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車夫
二三月裏的天氣,本是春光明媚,鶯飛草長,百花盛開,為一年中風景最美麗的時候。黃牛阪在秦嶺山脈深處,是由陝西到四川的一條驛路。四圍山嶺雜遝,氣候溫和,土地又肥,四時均有佳景。尤其是這春天,更顯得水碧山青,風和日麗,佳木蔥寵,生意欣欣。當那道旁官柳柔絲千條搖曳春風之中,與左近閑花野草互竟鮮妍之際,忽然變起天來。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雲,大隻如席,停滯遙天空際,似在往外舒展。
秦嶺多雲,當日低空浮雲更多,一團團,一片片,飄蕩空中,隨風移動,映著陽光,白如銀雪,襯得碧綠的天空分外顯出澄鮮。時近中午,大道上麵,行旅商客車來馬去,正是熱鬧的時候。當地乃高原當中一條石脊,當中凸起,兩頭均是斜坡,長達三四裏,雖不甚陡,上行卻甚費事,尤其是由西往東的一麵,車輛稍微載重,行到坡前,多須卸下貨物,另由土人挑送過板,空車渡過。有時車夫恃強任性,以為馬健車良,所載客貨不多,又是兩三套的大馬車,想把過阪的力錢省下,客人再吝嗇一點,包價之外,不肯多出這筆力錢,由那粗野任性的車夫揮動長鞭,打著所駕的馬,低頭揚蹄,奮力去搶上坡,到了坡頂,再勒緊馬韁,揚鞭順勢而下,坡寬道直,一路吆喝,迎風疾馳,走九溜坡,其行若飛,倒也爽快絕倫。可是上坡時節,一不小心或是中途馬力不濟,前後馬力稍失平均,一個支持不住,倒退下來,不是馬仰人翻,便是滾向道旁山溝之中,人貨全傷,端的危險非常。
這時,正有一輛雙套大車由西向東急馳而來。仗著人強馬壯,載重不多,接車苦力又全被前車雇去,走出老遠,不耐等候。車夫薛太歲恰是一個出名搶上坡的好手,受客人催迫,覺著車中隻有兩個客人、三四件行李,天氣又好,怎麽也能過去。一到**,便把馬勒住,蓄好勢子,由慢而快往坡頂馳去。到了中途,就勢加快,把手中鞭朝前一抖,呼的一聲舞起一個大鞭花。駕車兩馬均是良駒,久經主人訓練,這條路已跑過多次,知道主人心意,一見鞭影在日光之下舞動,一聲驕嘶,同奮前蹄,低頭往前一躥,就勢後蹄蹬地,前蹄往懷中亂踏,一路奔迅,往上搶去。迎麵春風吹來,馬鬃根根披拂,襯著兩旁的碧水青山,宛然一幅絕好春山行旅的畫圖。
眼看路程已搶過了一半,薛太歲正以全神貫注在兩馬身上,口中不住吆喝,手中長鞭舞起一圈圈的鞭花,迎著春風,呼呼亂響,也沒有注意到前麵天色。及至走過一段,忽然瞥見那馬鬃毛被風吹起老高,覺著風力太大,心中一動。百忙中抬頭一看,坡那麵的天空全成了灰色。先前所見青天白雲已不知去向。半空也被陰雲布滿,前途黑沉沉一片暗影,直到天邊,低得快與地麵相接。跟著,便見暗影中金蛇連閃,雷聲隆隆,連響不絕。耳聽對麵坡頂有人呼喝之聲,未及看真,一股狂風帶著滿天雲霧沙塵,已如狂濤怒奔,由坡頂漫過,迎麵壓到。那被風力卷起來的塵沙,化為無數大小漩渦,在雲氣暗霧之中,隨同風力吹動,飆輪電馭,急轉而來。車馬衝風而上本就艱難,再遇到這樣猛急的狂風,壓力暴增,一步也衝不上去。晃眼之間,連人帶車已全埋入雲氣之中,急得兩馬同聲悲嘶,車上二客也跟著驚呼急叫不已。
這時,大地上已被亂雲布滿。那猛烈無比的狂風挾著排山倒海之勢而來,吹得道旁林木在暗影中起伏如潮,搖晃不停,不時發出極淒厲的尖嘯,與轟轟發發之聲相應,震得人耳鳴心悸。隨風而來的沙土打在臉上,和石子一般。時聞樹折木斷,山石崩塌,遠近相應。狂風吹斷的樹枝,宛如一條條的鬼影,帶著極尖銳刺耳的嘯聲,不時由身旁電馳飛過。最長大的竟達一丈以上,隻一撞上,全車人馬莫想保全。這輛大車再往上走,固是寸步難移;如往後退,勢非馬仰人翻,全成齏粉不可。休說車中客人,連那久慣行旅、精強力壯、幹練膽勇的車夫薛太歲,也嚇得心魂皆顫。最厲害是,風力太猛,逼得人氣透不轉,休說駕車前進,連想跳下車來去拉前頭馬韁,緩緩倒退,都被風力逼住,轉身不得。又恐匆匆跳下,失了平衡,前頭兩馬稍微一驚,便難活命。萬般無奈,隻得連抖馬韁,揮鞭亂打,仍想死裏逃生,搶往坡上。無如風力越來越猛,前頭一馬已被逼得馬頭快要低向地上,四蹄已無法提起;後馬也是四蹄登地,與狂風搏鬥。微聞車輪在地上磨擦之聲,始終不能前進一步。
正急得無計可施,當空暗雲中,忽然電光一閃,緊跟著驚天動地一聲大震,暴雨立似亂箭一般隨同狂風當頭打到。兩馬本已力盡精疲,吃不住勁,再吃迅雷一震,暴雨一打,一聲驚嘶,前頭那馬四蹄一鬆,後馬自更禁受不住,順坡倒退下來。這一滑退,後麵駕沿的馬,前半身立時離地而起,懸向空中,隻剩後腿著地,全車向後倒仰。因被風雨逼住,後麵地勢又低,一任車夫背著風雨,奮力下壓,毫無用處。全車人馬本非翻倒不可,總算駕車兩馬均極馴良,當此千鈞一發之間,始終不曾受驚旁竄。尤其前頭那馬,知道主人危急,盡管車子向後倒退,依舊迎著風力向前奮鬥,四蹄緊踏地上,絲毫不曾鬆懈。經此一來,勢子才得略緩。
車夫也冒著奇險,強掙著跳下車來。本想搶向前麵,將車沿按平,無如風力太猛,車退太快,一把未將車沿攀住,車已帶著兩馬由身旁隨著狂風倒滑而過。心中一驚,剛順手撈著前麵馬韁,空中電閃奇亮,又是震天價一聲迅雷,一股狂風,帶著暴雨,迎麵撲到。那馬實在支持不住,腳底一鬆,人也隨同大車倒退下去。馬蹄在山石上磨擦,所過之處,火星四射。車夫還想拚命挽救,抓著馬韁,用力往前猛拉,想把勢子緩住,隻能緩緩倒退下去,一到坡下,便可保全;誰知風力太大,身不由己,周身已被暴雨打成落湯雞一樣,狂風再由身後吹來,如何立腳得住。車退之勢又快,勒得雙手奇痛欲裂,一個收不住腳,隨同車馬倒滑下去。休說站穩再拉,身子也快離地而起。正自腳不沾塵,順勢往下飛馳,心膽皆寒,猛瞥見那馬往側一歪,車子立時斜轉。剛想我命休矣,忽聽風中有人大喝,一條黑影,急如箭射,由身旁閃過;跟著,手中一鬆,勢子便緩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