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深夜旅店故人來
走了一夜,第二日,依舊是個晴天。昨夜的殺人事件,仿佛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一般,伊諾與琴兒一直心有餘悸。
“小姐,咱們這樣徒步走著,怎麽也有三四天了,雖然一直繞行,離開那個茅屋也有一百多裏了。”琴兒細心的算著,“咱們是不是可以進附近的鎮子或村莊呢?”
伊諾想了想,凝神歎道:“我尹伊諾寄居京城,沒想到卻又一次經曆離殤,現在連人都親手殺過了,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嗎?”
琴兒剛要安慰,伊諾卻搶先又笑道:“琴姐姐,咱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就依你的,今夜去住旅店,少受一些罪也好。”
就這樣,伊諾扶著琴兒的手依舊在雜草叢中熟稔的走著。直到月色籠罩如青白色的霧氣時,才遠遠的看見一盞小小的風燈,透過茫然月色微弱的閃爍。
想起幾日山路崎嶇裏的風餐露宿,又看見這樣溫暖而熟悉的燈光,伊諾心下一喜,一顆心驟然安定了下來,緩緩對琴兒笑道:“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勞累了,現在看到這燈光總覺得分外溫暖。”
琴兒一雙帶笑的眼睛,亦是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小姐受了這許多日子的苦,今日可改好好休息與梳洗一下了。”
這樣說著的時候,兩人已經飛快的走到了旅店的門前。一盞小小的風燈,在夜風裏搖擺不定。琴兒先是掀開簾子向裏麵望去,冷冷清清的旅店,隻有一個小夥計在櫃台上打盹。
大堂裏,五六個簡陋的桌椅七扭八歪的擺放著,上麵依次放著茶壺茶碗等具。雖然簡陋,但是卻環境難得安靜的很,唯有小夥計均勻的呼吸聲傳入耳中。
琴兒與伊諾對視一眼,都欣慰的笑了。此時,不需要多麽華麗的旅社,亦是不想有更多的人打擾。如此這樣一間山間清淨旅社,最好不過。
聽到人聲,小夥計趕忙睜眼,揉揉眼睛站起來笑嘻嘻道:“本來山中幽靜,隻以為今晚又是沒有客人呢!沒想到來了兩位天仙一樣的姑娘。”
琴兒見伊諾沒有說話,知道她沒有力氣了,也懶得過多與活計搭訕,趕忙對小夥計笑道:“這位小哥,我們小姐累了,不知道有沒有幹淨的上房?”
小夥計趕忙熱情引著伊諾來到二樓最靠邊的一個房門前,利落道:“這是我們店裏最好的客房了!”
琴兒笑著謝過小夥計,又囑咐送些飯菜來,才扶了伊諾進來。小小的一間房間,到處都掩飾不住濃鬱的鄉村氣息,卻也沒有那些發黴腐朽的氣味。杯碗雖然粗製,倒也幹淨。琴兒為伊諾斟了一杯,伊諾如甘霖般一氣飲下。
坐於靠牆的梳妝台上,伊諾看著自己晦暗的神色,隻覺得仿佛並不是自己的臉,無限頹廢與風塵像從肌膚裏溢出來一般,淡笑道:“幾日沒有好好照鏡子,竟然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琴兒一邊手法嫻熟的給伊諾梳頭,一邊搜腸刮肚安慰道:“聽咱們一進門那個小夥計的話,就知道小姐在世人眼中,還是一個天仙呢!”
伊諾知道琴兒的心意,複又露出平常的歡容道:“難道你忘了,他說的可是兩個天仙?”
琴兒的嘴角亦是不由得揚起,邊笑邊用最嫻熟的手法為伊諾梳起了她最喜愛的同心髻,又伺候她淨了麵,上了淡妝後才笑道:“小姐看這是不是真正的天仙?”
伊諾細瞧了自己一會才歎道:“這樣的美人,在保命的時候,還不是出手狠辣,一招斃人性命?”眼底的感傷如洶湧的波濤,一浪又一浪。
轉眼,伊諾又漫步來到北窗前。窗外呼呼的山風已經被一絲不漏的擋在了窗外,想昨夜還是淒風慘雨、殺人流血,今夜已經安寧平和的樂居一室了,伊諾更加觸目感懷,不能自已。
伊諾見琴兒關切與擔憂的目光,才複又慘然一笑對她道:“我已經不是隻知道多愁善感、風花雪月的舊時心腸了,如今能這樣輕鬆說自己親手殺人的事情,隻能說明我尹伊諾心智更加成熟了。”
清冷的月光,一分一分投注到她的眉頭,亦投注到她的心頭。主仆兩個正在默默訴心的時候,小活計的飯菜已經好了。
看著簡單的幾個小菜熱氣騰騰擺上桌子,伊諾與琴兒都露出歡愉神色。琴兒爽快的塞給小夥計一錠銀子,小夥計高興的收下,又回身囑咐道:“兩位姑娘一會千萬不要出去了,剛才樓下來了一個年輕人,估計遇見不順心的事情了,一進門就要酒喝,我怕他見到兩位姑娘再起什麽歹心,所以平白的囑咐一句。”
伊諾與琴兒都是一驚,但是麵色仍然不露痕跡。伊諾親自感謝完了小夥計,才放下筷子皺眉對琴兒說道:“不會是追查我們的人吧?”
琴兒亦是無心吃飯了,忐忑道:“隻能祈禱不是了。”
伊諾抑製住心底無助的蒼茫,自肺腑間感慨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如此以來,便誰也無心於飯食了,兩個人都如坐針氈般。彎月又西移了一分,一直未聽見樓下有其他動靜,伊諾才略略放下一顆懸著的心來。
小夥計倒是念著琴兒給他銀子,偷偷溜上來悄語道:“那位客觀喝酒過多,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兩位姑娘也可安心了!”
琴兒又謝過小夥計,塞給了一錠銀子。小夥計眉開眼笑,照顧的更加周全了。
但是,伊諾到底也是不放心,臨睡前與琴兒商議道:“咱們下去看一看那個喝酒的年輕人可好?若是看著不像追查咱們的人,也可安心一點,反正他也喝醉酒睡著了。”琴兒隻得點頭。
順著木質的樓梯,伊諾與琴兒盡量輕聲輕腳的。此時已近深夜,連那個小夥計都休息去了。
隻有大堂裏,一個背影蕭條的年輕男子,趴在桌子上酣然大睡。伊諾兩人走的近一點,越發聞得酒氣衝天,都嫌惡的捂著鼻子。
桌子上幾大壇子酒全部空空的,酒碗亦是七零八落的散在桌子上。伊諾淡淡一笑,估計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失意之人罷了!
然而,剛要回身走的時候,那個醉酒的年輕男子壓在胳膊下露出一角的匕首卻吸引了伊諾的注意力!
仔細看去,那柄匕首,何意眼熟至此?小巧而纖細的刀把一覽無餘露在外麵,是不盈一握的閨閣規製。而那隻露在外麵一截的刀鞘,所鑲紅色瑪瑙則個個打磨的一般大小,價值連城。刀鞘精雕細刻出刻精美異常的花朵,隱約可見是繁密的海棠!
這不是昨晚自己親手殺人用的匕首更是什麽?伊諾百感交集。再細看這個醉酒年輕人的身形,伊諾的心亦是陡然一驚!琴兒想是也猜到了什麽,趕緊扶著伊諾回去了客房。
心中複又有綿綿密密的愁緒,眼前又出現那鑲滿紅瑪瑙的匕首,仿佛昨夜滴滴冰冷的鮮血還撒在上麵。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個拿著匕首的年輕男子。
深夜旅店,他怎麽會以如此方式,帶著這柄匕首出現呢?伊諾還未理清頭緒,真不知道這荒野客店的相遇,是該相認,還是不該相認!
然而,坐在床上還來不及細想,樓下卻傳來了嘈雜的喊叫聲!“有沒有喘口氣的?快給我們弄點酒菜!快來人啊!”隨著一陣雜亂的步子,幾個人一進旅店就七嘴八舌的嚷嚷著口渴與饑餓。
伊諾在樓上細細傾聽,許是小夥計在自己房間睡得睡了,那幾個人喊了好幾聲他才殷勤的答應。他一出現,立刻挨了那幾人一個響亮的耳光,其中一人還大聲惡狠狠罵道:“你是死人嗎?喊了這麽久才出來?”
小夥計委委屈屈的告著罪,也隻得很快便去準備酒菜和茶點了。
琴兒牢牢的抓住伊諾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涼氣道:“小姐,恐怕這才是咱們應該躲避的人。”
伊諾默然的點點頭。她仿佛看見,樓下麵目猙獰的每一個人,懷裏都揣著一個寫著‘尹伊諾,殺無赦’六個大字的畫像。死亡,離自己越來越近。
然而,想到那柄匕首,想到那個拿著匕首的醉酒少年,她的心卻莫名的安定了許多。
樓下的聲音仍是不斷地傳入耳內,伊諾知道,現在能做的,隻有安守客房,希望不被他們發現行跡這一條路了。
一個粗重的聲音首先抱怨的說道:“都怪咱們哥四個命苦,讓趙貴他們那幾個小子搶了先,聽說前天他們就把那個尹伊諾給殺了,主子已經賞了他們每個人五十兩銀子了。”
伊諾的心一緊,連呼吸都急促了許多,握著琴兒的手不知不覺滑膩了起來。
琴兒猛地抬頭,眼中亦是悲光一閃。伊諾亦是會意,難道是喬丹丹她們遇上了不測,讓追查的人誤以為是自己死了?
又一個尖尖的聲音扯著嗓子抱怨道:“可不是嗎?咱們奉命追查了這些天,其實是咱們先發現她們的行蹤的,反倒讓別人搶了功勞,能不鬱悶嗎?”
伊諾悱惻轉首,淒然問道:“琴兒,你是不是也認為丹丹妹妹她們出事了?”
琴兒黯然垂眸,攏一攏伊諾的鬢發:“或許根本沒有人出事,隻是他們想要邀功,才和主子那麽回報的。他們以為咱們死了,咱們不也是活的好好的嗎?”
伊諾還要說些什麽,然而,樓下又突然而起的混亂聲音打亂了兩人的對話。伊諾屏息凝神,樓下的局勢似乎一瞬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個粗重聲音的人求饒似的哀求道:“少爺,求求您不要殺我,我也是奉了夫人的命令!”
另外幾個人也都加入這場哀求,紛紛道:“少爺,我們都是奉了夫人的命令。”
樓下的對話,伊諾聽得一清二楚,月色透過窗欞漫出一絲淒慘的淡淡光暈,照在她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因為他聽到,那個她熟悉的男子聲音,氣衝丹田的吼道:“你們都該死!誰追殺尹伊諾都該死!”
那幾個人顯然都嚇壞了,磕頭如搗蒜懇求道:“少爺,尹伊諾不是我們殺的!是趙貴他們那幾個人幹的!我們也是今天才聽說的,是他們把那兩個姑娘逼的跳河淹死了!”
伊諾握著琴兒的手更緊了,喃喃道:“一定是丹丹妹妹她們淹死了!”
琴兒也是悲戚,然而,樓下的對話還是要繼續聽的。
許是他們的哀求起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那個冷冷又憤怒的聲音毫無一絲感情道:“就算不是你們親手殺死的,你們也是幫凶!這些日子你們搜山又查村,所以你們今晚必須死,為你們奉命殺死的尹伊諾陪葬!”
樓下先是一片哀哭祈求震天,不出一會,卻是死靜一片了!
伊諾顫抖的緩緩閉上雙目,哽咽道:“他也算是為丹丹妹妹她們報仇了!”說完,眼角忍不住有晶瑩的淚珠流出。
小夥計受驚過度的叫聲回蕩在夜空,像是滲人的鬼叫。琴兒抹了一把汗道:“真想不到袁將軍以為小姐死了,會是這樣的舉動!倒也癡情之人!”
伊諾怔怔片刻,無限的感慨與唏噓都化作一句:“我突然想下樓見一見他。”
琴兒愣了一愣,隻說道:“那我陪著小姐。”
“好。”伊諾這樣說的時候,腳步已經匆匆的走了出去,親手打開房門,臨下樓又親手理了理鬢角。突然又覺得莫名其妙、多此一舉,反倒自己覺得自己好笑了。
站在二樓向樓下望去,觸目驚心的幾個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那裏,流了一地的血斑駁恐怖,一個並未死絕的人還粗重的喘著氣,圓睜著雙眼,死死的盯著捅了自己那柄帶血長劍。那個捧著飯菜的小夥計已經嚇得昏死在了櫃台前,飯菜撒的一地狼藉。
伊諾幾乎要作嘔,兩隻手緊緊的捂著嘴,身子傾頹的靠在欄杆上。
樓下的屍體間,唯有一人的身影還在蒼茫挺立!然而,雖是極力的挺立著,那身影卻也像是即將被大雪壓彎的青鬆,孤零零,顫巍巍,寂寥悲愴。手裏帶血的寶劍上麵,就像是他妖豔而濃重的殘留仇恨,淋漓不盡。
伊諾心下動容,凝望著這個背影的眼神亦是越來越複雜,像是天上一朵被扯住的流雲,變換成各種無法言說的心緒。
“袁將軍!”伊諾忍住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終於不顧一切的喊了一聲。
然而,那個身影卻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依舊沉浸在他自己的哀婉思緒中。
饒是鐵骨錚錚的七尺男兒,也禁不住一個情字,他是真的被剛才那個消息給打敗了。他麻木的盯著自己劍,鮮血蜿蜒如鑽心的小蛇,啃噬著他的心。
他明明聽到了伊諾的聲音,但是他站在那裏愣愣的想著,難道自己出現幻聽了嗎?為什麽,為什麽我還能聽見她的聲音呢?這是怎麽回事?
伊諾又一聲呼喚傳入了他的耳朵裏:“袁將軍,我在你身後!”
他還是沒有動,他怕這是一個白日夢,若是自己一動,這個夢醒了怎麽辦呢?
伊諾的呼喚一聲接著一聲,也離袁淺越來越近。她每走進一步,她的呼喚都會喚起自己對這個持劍為自己殺人的少年的記憶。
記憶中,他是站在雍榮華貴的袁夫人身後的俊朗少年,一把匕首悄然的表白著自己的心。
他是呆立在馥鬱槐花香裏的倔強少年,被拒後仍然承諾要守護心儀之人家族。
他是衝開家族羈絆細雨中等待的癡情少年,被人驅趕而不退縮。
他亦是為了一個虛假的死訊,斬殺自家奴才的憤怒的少年,心儀之人在眼前卻不相信。
他真不相信,他的淚水一點一滴滑下來,自語道:“義妹,我又看到你了,是你的魂魄來看望我了嗎?”
轉瞬,他又笑了:“你魂魄肯來看望我就好,我隻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
伊諾喜極而泣,哭聲在空蕩蕩的旅店大堂裏分外分明,她亦是顧不得滿室的血腥味,走上去使勁的搖著他的胳膊道:“袁將軍,真的是我,我還沒有死!你醒一醒!”
袁淺一個激靈的執住伊諾的手,青筋暴起,不可置信道:“真的是你,義妹!”
“是我!真的是我!”伊諾數日的奔波感慨與委屈在這一刻全部傾瀉,“我還沒有死,你曉不曉得我這幾日都經曆了什麽!”
他的眸子中盡是深深的憐惜與莊重的承諾:“沒事了,有我就不會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