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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犢子

  後見那風來快去速,那麽大風力,並無砂石擊人,又疑不類。因為急於找人,未及向裘兄細問。如今一聽這道人行徑,猛想起舍妹那年才隻五歲,同了小弟,還有保姆出遊,先也是遇見一怪老婆子,對保姆說,要將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將她罵走。第二日,先父帶了舍妹在門前閑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說昨日之事,忽然一陣旋風,將舍妹刮去。日光底下,也見那風頭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馬飛走。先父連用家傳珠弩去射,均無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與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異。恐怕暫不能尋回呢。”


  封玉書冷笑一聲道:“如此說來,妖人猖獗,我們隻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師道:“若論真實武功,我等縱然不行,尚可代約能人相助。這種飛行絕跡的妖人,除了劍俠飛仙,誰還是他敵手?不過裘兄與羅賢弟也無須悲傷,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盡,吉凶禍福,正難逆料。依弟之見,明日一早,再著十來個幹練家人,攜了盤川,分頭由附近各縣村鎮往前尋找,多出酬賞,尋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見,便是被妖人攝去,隻好認命的了。”


  魏冉夫婦與羅霄想了想,隻此一法,明知報官無用,也不報官。互相又勸慰了一陣,略進了一些飲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幹仆,吩咐妥當,分別就臥,有事在心,哪能睡著,天還未大明,便即起身。羅霄不必說,連魏冉也帶了兩名同來長年,跟著出城尋找。


  這時,羅霄的姑母秦家同許多親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趕來問訊。羅霄、魏冉已走,由甄氏出見,說了經過。恐駭人耳目,隻隱起道人一節不提,眾人已經駭怪萬分。親屬戚友,俱在盛時,自然不能坐視,派人的派人,親往的親往,也紛紛幫著尋找不迭。


  似這樣接連亂了有一個多月,休說芷仙下落,連絲毫影子俱無。吉期自是耽誤,連秦家辦壽,一半為了想借這個催娶侄媳,因為出了這場禍事,也都冷淡下來。


  兩月之後,魏冉、羅霄雖然還在尋訪,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無濟於事。


  尤其羅霄,自發生事變那天起,好似變了個人一般。日常總是神魂顛倒,若有絕大的心事。素來那般好客的行徑,一概收拾幹淨。除了魏冉夫婦和兩位武師還略為周旋外,對誰都冷淡起來,每日隻和那封玉書形影不離,同出同進。有時竟兩人關起門來談天,一談便是一夜。次日天還沒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幾天不回家。魏冉夫婦隻道他為了尋找芷仙,優傷太過,也曾勸解過幾次,羅霄隻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來,不覺四月初邊。芷仙固是鴻飛冥冥,無處尋蹤;羅霄的性情舉止,也越來越覺乖僻古怪。他雖是生長在富貴膏梁之家,卻是秉賦聰明,長於知人,善別賢愚美惡,並非一味濫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論新舊,隻要有一技之長,無不盡情延納。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說。若來人是拿他當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發,酌贈金錢,使其知難而退,決不容留。所以門客眾多,並無好人混跡,聲勢浩大,從未惹出事端。不過來人既是些有名武師,江湖豪俠,自視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禮貌殷勤,自然有如歸之樂。及見出了事變,主人忽然對大家落寞起來,先還原諒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見怪。


  後來日子一多,便以為他是重色輕友,一向好友,純是以金錢來盜買虛聲,漸漸就看他不起。持重一點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攬之情,還想再住些時,伺便勸勉;那性情較為粗豪的,早已相繼求去。有的竟連川資也不屑於要,來了個不辭而別。


  羅霄見門客紛紛辭去,凡當麵告別的,雖不挽留,總還贈送極豐厚的程儀;對那不辭而別的人,隻微微笑一笑,毫無惜別之容。鬧得未走的人個個短氣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辭。羅霄仍照例送了川資,打發上路。走到後來,僅剩那兩位武師,因與羅霄情兼師友,不忍就此一走。勸勉了好多次,羅霄總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封玉書在一起,悲喜無常,和瘋人一般。那申武師看出是封玉書作祟,越看越不服氣。這日,竟當著羅霄,要和封玉書較量。封玉書答應晚上三更後,在後麵竹園裏奉陪。申武師見羅霄並不攔勸,好生不快,準備晚上將封玉書痛打一頓,也來個不辭而別。訂好了約,拂袖而去。


  羅霄同封玉書在書房內又密談了一陣。晚飯前走到後麵,看了魏冉夫婦,忽然撲地下拜。魏冉夫婦大驚,間他何故如此。羅霄隻用言語支吾,並未說出所以然來。接著又傳見老管家鄭誠,略問了問家事。與魏冉夫婦同吃了晚飯,直談到三更將盡,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這時,已是四月初旬天氣。甄氏來時,身懷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歸還無望,哪能將小孩養在親戚家裏?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動了胎氣。又加出門數月,家中無人照管。因當晚羅霄麵有喜色,有說有笑,不似平時愁眉不展,夫妻同聲微露告辭之意。羅霄聽說,連道:“好,好。”隻勸魏冉夫婦再住兩日。魏冉夫婦當時並未在意。


  次早起來,魏冉夫婦忽見老管家鄭誠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口裏直喊:“這怎麽辦?”說著,手中遞過一封書信。魏冉認出是羅霄親筆寫給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


  看完之後,不禁大吃一驚。便問事由何起。


  鄭誠喘息略定,說道:“昨日申、任兩位武師,曾約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爺當時並未攔阻,後同姓尤的談了一會,便關起門來寫信。我等因少老爺和眾武師時常掄刀動槍慣了的,反正是比著玩,又沒出過亂子,統沒在意。要是大自日裏,還想看個熱鬧。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爺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樂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來,我侄兒幺毛來和我說,他昨晚曾去後園偷看來著。見少老爺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裏點了兩支燭在等候。三更過去,兩位武師各拿一個包袱和兵器,氣衝衝走來,見麵便要和那姓尤的動手。是少老爺攔住,請到亭裏,朝著兩位武師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幾個頭,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又從亭桌底下,取出兩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條,親手送給兩位武師。談談說說,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親熱起來。一到四更,少老爺便說聲:“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時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兩位武師略讓了讓,便一同跳出牆去。我侄兒等了一會,便回來睡了。


  “少老爺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喚,不要到書房去伺候。起身又沒定時。我侄兒睡了晚覺,起來已是不早,還沒有見少老爺起身。想起申、任兩位武師是少老爺用重禮托人聘來學習武藝,平時待他二位甚是恭敬,為何人家要走,卻不開門送出,竟去跳牆?少老爺除了用錢,從不間我家務,昨日又間得那般仔細,心中奇怪。拚著擔些不是,打算問個明白。見少老爺房門緊閉,房門倒插,門內無人,桌上擺著兩封信。撥開門進去一看,一封是給裘老爺的,一封是給我的。上麵寫著少老爺業已看破世情,決意棄家尋訪異人,修道報仇。將家業交裘老爺與我分別照管,歲時修理墳瑩,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內,如其在外不死,必定還要回家一次,那時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間起,隻說今日一早同友出遊,去尋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現在打算命人出去尋找,自己又不敢作主,來聽裘老爺吩咐。”


  給魏冉的信,與給鄭誠的信大同小異。不過除托魏冉督率鄭誠料理家業,歲時修墓祭掃外,還再三說:此行不遇異人不歸。芷仙失蹤,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窮源,還是自己所誤。既無以對芷仙,又無以對魏冉。縱不能身入仙門,死活也要尋著劍俠一類的異人,去找妖人報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數百裏的腳程,萬不可命人追趕。自己暫時不歸,如一聲張,反啟外人驚疑等等。


  魏冉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羅霄之誌已決,無可挽回,隻好依他為是。眼看鄭誠含淚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場悲痛。便照羅霄信中之言,和鄭誠商量布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糾葛,或者羅霄回來,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幾日,看無甚事,才與鄭誠作別。


  夫妻回轉蜀山麓後,甄氏足月不產。魏冉十分著急,幾次求神問卦,都是吉兆。


  長生宮道士邵淩虛,也說決無妨礙。魏冉因芷仙失蹤,羅霄棄家修道,前言一一應驗,才略放一些寬心。


  直到當年除夕,甄氏日裏料理年事,未免稍勞。魏冉勸她不聽,說這十幾個月都不生養,看她今天偏生下來。夫妻本是說笑,誰知到了夜間,果然發動。好在自足月起,穩婆和戚族中有經驗的老人早請好在家裏,連過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順手,當晚子正,竟生下一個男孩。甄氏生時,也未多受痛苦。


  這男孩雖懷有十幾個月,身子並不顯長大,卻生得像個小瘦猴一般。隻是啼聲洪亮,一雙眼睛尤其黑大圓光,的的流轉,看人絲毫不畏懼。因是頭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愛。三朝滿月,照例熱鬧過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時,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個乳名,叫做元兒。


  光陰迅速,轉眼不覺過了五年。這元兒雖是身軀瘦小,卻是異常結實,永沒生過什麽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絕頂聰明,無論什麽,大人一教就會。小小年紀,應對賓客,居然中節,宛若成人。魏冉夫妻自是鍾愛已極。這時長生宮觀主邵淩虛雲遊在外,已是數年未歸。魏冉見兒子聰明,漸漸教他認字讀書。課子調妻,倒也享受一些天倫之樂。


  當元兒剛生下時,依了魏冉,因為邵淩虛命相驚人,原想請他算算元兒終身休咎。


  甄氏卻說:“邵淩虛是張破嘴,說禍不說福。他說妹夫、妹子有災,俱都應驗。我們雖然年輕,剛生頭一個兒子,既不想做異族的官,隻把書理讀通,守著這份田產,保著耕讀世業,也就罷了。難道安分克己,還有什麽風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裏頭無端多一個疙瘩。俗語說:‘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們讀書人,偏愛這些婆婆媽媽的。”


  魏冉聞言,雖然不便違忤愛妻意旨,不知怎的,總覺這孩子有些與別人異樣:第一,從不愛吃葷;第二是剛學會走路,便喜歡強著家中長年帶了他往山裏跑;尤其是喜靜怕熱鬧。左近親鄰家的小孩,見麵休說一起玩耍,連理都不愛理。平時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處,獨個兒坐在山石上麵,仰天望雲,常帶著沉思神氣,動不動就坐到夕陽銜山,大人幾番催迫,才戀戀不舍地回家。魏冉因當初羅霄就是幼時愛武好道,才有後來棄家學道之事,這孩子竟比他還要變本加厲,如何不起疑慮?先想求教邵淩虛,被甄氏攔住。


  後來邵淩虛一走,便成了心事,橫亙胸中,也未對甄氏說起。


  這年又是八月天氣。頭一天中秋佳節,夫妻兒子三人,照例歡歡喜喜過完了節。第二日覺著餘興未盡,又命夥房備了幾樣可口酒菜,準備晚間對月痛飲。


  到了黃昏月上,魏冉夫妻攜了元兒同到後園。長年早在土坡涼亭外麵石桌上擺好杯著酒肴。夫妻兒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麵給魏冉斟酒夾菜,一麵又拉著元兒小手,問他前兩日所讀的書。


  魏冉見坡下菊畦中黃英初孕,綠葉紛披,在月光下隨風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綠波中,隱現著幾十點金星。仰頭往上一看,明月當空,冰輪如鏡,碧空萬裏,淨無纖塵。遙望蜀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時崖腰山半,急然湧起一團團的青雲,又將山容映變成了深紫,凝輝幻彩,閃爍有光。移時輕雲離山升起,先還成團成絮,及至被山風一吹,又變作一條一縷的輕絹素紈,緩緩飄揚。山容也跟著雲兒的升沉,改換它的裝扮。


  再加上秋風不寒,隻有涼意襲人襟袂,心胸曠爽。越顯佳景難逢,月明似水,風物幽麗,清絕人間。


  魏冉夫妻酒量本好。元兒年幼,雖不許他多飲,卻偏要陪著父母夜酌,幾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魚更三躍,魏冉酒在心頭,又想起芷仙為妖風刮走,多半化為異物,骨肉情懷,不由淒然淚下,甄氏不住含淚相勸才罷。


  元兒見父母傷感,倚在甄氏懷中,不住追問當時細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甄氏道:


  “你娘娘(川語稱姑母為娘娘。)失蹤的事,與你不是說一回了,隻管追問則甚?好容易才將你爹勸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傷心?”元兒道:“媽你不知道。自從娘娘被風刮走,這多年來,從沒斷過打聽尋訪。活著有人,死了有屍,哪有幾年工夫,都沒個影的?

  姑爹也沒個音信,長年他們都說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隻盼望長大,想個法兒,殺了那妖怪,才稱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裏來的鬼怪?出事那天,差點沒把我嚇死。你姑爹一身武藝,還有那些好武師幫忙,都沒有辦法。要真是妖怪,怎麽打得過?還不被它吃了?少說瘋話,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個人還玩不玩?”


  元兒遲疑了一會,答道:“我還小呢。”說完這句,索性又一頭紮到魏冉懷裏,涎著臉,仰麵說道:“爹,媽又催我去睡呢,你看這月兒多麽乖,山兒雲兒多麽好。反正過年就要給我請老師讀書了,讓我多玩一會吧。”魏冉見元兒倚在他懷中,仰著臉,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撒著嬌兒,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愛又憐,哪還忍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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