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州舉業 第八章 驚濤
又是一個月的三十,本該禦門聽宣,大將軍卻病了。
據說去年臘月三十待審囚犯李崇信身亡,死因不明,遲遲沒有下葬。
屍體還停留在奉賢殿,自從李崇信死了,奉賢殿就封閉了,任何人不得出入,謠言傳的也是愈演愈烈。
有人說大將軍是給嚇病的,也有人說大將軍是被李崇信陰魂鎖拿,還有人說大將軍被傳染了疾病。
此時的太極殿香煙繚繞,大將軍屠彬卻好生生的端坐在龍椅之上,那龍椅上麵雕刻一整條五爪金龍,麵目猙獰,仿佛要從嘴裏吞下日月呀一般,周身明黃的油漆走了十六遍,明亮無比。
大將軍屠彬沒有病,隻是臉上略微有些蒼白,吃著玉盞中的棗仁膏,默不作聲。
大將軍身為監國,皇帝不在的時候替皇帝行政,但是敢坐龍椅卻是大將軍自己一個人的安排,據說建議是一個叫趙四喜的工部員外郎主張的。
要是放在別的朝代,這是誅殺滿門的謀逆大罪,但是在屠彬自己看來,他才是大禹天朝的拯救者。
尚書令裴槐太師和刑部尚書魏行斌已經來了半個時辰,裴槐太師是三朝老臣,年過九十有個座位。
魏行斌不過五十出頭,正在知天命之年,活脫兒是個身體圓滾滾的富家翁。此時在地上跪了半個時辰,早已痛苦不堪,冷汗熱汗流淌了一身,顫巍巍已經是有些支持不住,猶自咬牙強撐,這“知天命”就得是知“天命”呀。
裴槐太師幾次張嘴要給魏行斌說個情,卻屢屢被大將軍屠彬拿棗仁膏的手勢打斷,太極殿的氣氛一下子尷尬到了極點。
大將軍屠彬看了看左側的新任太極殿領班太監趙金英,手臂揮了一下:“給魏愛卿搬把椅子,另外這盤子棗仁膏給他吃了。”
在趙金英獨臂的攙扶下,魏行斌肥胖的身子好不容易起來,坐在椅子上籲籲帶喘,停歇了片刻之後,冷不丁把一盤子棗仁膏盡數倒在嘴裏,囫圇吞棗一下子吃了精光。
大將軍屠彬看著他強撐強咽的滑稽表情,不時還打一個嗝,不僅搖頭笑了笑:
“你慢些用吧,咱們這是同僚私議,放開些用,沒有什麽長者賜 ”
魏行斌慌忙把嘴裏的一大團都咽下了,急忙喊著:
“長者賜,不敢辭,臣知天命,咯,咯 ”
又連打了兩聲咯,裴槐太師和大將軍屠彬不約而同“噗嗤”一聲樂了出來。
笑罷多時,大將軍屠彬突然威嚴正色道:“依你看,李崇信一案如何解決?”
魏行斌芝麻黑豆的眼睛轉了轉:
“兩個法子,其一嘛,李崇信公忠體國,為免當今大將軍為難,自盡身亡,然救援京師一案未清,且其義子私通北蠻有過,國家念其多年勞苦征戰,且已然身死,聖主仁慈,免其過失,贈諡號,免封賞,特赦其子罪過,此謂皆大歡喜,上上之策。”
他這一番言論八麵玲瓏,既保存了朝廷的尊嚴,又全了李崇信的體麵,既解釋了李崇信的死因,又消除了皇帝自己的嫌疑,有理、有據、有節。
即便李崇信的政敵抑或是朝廷心存不軌之人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裴槐太師在一旁也是不住的點頭,暗想:“當年禹僖皇帝常說魏行斌外表滑稽,心存錦繡,果然不假,這穩妥的辦法虧他怎麽想出來的。”
大將軍屠彬在太極殿內緩緩踱著步子,眼眉緊縮,不知在想些什麽。
裴槐太師在一邊搭腔道:
“監國,我看魏行斌這法子可行,另外雖然免封賞,但念起當年救駕有功,可從皇家賞賜中撫恤一二,就不必動用戶部的銀子了。”
大將軍屠彬繼續踱著步子,忽地一轉頭,兩眼瞪著魏行斌:
“你方才說兩個法子,這才是其一嘛,第二個法子是什麽?”
魏行斌看了看大將軍屠彬,突然身軀一直:“其二嘛,徹查,還我大禹朗朗乾坤!”
這句“朗朗乾坤”仿佛一個霹靂,把整個太極殿都照亮了。
裴槐太師嚇的一哆嗦,徑自往後退了兩步。
大將軍屠彬卻笑了,問魏行斌:“朗朗乾坤?言過其實了吧。”
魏行斌一更脖子:
“大將軍燭照萬裏,難道看不出這裏麵的隱患?
北朝議和為什麽這麽快就撕毀了協議?
白廣信祖上三代效忠大禹,怎麽莫名其妙降了青陽教?
歲華亭處死李崇信是誰矯詔?
趙賊已然伏誅,滅門乃是禹僖皇帝口諭,為什麽趙權能夠輕而易舉獻關投了吐蕃?
金閣寺位在皇極中樞,突然出現的一百黑衣衛到底是誰的人馬?
這一樁樁,一件件,難道不值得大將軍警醒嗎?”
大將軍屠彬麵色一凜,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事,隻是有些時候不願意說破,有些時候考慮的利益得失。
此刻由魏行斌一件件當麵點破,這個監國不足一年的大將軍也有些脊背發涼。
大將軍屠彬緩行了兩步,回身把魏行斌親手攙扶起來:
“以前大行皇帝點了愛卿的狀元,本將軍還有些不解,先皇說愛卿內藏錦繡,今天方知愛卿乃是柱國之臣,隻是為何愛卿不早奏,偏要等到今日?”
魏行斌此刻過於激動,麵紅耳赤:
“大將軍,若非不是他們步步緊逼,微臣也不願說這第二個法子。”
大將軍屠彬皺了皺眉頭:“步步緊逼?有這麽嚴重?”
魏行斌“咕咚”一聲又跪了回去,顫顫巍巍道:
“大將軍請想,武官一品,當朝鎮北都督,麒麟閣首魁都能在一個月內慘死,且無任何線索,手段是何等高明,就像背後有一個看不見的黑手,操縱世間一切,如果這件事不弄清楚,下一個,下一個 ”
大將軍屠彬麵色發白,厲聲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魏行斌一咬牙大喊:“下一個就輪到大將軍了!”
說罷淚流滿麵,一個勁地磕頭。
裴槐太師嚇的一個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大將軍屠彬冷笑了一聲:
“到底是本將軍德薄,這些妖孽才能滋患重生,不要怕,你的身後有本將軍,本將軍的身後還有陛下。”
大將軍屠彬仿佛下定了決心,一把抓住魏行斌的手腕:
“你且說說,如何查案?”
魏行斌緩了緩剛才緊張的情緒,略一沉吟:
“當然要從李崇信遇害入手,隻是微臣一人,人單勢孤,況且對方明顯是修道之人,微臣隻是一介文官,手無縛雞之力,需要有人襄助微臣查案。”
大將軍屠彬:“放心,朝廷六部十三衙門官員隨卿調用,你選誰就是誰。”
魏行斌略一沉吟:“臣選調之人非在朝廷六部之內,而是在皇族。”
大將軍屠彬笑道:
“你還挺奸猾的,原來竟是想調皇選禦製官員,無妨,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太仆寺、通政使司隨卿調用,本將給你請密旨就是。”
魏行斌正色道:
“臣想請緘字衛指揮使大人助臣破案。”
一旁裴槐太師早已跳起腳來:
“大膽魏行斌,緘字衛、金吾衛乃是當今陛下親兵,大禹開國皇帝有言,非敵酋入寇京師,危機皇權之外不可擅用,你這是僭越之罪,還不退下。”
魏行斌卻不低頭,仰著脖子答道:
“大將軍一人安危係於天下蒼生。”
裴槐太師怒喝:“你,你簡直混賬。”
大將軍屠彬擺手止住了兩人的爭吵,隨即問道:
“你想提調哪位指揮使?”
魏行斌躬身跪拜:“刑驚天。”
大將軍屠彬微微一笑:
“嗬嗬,我大禹朝的斷獄神手呀,哎,也罷,非是他,別人也入不得你的法眼。”
魏行斌躬身拜謝:“臣謝主隆恩!”
大將軍屠彬點頭擺手:
“去吧,安心辦案,不要怕,本公在你身後,密令景堯王爺率領三千禦林軍為你所調用,再加上你刑部的捕快刑名,人手總是夠用了吧。
你和刑驚天要是遇害了,還有當朝的親王,當朝的親王要是也讓人害了,本大將軍就親自提三尺龍泉寶劍去查案,看看到底是誰,要危害我大禹天下!”
魏行斌領了監國旨意謝恩而去。
裴槐太師慢慢回神,對著大將軍屠彬言道:
“大將軍,老臣聽說那刑驚天有個綽號叫木頭人,終日裏也不和同僚說一句話,性格太過孤僻剛直,讓他協助破案,萬一查到什麽皇親國戚是不是有些不便?”
大將軍屠彬此時微微閉上了眼睛:
“有些人真糊塗,有些人裝糊塗,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嘛,能言善辯難道就一定是長處?
刑驚天每年破案在八千以上,這樣的效率我大禹朝何人能及?
非常之時要用非常之人,不能局限於一麵。”
裴槐太師不好再說什麽,領了恩旨也退下了。
一旁的趙金英此刻端過一盞梅子茶,清了清嗓音:
“大將軍,沒有忘記太白真人的詩句吧,二瓜孰為好?人來瓜已穿。”
大將軍屠彬麵露不悅之色,並沒有喝梅子茶,站起身來嚴肅道:
“本監國不想天下不定,故而實行仁政對待世人,但本監國也不是漢獻帝,我大禹的曹操還沒生出來呢!”
說罷不看趙金英一眼,轉身向太極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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