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公共汽車歡笑著向前飛跑。王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窗外。
這是早春的黎明,殘雲已經被冷風吹散,稀稀拉拉的星辰也已經隕落。天空少許有些光禿禿的尷尬。驀然,東方已經泛起了紅色的霞光。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大地灑滿了清晨的光輝。
家鄉越來越近了,他的心情也越發緊張了起來。不知是歡愉?是難過?還是痛恨!一種回家的渴望和另一種劇烈酸楚的傷痛,在他那亮堂堂而且又熱乎乎的心裏激烈地起伏著。
那天晚上,他被魏三樂與眾鄉親從批鬥大會上解救出來。夜闌人靜,他又給馬天才一夥送進了陰森森的牢門。因為他是有“人命”的“強奸犯”,在監獄六個月的日子裏,既沒活動的自由,也沒有外出勞動改造的餘地。他好像在雲端之上跌進了深淵之中。他的四周是黑暗、暮靄、寂寥、奔騰的騷亂、起伏的怒濤。他的身體在恐怖和疲憊中飄飄悠悠得像根雞毛。他是失望的人,他從來不相信命運,但他又必須聽從命運的擺布。在血與淚的交流中,希望與光明全部決絕之時,此身如浮萍般無依無靠,他不得不聽其自然。
在日常的生活裏,每當看到死者入土,每當看到活著的人為遭遇苦難和不幸而痛哭,他常常為之感到憂愁、沉鬱。他憑著自己的堅韌,拚命地活著,如今都成了一件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他想著自己那三口之家,那是他兒時幸福的搖籃。他想著自己辛勤耕耘著的土地,那是他大有作為的樂園——如今屬於他的,隻有這令人窒息的監獄。唯一能使他感到慰藉的就是回憶。回憶才使他意識到自己也曾經是個人。於是,他又感到了自己是痛苦的。因為人活著就要有思想,片刻也不會忘記自己此時的處境。不期然而然,那個汙穢惡極的罪名,已經告訴他未來是慘淡的。他失去了自由,但他沒有失去最可寶貴的東西——進行鬥爭的能力。無論是現在,還是在沒有歡樂的將來,他都不會去接受馬天才強加給他的那頂肮髒透頂的帽子,他都不會在那不計其數的審訊中妥協。即便是含冤九泉,他也決不會背叛自己的肉體。他要盡一切努力去戰勝眼下的生活,追溯二十三年來的人生經曆。他曆經磨難,飽經風霜,滿腹辛酸,他變得像鐵一樣堅硬。雖然他曾不止一次地扮演過命運之巔的不幸兒,他忍辱含冤又在劫難逃,但不管生活的波濤將他驅逐何方,他都不會喪失高尚誌向的火焰,喪失人生美好的追求。他知道。克製深沉的情感需要理智,而理智來源於崇高的理想和堅強的鬥誌。
列車在飛奔著。路旁那一棵緊挨一棵的白楊樹都像閃電一樣撲到他的眼前,猛然間又一下掠了過去。那熟悉的茅草屋旁,那大小不一的柴火垛,那殘缺不全的籬笆牆,排山倒海般地同樣撲來又同樣閃去……不堪回首的六個月監獄生活,全被飛馳的汽車甩在了後邊,終於不見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熟悉的,他雖然隻離開六個月,可在他的感覺裏真比六年的時間還要長。客車載著他奔馳在家鄉的土地上,他呼吸的是家鄉的空氣了。從沉溺的痛苦中奮爭出來的他,盡管心腸已被錘煉得十分堅硬,也禁不住掉下了眼淚。這純潔的淚水飽含著幾多思念幾多歡愉呀!
跳下公共汽車,踏上家鄉那條寬闊的大道,輕盈歡暢的春風便像久別的情侶,熱情地與他接吻,並用她那特有的纖細的手指梳理著他那蓬亂的發絲。時而,還掀起他那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襟,與他盡情戲耍。一會兒,撫慰著他那發燙的麵頰,一會兒又去按摩他那澎湃的胸膛……走著走著,他仿佛化作了微塵,夾在柔情的春風之中。多麽舒適,又是多麽的親切!這是他奮爭過的土地,這是養育他的第二個故鄉。
“王——堅——”
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喚,還沒等王堅轉過身來,魏曉飛飛身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
“你怎麽不到站就提前下車?讓我在車站好等。”
“抄道下車離家不是更近嗎。”
他們麵對麵站著,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仿佛在對方的眼睛裏發現了什麽,其實那裏麵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他們彼此內心深處的共鳴。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來?”他把手搭在她的車座上,慢慢地向前走去。
她扶著車把的雙手在顫抖。她的雙眼盯著自己那雙千層底的布鞋,由於激動,她不時地用那漲紅的臉頰摩擦著軍用上衣的肩頭。她訥訥地小聲說:
“為了你的冤案,我爸費了不少心血。昨天,接到長途電話說你今天回來,爸爸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我住進六個月,魏主任看了十幾趟,真叫他費心了。”
“魏主任?”她抬起頭來看看他,責怪地說:“該叫爸爸!”
王堅微笑著點著頭,說:“對!該叫爸爸了。”
他們笑了。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在這激動的緊握之中結束了這一望穿秋水的苦惱。他們對視著,禁不住熱淚直淌。他們搞不清楚,此時此刻是幸福的眼淚啊,還是長期以來一直被壓製的痛苦之淚。不過,他們至少感覺到這些淚水流得痛快。
“曉飛,徐大爺的身體還好吧?”王堅鬆開曉飛的手,抹著臉上的淚水問。
曉飛那悲傷的眼神一下燃燒起不可遏製的怒火,她邊推車往前走邊告訴他:
“馬天才毒死了他的第二個妻子,打死了公社的老書記,強奸了麻秀蘭,他已被逮捕。秀蘭瘋了,早產個小女孩,現在正在市裏精神病院治療。李萬春犯有流氓詐騙罪、重婚罪,被判了五年刑。”說著,她又去擦眼裏流出來的淚水,告訴王堅:“馬天才歸案後,公社黨委來到徐大爺家,為他恢複了黨籍,重新任命他為大隊黨支部書記,全大隊的人聽了這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可徐大爺……”
“徐大爺怎麽了?”
“他卻在這個時候心髒病複發與世長辭了。”
聽了這句話,王堅的眼淚如同驟雨似的落了下來。他覺得,天地間,全都模糊了起來。徐大爺啊,你辛辛苦苦一輩子,走南闖北,為人光明磊落,可你沒死在烽火燎原的戰場,也沒死在飛砂走石的十級風暴中,你偏偏死在大地充滿陽光的時刻——
對於徐萬這樣一位在土地上摸爬滾打一輩子的老者,他不但能十分理智地在風起雲湧的形勢下,以民為本以糧為基,幫助成年人,引導青年人,教育少年安分守己,苦耕細做。每個人,無論他的性格如何和他持什麽原則,都會產生敬佩之感。一個誠實的人,還會產生愛慕之情。王堅與徐萬朝夕相處,如今卻成為兩個世界的人。他的心,除了惋惜之外,還有種近乎絕望把他整個吞噬了。
魏曉飛默默地凝視著前方,在一片紊亂的痛楚的思緒裏,訥訥地說:
“楊文平被組織上撤職之後,下落不明,說不定又去哪裏攪和去了。”
“曉飛,”王堅抬起頭目視遠方,深有感觸地說:“暴風驟雨的形勢持續了這麽多年,受蒙蔽的人不計其數。通過整頓學習,我想,我們每個人的覺悟都會在不同程度上提高起來的。楊文平也不例外。”
正說著,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馬達聲。兩個人回頭看時,魏三樂開著“二十八”急駛而來,車停在他的身旁,魏三樂從車上蹦下來。他摘下油脂麻花的白手套,從兜裏掏出來個疊著的大信封遞給王堅說:
“你寫的那個論文發表了。這是省農科院的通知,讓你明天去參加東北三省農作物學術討論會。還有公社中心學校通知你去教高中數學,通知在家放著呢。王堅、曉飛上車!咱們先回家。”
魏三樂全神貫注地開著車,風兒夾著春的氣息吹著他那花白的頭發。報春的燕子在王堅與魏曉飛的頭上往來穿梭,它給他們帶來了生活的歡樂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