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別墅一層靈堂晚上十一點二十。
屋頂的大燈在錢伯的勒令下早已關閉,此刻偌大的臥室裏僅亮著一盞昏黃的鎢絲燈。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古時候守靈都是靠長明燈和白燭照明的,若不是程知秋我倆在,估計他連鎢絲燈都不會讓開吧?
“王炸,哈哈哈…一個小三兒!掏錢掏錢,兩個炸四番兒,一人兒八塊…四爺活著的時候就向著我,今晚讓爺們發筆橫財的節奏啊”
咋咋呼呼的是個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兒,眉眼還算周正就是長了個尖腦袋,顯得有些賊頭賊腦的。古禮兒有規定:守靈必須是四人或四的倍數,這個叫孫浩的就是拉來湊數的,據說是宋家車隊的一個外地司機,天生膽兒肥,在靈堂都敢嘻哈叫鬧。
守靈說白了就是守屍,膽子小的可不成。長跑夜路的“倒煤”司機,個頂個兒的膽大包天,他就被派了這麽個差事。守屍人為了壯膽,嚇唬野貓、黃鼬什麽的搗亂貨,是以並不忌喧鬧,甚至是越熱鬧越好,跟吵陵鬧陵是一個道理。所以,年輕人湊到一塊,賭點小錢打發時間自然順理成章。錢伯不懂拖拉機的路數,癟著嘴無奈的退居二線當看客,沒口子嘟囔著下次要拉我師父來殺幾盤。
“哈哈哈,錢伯,您跟我師父下棋,不得鬱悶壞了啊?”師父棋藝如何我沒試過,不過以他土地公兼丐幫幫主的身份,想要贏卻不是什麽難事兒,指使野鬼衙役之流耍點五鬼搬運術,對手能有活路才怪呢。
“胡說!我跟九公下棋,讓他一馬一炮,還能十盤贏個七八盤…”
“哈哈哈,錢老伯老當益壯,厲害厲害”孫浩是個小油條,知道錢伯是自個兒老板請來的能人,自然順情說好話。
“哎呦,小耗子,你這馬屁拍得不錯嘛”程知秋因為輸了錢,老大不高興的奚落道。
“呃,咱可不拍馬屁…嘿嘿,錢老伯,您是白事兒行當裏的老資格了,您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那…嗯哈?”
錢伯聞言,表情諱莫如深擺著手搪塞道:“不好說不好說,怪事兒碰上不少,具體是什麽相與鬧著玩,我可就不清楚嘍”
“怪事兒才有意思呢,您給咱說道說道唄,反正鬥地主也沒啥意思,贏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孫浩是個眉眼通透的主兒,見錢伯對此並不抵觸,就順水推舟的慫恿道。
“少來吧你,鬥地主我們很少玩,讓你得意一時罷了…有本事換梭哈紮金花,不讓你輸光褲衩才怪呢…”對他的吹噓,我自然不服。話說男人,視賭場床場為戰場,怎能認輸?
“就是就是,人家是讓著你…”
程知秋不甘人後,奇言怪語層出不窮。三人一番鬥嘴,倒是也頗為熱鬧。不過對於錢伯的怪事兒,我們都很有興趣,一致催促他給講講。
“既然今晚咱們在這兒守靈,那你們知道守靈守靈,守的是甚麽?”錢伯借坡下驢,故作神秘的問道。
“不就是守著…呃,不知道”孫浩不是這行的,原本想說守著死人,卻不好張嘴。
“嗨,人家還以為多高深的問題呢。守靈,不就是看好屍首,防止詐…”程知秋是個大嘴巴,我早有防備卻還讓他說出了“屍首”,若不是及時堵住了他的嘴,估計“詐屍”也甩了出來。錢伯聞言也像吃了死老鼠似的鬱悶,估計他也恨不得抽自己個嘴巴,好端端的問啥嘛。要知道,守靈忌諱不多,唯獨不能說“死人”、“屍首”之類的。
“哈,錢伯,您老別介意,小秋兒是個耿直的性子。不過他的身份比較特殊,這個…你知道哈!所以,一般的禁忌對他倒是無所謂的,放心吧”
錢伯此時才想起程知秋可不是普通人,之前請鬼的事兒他雖不知根底,但絕不是尋常手段。想及於此,他才麵色稍霽,繼續道:“守靈者,前半夜防貓鼠、後半夜守靈異兒…”
自古以來,詐屍的傳說就層出不窮。科學的解釋是:野貓、黃鼠狼等毛皮動物的身上有靜電,沾染了死者的身體後,會引起相互放電,以電流帶動毫無意識的屍體做出的正常反應…不過對此解釋,小爺自然是嗤之以鼻——帶動一百多斤的屍首,那都是220伏以上的交流電,誰見過靜電有那麽大的威力?要真是如此,脫個毛衣豈不是就能被電烤了?
作為郵差,我倒是知道點秘聞:話說六道輪回,畜生道與人道最為接近,而待遇卻是冰火兩重天的差別。因此,投身畜生道的魂體必然覬覦無主肉身,其中與人最為接近的當屬黑猩猩,其次就是貓鼠類。被拘了靈魂的肉身,是他們垂涎已久的宿主。要不然,地仙兒傳說極多的情況下,誰聽過柳仙兒(蛇)、鐵甲仙兒(刺蝟)引發詐屍事件的?
“請人守靈,以防野物為首要,火力旺的男子熱熱鬧鬧在靈堂一折騰,野貓黃仙兒的自然就收斂很多!不過,也不盡然,大概是三四十年前吧,那時候我剛入行沒多久,就碰上過一件詭異的事兒…”
那時候的錢伯二十出頭的樣子,由於家裏比較窮又身無一技之長,跟著本家叔叔入了白事兒知客的行當。七十年代的潞州,還是個閉塞的小城鎮,大運動並未完全波及到這裏,所以“牛鬼蛇神”橫行倒也屬於正常。
那年的夏天,錢伯給當地比較有名望的人家守靈。主家兒給的薪酬非常豐厚,一夜一張老人頭(一百元),以當時的收入來說可是巨款。
“那時候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想著守兩宿就是二百塊,娶媳婦都夠了…所以就起了貪念,獨自應承下了這件差事兒,誰承想…”
誰承想,做著美夢的錢伯,半睡半醒之間居然聽著耳邊有人在哼曲兒,那調調比樣板戲好聽了不知多少倍。他也說不出是京劇還是晉劇的腔調兒,總之是撩撥的心裏癢癢…迷糊著的他心裏還樂呢:以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睡個覺都有人伺候著,也就懶得把個美夢“叫醒”,閉著眼睛享受。可是,聽著聽著就出了怪事兒——他當時是側臥著的,居然感覺一個毛絨絨的動物從後背一直往上爬,繼而他的臉上就滑膩膩的發涼,赫然是條舌頭在那兒舔…要說錢伯還真是個膽大包天的主兒,在那種情況下,一般人早就驚得跳起來了吧?他倒好,愣是繼續裝睡,隻不過耳朵卻是支棱了起來。
“碰上靈異兒,就得會裝死。不管是鬼還是仙兒,都不會無端的害人。你要是睜眼看破了他們的路數,那可就怪不得人家了~”錢伯眯著眼睛,頗為自得的講著。小耗子抻著脖子聽,我跟程知秋也是目光灼灼的盯著他,等著後續發展。
那根舌頭在錢伯臉上舔了一會兒,或許是確定他還在睡覺就“離開”了。錢伯心中竊喜,以為躲過了一劫的時候,卻忽然聽到“悉悉索索”的響動。按照方向判斷,竟然是主家兒靈榻的位置。這下子可把他嚇得個半死,起屍的事兒在老潞州白事兒圈裏並不稀奇,但那都是三五成群道聽途說的情況下,若是單獨碰上的話,想必換誰也淡定不了吧?
“啊哈~”沙啞的女聲兒好像人剛睡醒打的哈欠,不過音調有些怪異像喉嚨裏堵著塊老痰。錢伯自是不敢動,窩在炕上繼續“挺屍”。窸窣聲兒還在繼續,他判斷“主家兒”此刻應該是坐在了靈榻上。
恰在此時,一股陰風從厚厚的門簾方向刮過來,凍得錢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來了?…”說話的還是那個怪異女聲兒。此時錢伯倒是辨了出來,這腔調不就是方才夢裏唱戲的麽?他也暗自琢磨:會不會死後碰上了勾魂的孤女兒啥的?也不知道她那句“來了”是對誰說的。
“來咧來咧~”正當錢伯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挺諂媚的老男人聲音傳來,“黃姑說親,俄惦記了好幾天呢。嘿嘿,就是這個小女子?不賴不賴,嘖嘖…”
“看你那色鬼樣兒,黃姑我可是方圓幾十裏的媒婆,沒有說不成的親事兒~~相相吧,咋樣?”
“好著咧好著咧,俄中意,中意”
“嘁,光你中意可不行…彩禮,帶了麽?”
“帶了帶了…規矩俄懂,黃姑您點點數…”說完這話,錢伯就感覺耳邊陰風晃動不已,估計是倆人正在進行著什麽交易。
“哎?不對啊…”約麽過了十分鍾,“黃姑”語氣不悅的道:“你帶來的是鄭老道要的拉纖兒錢,莫不是我保媒就是一毛不收?我是你娘還是你奶啊?”
“啊?黃姑啊,鄭道長之前托秦記捎來口信,說的可就是這個價兒呀。俄,俄哪知道你還要錢?這…”
“乃逑的!”靈榻悶響,貌似是“主家兒”拍著鋪蓋的聲兒。“姑奶奶我大老遠顛兒過來,上了身給你相親,咋地?讓我溜腿兒玩呢?老話講,保媒拉纖兒,保媒在前拉纖兒在後…我也懶得跟你廢話,要麽再拿一倍的錢來,黃姑我給你繼續保媒…”
“哎呀呀,黃姑啊,這老些錢都是俄攢了十幾年的,再拿一倍,俄俄…”
“你的意思是拿不出來嘍?咯咯咯,也成…這點錢就當黃姑我的跑腿費了,一拍兩散各自回家”
“你!”男聲兒也有點怒,口氣不善道:“俄李鐵蛋當了數十年的老鬼咧,那也不是誰都能捏的主兒。別當俄不知道你的路數,哼哼,黃皮子墳不就是你家?咱倆好說好道,保媒錢俄給你湊去,不過這小娘們你得先給俄送回家,三天之後把魂兒也給俄帶過去,要不然…”
“呀嗬!要不然咋地?看你這意思,是想鬥一鬥?”
“鬥就鬥,以為俄怕你啊?叫你黃姑是給你麵子,俄就呸了,一個黃皮子爛貨…”
“啊呀呀呀~姑奶奶跟你拚了”
爭吵至此,錢伯聽到噗通一聲響,然後就是陰風呼嘯…良久之後,他壯著膽子扒開條眼縫兒,居然一個鬼影子都見不到!唯獨靈榻上年輕俏麗的“主家兒”,趴臥在榻邊兒,麵容扭曲瞪著眼睛看著他,鋪蓋已是亂七八糟的……
“那,那…後來呢?”小耗子咽了口吐沫,結結巴巴的問道。
“甚的後來?”錢伯眼神揶揄的問道。
“就是…就是,那個黃姑沒再,沒再來找您?”
“額哈,沒來沒來”錢伯麵色不自在的擺手道:“她要是再來找我,你覺得那我還能坐在這兒跟你們扯鹹蛋麽?”
程知秋自從得了陰陽師的傳承,就開始牛掰哄哄的樣子,乜斜著眼奚落道:“聊齋上麵的小故事罷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權威受到質疑,錢伯麵沉如水怒斥道:“哼!!老頭子我都六十多了,至於扯謊都你們玩啊?無知的小子!!”
“錢伯,他不是那個意思”見到程知秋想要反駁的架勢,我隻好出來打圓場:“主要是您老說的事兒,對他來說有點太詭異,一時不好接受而已……對了,您方才提到了鄭老道,不知道是什麽人物啊?”
錢伯說的事兒,對於尋常人來說確實夠詭異夠離奇,可小爺是郵差噯,黃仙兒保媒雖說沒見過,卻也不值得讓我驚訝。唯獨他口中所說的“鄭道人”,也不知是人是鬼還是仙兒?至於老色鬼說“托了秦記捎口信”,我也不覺得什麽。話說陰陽驛站就是傳遞消息、快遞物流的行當,隻要付得起郵費,誰管你郵寄的是什麽呢?
“鬧求不清…事後我也琢磨了好長時間。估計是配冥婚的門道,應該是那個老道給那個叫李鐵蛋的野鬼拉纖兒,介紹了‘主家兒’的情況,並說了要收的彩禮錢。而作為媒婆的黃姑帶著老鬼“現場相親”,誰承想後來倆人價錢沒談攏,或許就是換地兒鬥法去了吧?至於其他的,四十年了我也沒想明白…”
錢伯說完,我們三個都不再追問。小耗子估計是還在消化其中的內容,眼神閃躲可能是嚇著了。我是在考慮,鄭老道跟江相派是不是有什麽牽連。唯獨程知秋有點怪,按照他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居然沒有反擊錢伯、也沒有出言嚇唬孫浩,而是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屋外,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哎呀!”突然間,程知秋尖叫一聲,把孫浩嚇得差點從座位上出溜地上。
我以為他是故意搞怪,板著臉訓斥道:“幹嘛?一驚一乍的,靈堂不忌吵鬧,可你也不能嚇人啊”
“哎呀哎呦,對不住了小耗子…”程知秋牽強的衝孫浩道了句歉,然後又便秘似的衝我說道:“川哥,人家尿急,你…陪我去一趟吧?”
別墅客廳就有廁所,他的這個理由明顯是在敷衍。我見他不像在搞惡作劇,嘟囔兩句就跟他走了出去。殊不知在我們轉身的瞬間,錢伯若有深意的目光、孫浩閃爍不定的表情,在鎢絲燈下都顯得頗為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