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下狼煙 第六十二章 製衡
李家軍攻占馬邊城的消息也同樣鑽進了丞相府。趙無咎一臉雪霜,背靠著火爐,剛剛吃完羔羊肉,用一根極細的牙簽挑著滿口黃牙。
下麵給他捶腿的是幹兒子趙四喜。本來他隻有個小名叫四兒,至於爹是誰根本不記得了。四歲就被賣進趙家當童仆,跟著老爺時間久了就改了姓趙,如今四十多歲,就請先生給了名諱。他是趙丞相的家仆,可也是趙無咎唯一傾訴的幕僚,人老了,最需要有人能聽自己的發泄之言。
趙無咎不是不知道眼前這個仆人除了心裏的小九九,就是一大堆損人利己的陰謀詭計,上次給自己出主意讓戶部印關金券的就是此人。當然,趙四喜更多的是上不得台麵的馬屁話,但是誰不願意聽馬屁呢,包括當今皇上。
此刻,趙無咎把三份邸報往趙四喜麵前一扔“看吧,人家摘了果子,來要賞錢了。”
其實,趙四喜的消息來路很多,早就知道了邸報上的大體內容,但是仍然耐著性子又看了一遍,任何時候都不能比主人更機敏,這是趙四喜的原則。
看罷多時,趙四喜咧嘴一笑“三份邸報似乎說的是一件事,好像要的又是另外一件事。”趙無咎依然剔牙“嗯,你說說看。”
趙四喜謹慎了又謹慎,理了理思路,斟酌著詞語“渝州太守發來的折子,似乎是要賞賜的;李大都督發來的表奏好像是等援軍的;至於這個尚獅駝,大概意思是維持現狀,別再有什麽爭端,對大家都好。”
趙無咎嘿嘿一笑“行呀,小四兒,話糙理不糙,你這看邸報的本事,都抵得上當朝大學士了。”
趙四喜慌忙垂手“還不是相爺栽培得好,我隨便胡亂說上幾句,哪裏就能當真了,大主意還得相爺拿。”說罷,又用幾分力道的手法,給趙無咎疏鬆著腿部筋骨。
趙無咎理了理頭上的亂發,繼而發聲問道“我聽說這次奇襲馬邊城的是一個叫薛太歲的千總?”趙四喜正在跟丞相捏腿,隨口答道“是,此人是李崇信的幹兒子,可能有幾分本事。”
趙無咎又呲了呲牙花“渝州太守放任幾年了?”
趙四喜慌忙答道“張瑾善是前朝張令公的遠房孫子,放任渝州已經八年,去年還孝敬了您八個侍女,侍候的可還滿意?”
趙無咎點點頭“你不說我也記起來了,去年送進相府八名蜀女,蜀中出美人呐,還附贈了十萬兩銀子。我倒是不缺錢,隻是留著賞人罷了。哎,對了,他給了你多少?”
趙四喜嘿嘿一笑“給了小人兩萬兩,都記在相府賬上,相爺平日裏賞人也方便些。”
趙無咎眯縫著眼睛點了點頭“八年的太守,是該挪挪窩了,四年一升遷嘛。還聽說那個和朝臣們不對付的李十朋在他手下幹了個郡丞?”
趙四喜小心言道“誰說不是呢,這個李十朋本是本朝榜眼出身,不知為何,偏偏願意往行伍裏麵鑽,若是當年去了翰林院,現在怎麽著也弄個大學士當當了,想是要攀屠大將軍這個高枝?”
趙無咎搖了搖頭“不像,不像。他若是想綁定屠彬,那年就不會在兵部參謀的位子上撤下來了。此人呐,胸有大誌,他是看不上當朝的做派,幻想著依靠武將之力,重新建立一個天下罷了。”
“重新建立一個天下?這不是癡人說夢。”趙四喜在一旁冷笑發聲。
趙無咎把眼睛一瞪“你懂什麽,他這叫為萬民請命,為萬世開太平。一股千萬人吾獨往矣的氣概,豈是你這種庸庸碌碌之人所能比擬的。”
遙想當年,他趙無咎不也就是眾多趕考舉子中的一員,不也是立了一顆救萬民於水火的恒心。隻是世事如洪流,不隨波逐流,就要永沉江底。他妥協了,他退讓了,他也變色了。但是,在心底裏,他還是敬佩李十朋這樣的讀書人,那是繼往聖絕學的浩然正氣。
趙四喜暗罵自己今日為何如此衝動,壞了主人不說自己就不表態的一貫主張,隻得訕訕而笑“主人說得對,是小人孟浪了。隻是他一介書生,難道像武將操刀那般,搏殺疆場?我卻看他不能成事。”
趙無咎也覺得剛才莫名其妙的發火有些失了宰相氣度,此刻冷靜下來,發聲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往往文人主兵事,難成大事。所謂運籌帷幄,那自是文人的本事,可要真真做到決勝千裏,那就遠非文人所能及了。”
趙四喜見來了機會,立時打蛇棍上“小人這卻不明了了,敢問為何文人多智,反而不能駕馭武卒?還請相國大人示下。”
趙無咎一笑“文人嘛,誰還沒點風骨,但是風骨過了,那就是獨斷獨行,特立高標。打仗打的是什麽?一是錢糧,二是人心。文人清高,不屑於錢糧之事,文人自傲,難以得士卒人心。一個個吟風弄月是把好手,遠不如發給士卒們二兩豬頭肉來得實在。行伍之風,醃臢之事,文人們一個個隻能捏著鼻子躲開,說上一句有辱斯文,哪裏還能做成什麽大事。”
趙四喜笑臉如花“丞相一番高論,真是讓小人醍醐灌頂。隻是那李十朋似乎在兵事上還有些手段,這次襲擊馬邊城還是立了些軍功的。”
趙無咎冷笑一聲“拾人牙慧而已。守個縣城,打打邊鼓,撿個漏兒,那是文人一貫的做法,還美其名曰謙讓功勞。否則的話,渝州城五萬府兵,十萬郡兵,一人砍一刀也把馬邊城給砍沒了,還能輪到薛太歲、王保保這樣的小角色來立功。哼,說白了吧,他不信任朝廷,也沒禦敵國門之外的勇氣,輾轉騰挪之間無非為自己的東家求一份升官的前程。讓他力拚尚獅駝,他沒那個魄力。”
趙四喜換了右手,又給趙無咎的腳底板舒筋活血,口裏訕訕道“相國大人一會兒褒,一會兒貶,這可真是讓屬下無從理解真意了,好高明的手段。”
趙無咎眼珠兒轉了轉“這樣正是我不放心李十朋的原因,總是外放,容易養虎為患。他領兵的本事沒有幾分,鼓噪輿論的本領可是不小,這樣的人不能總在外麵,萬一哪天投了哪個反賊,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這次襲擊馬邊城震動朝野,聖上必然心情甚慰,官是升定了。這樣,張瑾善晉升三品京兆尹,為我朝看守國都門戶,李十朋調任丞相府東曹掾,草擬丞相府公文。兩個人各自升官兩級,又牢牢的攥在我相國手心裏,小四你看如何?”
趙四喜急忙拿腔拿調“奴才接相國恩旨!”這二人一唱一和,原是在家中排演了多年。
趙四喜嘴上應承,心裏卻不是這般想。那相府東曹掾雖然名重一時,掌管全國政務公文,看似也有實權,但其實事事要和丞相商議,自己並無主政之權,說白了就是丞相的頭號幕僚和大管家。想到此處,不由得脖子直冒冷汗,暗想這李十朋一入職丞相府,自己這個朝三暮四的趙四喜對丞相還有什麽用呢?
趙無咎似乎毫沒在意趙四喜的想法,對自己剛才的任命頗為得意,隨後拿起背後的羊絨枕頭靠了起來,緩聲道“李崇信的李家軍現在打到哪裏了?”
趙四喜此刻更加小心了,他知道李崇信終歸是屠大將軍一夥的,而屠、趙兩人在朝堂之上都有自己的班底,將相不和乃是由來已久。
此刻小心翼翼道“李大都督目前已經過了雁門關,占領了上黨郡,說是要去打澤州府,斷了北蠻子的歸路。”
趙無咎問道“那你看他如此用兵,可有勝算?”
趙四喜一低頭“我的相爺,小人就是個伺候相爺的奴才,哪裏知道這些。不過從兵力上看,李家軍不過區區三萬人,這打澤州,是不是太過弄險了?”
趙無咎苦笑一聲“你別問我,對於行軍打仗,我也是個門外漢,但李崇信生平從不弄險,謀定而後動,老而持重。你若問我行軍打仗,還不如去問李十朋,他領兵不行,讚畫個軍機絕對一把好手。”
趙四喜低頭扭捏“我這裏伺候著大相爺呢,真神都給我拜了,小人哪裏還能去再拜那些小鬼兒。”
趙無咎緩緩閉上眼睛“李崇信是厚道人,他這是在給我留台階。”
趙四喜一愣“啊?敢問相國大人,是什麽台階?”趙無咎緩緩道“上黨郡是白犀關的後方運糧通道之上的唯一大郡,占領了上黨郡等於卡住了白犀關的命脈。他料定我一定會讓金英再次領兵攻打白犀關,這是把功勞讓給我趙家。”
趙四喜嗬嗬傻笑“想來那李崇信也是知道丞相在朝中樹大根深,也不願意死跟著屠大將軍,他的副手魏冉也算是我的遠房親戚,跟小人也有幾封書信往來。”
趙無咎搖了搖頭“李崇信這個人,一生天地君親師,精忠報國,不會結交朝中大臣,否則以他的功勞,早就該封公封侯了,遠遠不是一個邊疆都督能衡量的。硬說他是屠彬一黨,那是因為他身在行伍,鎮國大將軍是我朝最高武職,不是大將軍一黨,難道是我相國一黨?可笑,可憐。別人硬給他按的名分罷了。”
趙四喜未料想李崇信在趙無咎眼裏竟然不是屠大將軍一黨,此刻結結巴巴道“那相國大人要如何安置他?”
趙無咎喝了一口茶水“總不能看著別人摘果子,自己全無收獲。白犀關是一定要打的,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那個什麽薛太歲不是有本事奇襲馬邊城嗎?就讓他給金英押運糧草,加封典農校尉吧。有了李家軍的人運糧,一來我放心,二來也還了李崇信的人情。李崇信愛惜羽毛之人,珍視榮譽,斷不會在糧草上做文章,自汙清白。
至於那個王保保嘛,我看這樣,襲父職務,領渝州守備之職。其父王千斤,年事已高,念其馬邊城一役駐守封丘城,阻擋西域有功,賜忠勇伯爵,致仕。歸養天年吧。”
這一係列封賞卻把趙四喜弄愣了,這典農校尉乃是軍營六品武職,專司軍馬糧草補給的武將,對於一個從八品的千總而言確實是一步登天了。可是這渝州守備之職,乃是朝廷正正經經的正五品武職,這王保保算是薛太歲的副手,怎麽一下子反倒升職到了主官前麵,真真的匪夷所思。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趙無咎突然問起“李崇信所過州縣名聲如何?”趙四喜急忙回到“一切皆好,李大都督向來治軍嚴謹,對百姓秋毫無犯,閑暇之時,還幫助百姓修繕房屋,軍糧充足之時要上街開粥鋪,照顧孤寡。”
趙無咎一愣“開粥鋪?”
趙四喜一笑“是的,現在我朝在整個北蠻交界地帶,老百姓已經傳開了歌謠,都是讚頌李大都督的。”
趙無咎一皺眉“歌謠說了些什麽?”他身為相國,對於民間輿論和民心走向十分關注。帝王對於所謂的民間讖語也是極為敏感,故而多問一句。
“李督好,李督強,李督來了有錢糧。殺牛羊,弄酒漿,打開城門迎”趙四喜還要再說下去,趙無咎卻冷了臉色,一擺手“不要再說了,這個話私下裏也不要再嚼舌頭,萬一碰上哪個不開眼的禦史言官,這可是忤逆的大罪。”
趙四喜嚇得臉色都變青了,幾句歌謠有什麽要緊,再說又不是李崇信自己說的,都是下麵流民編造的。此刻才感覺到了什麽叫宰相城府,什麽叫天威難測。
但是他又不甘心,顫顫巍巍道“那既然李大都督如此好意,願意給相國讓一宗功勞,相國何不與他盡釋前嫌,沒必要在朝堂上弄得兩不相安。”他聲音越說越小,生怕說錯了什麽話。
趙無咎一下子攤到在床上“哪裏是我要跟他過不去,是當今聖上要跟他過不去。哎,你不懂,你不懂!”隨即不再言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趙四喜此刻早已入墜迷霧之中,一雙手在相國大人腿上,已然不知道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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