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第十九章 也是逃犯
卻說這算命老先生甫一見賀難奉上的第二張生辰帖,便是臉色陡然一變,神情又驚又怕,心中漸生悔意。
他本是鼓足了勇氣要見識見識這個天生異象的命格,但到了最後關頭,那攢於胸口的好奇與膽氣卻倏地枯竭消散。冥冥之中他在內景裏似乎窺見了天機,而從意象裏的茫茫雲海之中伸出了一隻大手撫過他那枯瘦幹癟的麵孔,又將他的雙眼強行合上了。
“走……走……走!”老頭兒將手中的生辰帖一把撕碎,他奮力推搡著賀難,讓他離開這裏。“今日我已為你算了一卦,你也該知足了!”
賀難見老頭兒突然就像鬼上身一般,不由得滿頭霧水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他想掙脫開老頭兒的束縛,卻發現這比他還要瘦弱的老頭此時卻如迸發了千鈞之力一般讓他動彈不得,隻能任由這老頭兒擺布。
“這張生辰帖,這個生辰,你以後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也不要給任何人看!記住!”老頭像是喝醉了一樣不斷地重複著這段車軲轆話。
這也是賀難被掃地出門前聽到老頭兒說的最後一句話,而他那渾濁摻雜著血絲的雙眼也深深地印在了賀難的腦海裏。
“怎麽了?”被一同趕出來的紅雨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她正在前廳欣賞著老人的其他畫作便被畫館主人莫名地清理了出來。“你是不是又說了什麽惹老先生發怒了?”
賀難仔細地回憶了老頭兒最後的那一番話——既然老頭兒不讓他向任何人提起,他便沒有對紅雨說實話,隻是隨意地敷衍道:“沒什麽……這老家夥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就發起瘋來了。”
“這種算命的老頭兒都神神叨叨的,恐怕是癲癇犯了。”賀難看上去十分認真地總結道。
已既然經被人趕出了畫館,縱然二人心中還各有目的也再不能進去了。賀難看了看天色也該是時候去往與孟河約定好的地方碰麵,便拉著紅雨前往他們約好的那處食肆。
這食肆看上去並不氣派,但據孟河所說這店麵雖小卻有一手煮麵的招牌手藝,賀難是北方人尤其喜麵食,這麽多年也沒改變自己的這個習慣,聽孟河對這家的麵條讚不絕口,自然是要來嚐一嚐。
而他們抵達這處食肆時,孟河卻還沒有蹤影。兩人在郡城中逛了半天,早已是人困馬乏饑腸轆轆,迫不得已之下便先進去吃點東西。
兩人剛一踏進這店門,賀難的雙眼便在這大堂之中四處掃視,店小二剛欲上來迎接,賀難便拉著紅雨走到了最裏麵角落靠牆的那張桌子旁落座,隻剩下店小二可憐巴巴地跟在他們身後,想要插話卻沒有機會。
“客官……咱們想來點兒什麽?”店小二終於逮住了說話的機會,忙不迭道。
“我聽說你們這裏麵食煮的不錯,都有些什麽說來聽聽。”
“我們這兒啊……”店小二拉長了聲調,“有關外的肉醬麵、打鹵麵、狗肉冷湯麵,有關內的燴麵、熗麵、辣子麵,有中原的油潑麵、長壽麵、牛肉臊子麵,也有江表地區的蔥油麵,魚湯麵和蝦油麵,還有南海邊上的腸麵、粉麵,和那船夫們最愛的蝦仁餛飩麵……正可謂是麵麵俱到,一應俱全。”
紅雨見著店小二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已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悄悄捅了捅賀難的胳膊,小聲說道:“我怎麽感覺這個店小二跟你有的一拚啊。”
賀難認真地點了點頭,對紅雨的話表示讚同,又向那店家答道:“那就先給我來一碗熱湯的牛肉臊子麵和一碗肉醬麵吧,給她上一碗蔥油麵,再上二斤鹵牛肉。”
小二點了點頭,便瀟灑地甩了一甩搭在自己身上的白巾,扯著嗓子向後廚報著菜名,而紅雨的小腦袋卻轉向了賀難。她滿腹狐疑地看了看賀難:“你怎麽知道我愛吃蔥油麵?”
賀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說道:“我猜的。”
紅雨知道賀難並沒有如實相告,她的一雙眼睛也眯了起來像是畫中的狐狸,嚇唬他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行為已經很猥瑣了,如果你不老實說的話……你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這半月過去,又經曆了昨夜那種尷尬的場麵,賀難現在早就不怕紅雨的恐嚇了,他心知肚明紅雨是不會對他出手的。不過他倒是一點也不想被人當成猥瑣小人,便開口解釋道:“觀察、推測,缺一不可。”
紅雨聽見賀難這麽說,立刻警惕地看著他的臉,似乎也想從他的臉上觀察出點什麽來:“你是不是又在騙人?哪有那麽神奇……你都是怎麽觀察、推測的?”
“你是鉞月城人對吧——鉞月城地處月湧江流域,剛才小二提到過的江表麵食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蔥油麵、蝦油麵和魚湯麵。這三種麵我也曾經有幸品嚐過——魚湯麵是熱氣騰騰的湯麵,你向來喜涼不喜熱,故我排除了魚湯麵;蝦油麵葷腥太重,辣油嗆鼻,不合你的口味,也排除掉;而剩下的最後一樣蔥油麵既是拌好的涼麵,口味也是偏素,可謂是剛剛好——那我想應該就是這個了吧。”
“精彩,可真是太精彩了……”紅雨口中稱讚著賀難,但麵色上可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你昨夜還說對我沒什麽企圖……這就叫做對我沒有企圖?說吧,你觀察我多久了?”
賀難的脊背靠在牆上,攤了攤雙手表示無奈:“我也並不是隻觀察你一個啊……”他伸出一根手指來在空中畫圈,“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選擇坐在這個位置麽?”
“因為這是這個小店鋪中唯一一個可以看到前、後兩道門和幾乎所有食客的位置。”賀難麵色有些嚴肅道。“這是很重要的……經驗。”
紅雨按照賀難的話也有樣學樣的觀察了一下他們所處的位置,倒是正如賀難所說的一般,他們所坐的地方在這個小店中便是最佳的選擇。於是乎賀難的形象倒是又在紅雨的心中改變了一些——不能說是高大偉岸,但卻是一個挺靠譜的形象。
“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吧……”賀難開始回憶自己的經曆,“我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周圍經過的、停駐的每一個人,我都會嚐試去分析他們身上的每一點……走路姿勢、言談舉止、神情儀態……”
“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賀難對此是如此解釋道。“我並不相信任何人,隻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小心一點總歸沒有什麽壞處。”
至今為止,紅雨才明白為什麽禦史大人會派遣自己承擔跟隨賀難的責任,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心機深重到可怕的怪物——一個善醉易醒、裝醉卻醒的怪物。紅雨不得不承認自己自以為還算出色的閱曆比起賀難來簡直就像是一隻懵懵懂懂的小白兔。
過不多時,兩人的一共三碗麵已經被店小二端了上來,賀難已經開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紅雨卻不斷地嚐試著從賀難身上觀察出什麽東西來。
“你看。”賀難突然抬起來頭,示意紅雨看向食肆的正門處。“那個剛進門的人。”
映入紅雨眼簾的是一個從食肆前門進來的、風塵仆仆的男人。那男人身材壯碩,比孟河還要強壯不少,甚至和江文炳比起來也絲毫不遜色,他那半長的頭發微卷,亂糟糟的發尾虯結在一起顯得十分邋遢,麵相倒是十分剛毅,看起來像是一名武夫。
虎背熊腰的男人進了食肆,並不與任何人搭話,隻是隨便尋找了一處空著的桌子坐下,草草地對著小二說了些什麽。而他身上最顯眼的便是後背背著的那個長條狀的布包,那布包將一件長杆的物品包裹起來,纏繞了幾層。男人左顧右盼了片刻,見沒有人過分注意到他便將這件布包輕輕地放在了地上,卻傳來“砰”的一聲悶響。
而這男人的一切行跡卻全落入了賀難和紅雨二人的眼裏。
“你覺得他是個什麽人?”賀難開口問自己身邊的紅雨。“你可以試著用我的辦法猜測一下。”
紅雨躊躇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道:“衣冠不整、體貌不潔,想來大概是生活較為拮據落魄的人吧。但是他的身形健碩魁梧,背後還背著一件類似於農具或是兵器的物品……或許是郡城周邊的耕作農人?”
賀難搖了搖頭,完全沒把紅雨給出的答案當作一回事,而是十分篤定地說道:“如果要我來推測的話……這個人和我一樣……也是一個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