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陽竅，魂飛天魄入地…”
錢伯沙啞而肅穆的聲音，從正堂內傳出來，陰森的語調聽得我和程知秋不約而同的抖了個激靈。
話說小爺乃是郵差，卻從未參見過喪葬儀式，更遑論其中最詭異的小斂儀式了。此時，作為外人，我們被阻在了客廳內。大貨二貨以及七八個直係男丁，都跪在床前卻不能哭。錢伯瘦小枯幹的身體，跪坐在床上，遮屍的白布已經掀開，不過由於角度的問題，我們看不見“貨主”的樣貌。
“魂入三清，天地判；魄歸冥府，計功德；一兩魄百陰德，亡者多少秤其功…”
“川哥，他裝神弄鬼的說得什麽意思？”程知秋小聲問道。
其實我也是一知半解，不過作為帶頭大哥總不能露了怯，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道：“都說魂魄魂魄，其實魂跟魄是相容相生的兩個獨立體。人死之後，魂要先進土地廟，接受三清的考評…”
“呀，三清不是牛鼻子老道的祖師爺麽？怪不得清虛老道牛哄哄的呢，你看他那樣兒~”程知秋不悅的瞟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清虛。
“不懂別瞎說”我懶得去看那個清虛道長，沒好氣兒的說道：“三清是道祖，別跟那些江湖騙子扯到一塊兒去…”那個清虛道長，我打眼一看就斷定他是江相派的餘孽，心裏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分辨道士真假的辦法，孫思清跟我講過——“先看道袍再看拂塵”。道袍分大褂、得羅、戒衣、法衣、花衣、衲衣等六種，可不管屬於哪一品級，都是粗布織成的。哪像他，為了顯示高人的範兒，居然穿的是綢衣。拂塵更是假的離譜，全都是化纖製品，搖擺起來硬邦邦的。殊不知，真正的拂塵都是用馬鬃與麻繩編成的一束，柔軟而蓬鬆，乃是最重要的道家法器之一。
“嘻嘻，你意思是這牛鼻子是混吃混喝的？”程知秋唯恐天下不亂，笑嘻嘻的問道。
“走江湖的各憑手段罷了，無所謂混吃混喝。哎呀…，咱這話題是扯到哪去了？”我一拍腦門，氣惱道：“錢伯的‘閉陽辭’，還用不用我給你解釋了？”
“用用用，川哥你之前講過‘魂歸三清’了…那‘魄歸地府，一兩魄百陰德’到底是什麽意思？”程知秋撲閃著假睫毛，楚楚可憐的問道。
“哼，乖乖學著點，不許再打斷我了哈……話說魂與魄，是人體內的清氣和濁氣。人死之後清氣上升，濁氣自然下沉，成為給死者定功過的重要證據。咱們郵差收件，在小斂時主要收的就是這些‘貴重件’…至於‘一兩魄百陰德’嘛…”我搜腸刮肚絞盡腦汁，才給了個不知對錯的解釋：“中國老祖宗說過，人的魂兒七兩沉。無獨有偶，國外靈魂學家也做過類似的試驗，證明人死後會比生前輕了三十五克，恰好是七兩……眾所周知，人有七魄，那麽一魄就是一兩嘍。所以啊，錢伯話中的意思就是：人出生的時候，都是一兩魄價值百個陰德，人生百年，陰德損得越多，相對的魄就會變輕。反之亦然，善事做多了陰德增加，魄也就變重了。到了陰曹地府一稱重量，功過是非一目了然……你，聽懂了麽？”
程知秋不知道真懂了，還是裝懂。反正是一臉崇拜的樣子，讓小爺沒來由的一陣得意，“嘿嘿，現在知道誰是大哥了吧？”
“閉陽耳，嘈雜紛擾莫入腦…閉陽眼，紅塵虛妄莫亂心…閉陽眼，紅塵虛妄莫亂心…”
不知為何，錢伯的聲音顯得很焦急，而且“閉陽眼”一句重複了好幾次，每念一遍他的臉色就陰沉幾分。
“壞了，錢伯沒準是碰上‘死不瞑目’了…”我不錯眼珠的盯著錢伯，他枯瘦的手在死者的臉上摩挲個不停，此刻都有點打顫的跡象。
“死不瞑目”是個成語，更是喪事小斂中不尋常的難關。人死之後，由於肌肉牽扯或溫度濕度影響，閉不上眼的情況很尋常的，並不都叫死不瞑目…判斷是否為“死不瞑目”的重要依據是黑眼珠的位置——若是黑眼珠已經翻了上去，被眼皮遮蓋，那麽即使眼睛瞪得再大也都沒事兒。最怕得就是黑眼珠直瞪瞪的，跟活著的時候一樣，那才是真的“死不瞑目”呢。
“川哥，死不瞑目都是什麽原因形成的，人家倒是知道蒙冤的和暴怒的，多半會閉不上眼…”
“嗯，冤、怒確實是兩種誘因…不過，最常見而且經常被忽略的卻是——貪！貪戀陽間的榮華富貴、天倫之樂、燈紅酒綠種種，而且貪到一定程度，死後辭親淚流不下來，十有八九都會死不瞑目。”
此時，跪在地上的大貨二貨等諸人也聽出了問題，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錢伯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不知所措的重複著那句：“閉陽眼，紅塵虛妄莫亂心”
“不行！我得去看看，畢竟是師父的老友，不能袖手旁觀”程知秋也想跟我過去，卻被我嚴厲的製止了。
站在門檻前先滴了兩滴眼藥水，整了整衣衫，我一躬到底卻並不起身。保持著這個姿態往前挪，口中念道：“末學晚輩，恭送長者行靈，萬勿見怪”
如此姿勢，是為了避免我身上的三盞燈在行走時散發陽氣，以致於衝撞死者的魂魄，口中念的是師父說過的拜靈辭，基本上相當於無字拜帖。
屋內眾人來不及阻我，錢伯也是自顧不暇。當我有樣學樣的跪坐在紅木大床上時，他們知道為時已晚，也都閉口不言了。
定睛一看，果然如我之前的猜測——臉色灰敗的老者，渾濁的眼珠瞪著天花板，森森然的樣子，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陽竅未閉，靈魂不會出體。所以我除了一具老屍外，根本看不到其他特殊的存在，倒是窗外的晃動的陰影，或許是等待押解靈魂的陰差吧？
靈前交談視為大不敬，我自然不會壞規矩的跟錢伯商量什麽。而是慢條斯理的從郵袋裏掏出一張秦記特製的信紙，心中默念道：“宋老伯，小子是秦記的青銅郵差，奉命前來收取您的生魄陰德…若是您貪戀紅塵，一刻之內不閉陽竅的話，那小子就走了。等夜半三更時，自有鬼奴前來收取，不過那時候您的陰德會損失多少，小子可不敢打保票…您好好權衡吧，總歸陰陽兩隔，即便賴著不想走，也不過是徒增罪孽而已…”
心中的話說完，我挪下紅木床，在靈榻前掏出火折子將信紙點燃，朝著老人屍體拜了三拜就退出了房間——作為郵差，盡人事而聽天命。以秦記溝通陰陽的信紙給他“傳話”，無非是想幫錢伯一個忙而已。若是“貨主”不買賬，那小爺還真就掉頭就走，收不到“貨件兒”是常有的事兒，我根本不用擔心受到什麽處罰。
“川哥，你神神叨叨的幹嘛去了？錢伯嗓子都快念啞了，你燒張紙就能管用？”程知秋縮著脖子問道，看他那樣子，估計我進去這段時間把他嚇得夠嗆。
“誰知道呢，若是他不識相可怪不得誰…有錢人，都比較固執吧，還以為什麽事兒都在他掌控中呢？”
我說這話並非無的放矢，越是位高權重、有錢有勢的人，貪心越重出現死不瞑目的幾率更高。秦記給我委派這個任務，不過是擔心鬼奴收件不仔細，或者中途“貪嘴”偷吃些陰德罷了。對於青銅郵差來說，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兒，秦記可不會因為少了點“自然耗損”就跟我過不去。
“閉陽眼，紅塵虛妄莫亂心…唔？”錢伯一愣，看樣子是出現了轉機。不過他反應倒快，繼續沉聲道：“閉鼻息，迷香惡臭莫在意…”
“呀，過關了？！”程知秋興奮得差點跳腳，幸虧我堵住了他的嘴，否則說不得又惹什麽禍呢。帶他過來，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閉陽舌，酸甜苦辣莫損德…閉陽體，痛癢酸麻莫侵襲…
“閉天識，往生大道前路-開！開！開”
閉陽辭已念完，錢伯三聲斷喝，把跪在地上的大貨二貨等親屬嚇得東倒西歪，室內沒來由的陰風襲襲…
“川，川…”
“幹嘛？你便秘啊？”對這個小弟，我真是有苦難言，慫貨兼大嘴巴。
“不，不是~~你快看”他顫抖著蔥削手指，臉色蒼白的指著前麵。
由於視角的原因，我看不見他指的是什麽。歪著腦袋順著他的視線往裏一打量——謔，怪不得程知秋嚇得小臉刷白呢？原來，一個麻杆似的老頭，直卜愣登的從屍體上坐了起來，呆呆傻傻的看著地上跪著的各種貨們…
老頭的眼耳口鼻舌及丹田位置，各掛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光球，呈現金銀銅鐵錫五種金屬光澤，看起來挺玄乎的樣子。上下內腑也各有一顆光球，雞蛋大小。其中一顆，是血紅色的，貌似代表心肝肺；另一顆是淡藍色的，看樣子是代表著腸腎胃…合計七顆，自然就是小爺兒今天要收的“貴重件”——宋家老頭的七魄！
“秦記郵差奉令收件；七魄陰德冥司造冊！收-收-收”
我此前早有準備，展開手中的功德單，心中默念著秦記的收貨訣。隻見得麻杆老魂身上的七顆光球，排著隊的飛過來，瞬間消失在功德單上。我拿過來一打量，也是吃了一驚——陰德貳萬捌仟肆佰七魄收訖！
怪不得老家夥不舍的走呢，原來是有所倚仗啊？按照一魄百功德的“初始值”計算，他這可是翻了四十多倍啊，估計是修橋鋪路、捐贈救濟的善事兒沒少做。
見此情形，我心中也是暗自慶幸：如此為富不忘本、長期做善事的“貨主”，也不枉費我的一番心思。若是被鬼奴貪墨或攔路鬼搶劫了宋家老漢的陰德，那才讓人唏噓：世道不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