲差不多,成天在一起聊這個扯那個,一個說我們部隊有三匹馬,另一個說我們部隊有五匹馬,一個說我們部隊的馬有六米高,另一個說我們部隊的馬有七米高……姥爺的記憶跑回到了從前,又看見了那個時候的小哥倆。現在都長大了。現在能聽姥爺說三國的隻有三兒了,以後等三兒再大了……姥爺看了看四丫,笑了,對,還有我們四丫呢。他們大了,我說三國給四丫聽。


  從這一年二月開始,吳尚榮每個月都能拿到獎金。


  吳尚榮把獎金交到張麗娥手裏,說:“都攢著,有錢了咱也買輛自行車。”


  張麗娥笑,看來範嬸那輛自行車沒少刺激吳尚榮。


  去年,吳彥章成天看著吳彥明早也學習晚也學習,整整看了一年,他真心同情大哥,畢業班太可憐了,整天跟抽了鞭子的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大哥天沒亮起床學習的時候,他正裹緊被子做美夢呢;大哥中午留在教室自學的時候,他正在家聊天吃飯呢;大哥上晚自習的時候,他正在家聽姥爺說三國呢……唉,可惜啊,那樣的好日子這麽快就過去了。他也不幸地成為了畢業班學生。最後這個學期加出來的晚自習讓吳彥章很痛苦,不能早早兒回家吃飯,不能聽姥爺說三國,不能……唉,不自由啊,太不自由了。一天有這一個晚自習就夠他受的了,他可沒大哥那精力起那麽早學習,更不想把中午回家吃飯的寶貴時間也搭給學習。


  從三月開學,吳尚榮和張麗娥就沒看到二兒子努力的樣子。


  張麗娥經常悄悄跟吳尚榮說:“都這個時候了,他怎麽好像一點兒都不上心呢。”


  吳尚榮也覺得二兒子該收拾收拾了,可二兒子一貫態度很好,該上學上學,該寫作業寫作業,挨說的時候發自肺腑地誠懇接受,這樣的表現說什麽也不能被無緣無故臭揍一頓吧。吳尚榮對兒子們從來沒有說打就打,有原因的時候能才動手,沒有原因絕不動手,不能在孩子們心裏留下壞爸爸的不良印象。吳彥章弄得吳尚榮有些頭疼,打?沒有理由動手;不打?他一點兒也不為高考著急。吳尚榮真犯愁。


  張麗娥又找了一回吳彥章的班主任,請求班主任一定嚴格要求他,在學校有什麽不好的表現一定告訴家長。班主任也說不出吳彥明目前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成績不理想也不是著急就能改變的事實。


  又到春暖花開季。


  吳彥章伸著懶腰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張麗娥搖著頭看他,不滿意地說:“你比我們起得都晚。”


  吳彥章嗬嗬一笑,伸了伸背,才說:“因為學習太累了。”


  張麗娥翻了吳彥章一眼,“你十點多不就睡了嗎?”


  “那也累,媽,春困秋乏啊,春天本來就困,再加上學習這麽累,睡不夠。”


  “哼,你哥去年這個時候,人家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了。”


  “我哥,我哥。”吳彥章就煩親媽動不動拿他跟大哥比較。


  張麗娥看二兒子捶不是捶打不是打的樣子,不想理他了,坐到桌前去吃飯了。


  吳尚榮催兒子們:“快吃吧,吃了上學去。”


  姥姥從櫃子裏翻出一個新軍用書包,“麗娥,怎麽沒把書包給彥明帶著?”


  張麗娥看了看那隻書包,“哦,彥明說以前那個還能用,先放著吧。”


  “這孩子,那個不是都破了嗎?還舍不得換新的。”姥姥心疼大孫子的懂事。


  吳彥軍掃了一眼新書包,“媽,大哥不用給我唄?”


  張麗娥正想翻三兒子一眼。


  吳尚榮說話了:“你期中考試每一科都能考90分,這書包就給你。”


  吳彥軍一臉苦笑,親爸這不是開玩笑嗎,每科90?把9倒過來還差不多。吳彥軍沒再說話。


  吳彥章笑了笑,“爸,要是這次我有兩門考90,這書包能給我嗎?”


  吳尚榮和張麗娥同時看向吳彥章,平時這種激勵方法對二兒子最無效,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張麗娥看了吳尚榮一眼,笑了笑,然後看向二兒子,“好啊。”


  吳彥章笑,“五門課,兩門在90分,這書包歸我。”


  吳尚榮點頭,“對。”


  吳彥章笑著站起來,“走了,上學去了。”


  張麗娥和吳尚榮相視而笑,說不定這物質激勵法對二兒子有點兒用。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吳彥章的表現令全家人刮目相看。早上五點多就起床去學習,中午吃了飯就往學校跑,晚上回家吃了飯又忙著學習。


  張麗娥和吳尚榮喜出望外,二兒子這是要在要發憤圖強了。吳尚榮就知道,二兒子腦瓜子最靈,不學是不學,一學起來那進步肯定噌噌的。


  果然,期中考試吳彥章有兩門得了九十分,其他三門也都在八十分。


  吳尚榮大喜,說話算話,親手將書包送給二兒子以茲鼓勵。


  由此,張麗娥對二兒子的高考也越來越有信心。


  連姥爺也為二外孫得意起來,姥爺想著,我家又要出一個大學生了。


  期中考試結束後,吳彥章背著新書包去學校了。


  接下來的日子,吳彥章天天早上五點多就起來走了,中午吃完飯又跑去上學了。


  吳尚榮看著聞雞起舞力爭上遊的二兒子,心底升出驕傲,到底是我老吳家的兒子,知道力求上進,我老吳家祖上又要榮耀回了。


  吳彥章的新書包,背了幾天就沒再背回來了。


  張麗娥問二兒子:“怎麽回來連書包也沒背?”


  吳彥章笑,“放學校了。”


  “不會丟了嗎?也不把書背回來學習嗎?”


  吳彥章還是笑,“不會丟,我最後一個走,門都鎖好了。回家來我想做做那套複習資料,別的書就都放學校了。”


  張麗娥點頭,二兒子知道利用複習資料了,以前跟他說了幾遍他也沒動過那套書,現在到底明白過來了,知道怎麽用功了。


  吳彥章早出晚歸的,連範嬸都看到吳家老二長進了。範嬸經常跟姥姥說:“姥姥家裏又要出大學生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張麗娥剛下了課,回辦公室還沒坐下喝一口水,有人叫她:“張老師,校門外有人找你,好像挺著急的。”


  張麗娥一聽,肯定是家裏出事了,忙往校門跑。跑到校門口一看,不是姥姥,她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掉進肚子裏。


  來找張麗娥的是吳彥章的班主任。


  “劉老師。”張麗娥走出校門,“吳彥章是不是搗蛋了?”


  劉老師說:“張老師,你家裏出什麽事了?”


  張麗娥愣了,“家裏?不是,吳彥章怎麽了?”


  “吳彥章每天早上前兩節課都不來上課,到第三節課才急急忙忙地跑來,這都連著一個多星期了,問他,他說家裏有事兒。”


  張麗娥更懵了,“家裏?沒事兒啊。吳彥章每天早上五點多就起來了,然後吃了飯就出門了。他不是去學校了嗎?”


  劉老師蹙著眉頭說:“沒來學校啊。”


  “那上哪兒了?我們都以為他去學校了呀,他上次考試考得還挺好的,然後就每天早出晚歸的,我們都以為他去學校好好學習了呀。”


  “他上次考得是挺好,我也驚喜了一回,我琢磨著這孩子要上進了,可自從那次考完試以後,他早上前兩節就不來上課了。剛開始遲到我問過他,他說家裏有事兒,看他滿頭大汗著急忙慌的樣子,我估計家裏是真有事兒,所以我也沒說什麽,還替他跟馬主任求了情,頭一次遲到馬主任教訓過他一回,後來聽說家裏有事兒,馬主任也就通融了。我來就是想問問,家裏出了什麽事兒了?”


  張麗娥呆了,吳彥章啊吳彥章,這小子,兩頭扯謊啊,張麗娥心裏的火騰騰的,心裏不光有火,更多的是失望。


  “那他幹嗎去了?”劉老師搖頭,“其實這孩子挺聰明的。”


  張麗娥說:“劉老師,首先我得謝謝你對孩子這麽負責,中午回家我一定問清楚他幹嗎去了,我保證他明天按時去上課。”


  劉老師說:“你回家問問吧,這都什麽時候,讓他好好學習吧。那我先走了,還有課呢。”


  看著劉老師騎車走遠,張麗娥沉沉地呼出一口氣,這小子,這該好好收拾收拾了!

  中午,吳彥章和吳彥軍一起進了屋。


  吳彥章笑嘻嘻的,張麗娥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媽,中午吃什麽?”吳彥軍問。


  張麗娥黑著臉,說:“你去那屋去。”


  吳彥軍看了親媽一眼,登時打了個哆嗦,趕緊跑開了。


  “你過來。”張麗娥看吳彥章。


  吳彥章眨眨眼,走到張麗娥麵前。


  張麗娥示意吳彥章進裏屋。


  吳彥章沒笑也沒言語,他大概已經知道親媽要說什麽了。


  張麗娥關上門。


  “你書包呢?”


  “在學校。”


  “你每天早上那麽出去都幹嗎去了?”


  吳彥章不回答,也不看親媽。


  “說話。”


  吳彥章低頭站著不言語。


  “問你呢!早上幹嗎去了?”張麗娥的聲音高起來。


  吳彥軍嚇得把另一間屋的門關上了。


  “大早上就走了,全家人都以為你好好學習去了,早上你們劉老師找到我,說你早上頭兩節課連著一個多星期都沒上,你幹嗎去了!”


  “不說,是吧?”


  “不說。”


  吳彥章越沉默,張麗娥越生氣。


  張麗娥抄起了雞毛撣子,指著吳彥章的鼻子問:“說話,幹嗎去了?”


  吳彥章依舊沉默著,說了也是一頓打,有區別嗎?


  二兒子的沉默把張麗娥徹底拱火了。


  雞毛撣子狠狠落在吳彥章身上,一下,兩下,三下……


  被騙,氣惱,失望,傷心,向張麗娥心頭衝湧上來,撣子一下又一下緊密地抽在吳彥章身上。


  吳彥章沒有躲。


  吳彥軍小心翼翼地問姥姥:“我哥怎麽了?”


  姥姥搖頭。


  張麗娥氣出了,手打累了,沉沉地歎了口氣,聲音也小了,“說吧,早上幹嗎去了?”


  “上山,騎馬。”


  “書包呢?”


  “書包帶剪了,當韁繩。”


  張麗娥盯了二兒子一瞬,真會玩兒。


  “為什麽不去上課?”


  “不想上。”


  “不上課能考上大學嗎?”


  “我考不上大學。”


  “你怎麽知道你考不上?隻要像你哥……”


  “我哥是我哥,我是我。”


  張麗娥看著二兒子,又看看窗外,眼淚下來了。她太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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