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謹蘭院今日格外肅靜,丫鬟們在小廚房燒熱水,一桶桶的抬過去,廊廡下有秦媽媽柳兒和阿大守著,小丫鬟幾人才抬來一桶熱水,阿大一人便能輕鬆拎進去。
房內安靜的落針可聞,阿大把熱水送進去,不敢隨意張望,靜悄悄退出來。
薑清祿著中衣坐於浴桶中,半燙的熱水倒入鋪滿藥草的浴桶中,氤氳熱氣騰起,濃鬱藥味散開。靜等半個時辰,張景林將薑清祿的雙臂抬出浴桶外垂落,手臂的穴位上紮滿銀針,又刺破十根指尖,不多時,伴隨惡臭的黏稠黑血滴落在鋪好的草紙上。
粘稠黑血滴落的很慢,薑嫿和許氏緊張的站在一旁,兩人的心都緊緊懸著,噤口不言。
一個時辰後,薑清祿十指不再有黑血滴落,張景林才轉身道,“把浴桶裏的藥水換掉,給病人身上清洗幹淨就成了,另外這些草紙弄出去找個無人的地兒,挖深一些,埋進去。”
許氏不敢多問,喊秦媽媽和柳兒進來幫忙,薑嫿送張景林至偏廳喝口茶緩緩,這次神醫未拒絕,隨薑嫿一同前去隔壁偏廳,小丫鬟早備好碧螺春,衝泡出的茶水翠綠誘人,茶香濃鬱,湯底清澈,張景林嚐了口,把剩餘茶水一口悶了,薑嫿隻當做看不見,請著神醫入座,問道,“神醫,我爹爹的毒可解了?”
張景林又自顧倒杯茶水喝掉,“哪有這般容易,我尋了七日才找全藥草,至少需泡上七日,這七日都要放毒血治療,那是血液中的毒液,第七日才會醒來,到時還需慢慢調養身子。也不知你爹惹上何人,竟尋來這種毒,藥對付他,也算他運氣好,若不是碰上我,這世間可無人能解這毒了。”
薑嫿親自給他斟茶,“嫿嫿謝過神醫。”
“我給你的藥方,你可有抓藥回來泡藥浴?”張景林忽然抬頭問她,臉色照舊耷拉著,“過來,我替你把把脈,我給你試的那些藥都有毒性的,不泡藥浴,毒性散不出去。”
“神醫不必擔心,我都有煮藥湯泡藥浴的,三日一次。”薑嫿乖乖上前由著神醫診脈。
張景林替薑嫿把過脈象,並無異樣,這才又道,“這七日比較關鍵,我會住在府上,等到你爹醒來,你再隨我回青城山試藥去。”頓了下又說,“給我尋個偏僻些的院落,除一日三餐,不許讓人打擾我。”
薑嫿連聲應是,出去吩咐秦媽媽給神醫準備住處,又囑咐道,“今日之事,秦媽媽要妥善一些,讓下頭的丫鬟管好口舌。且接下來七日,府上不見客,是誰來都不必通報,一律不見。”
秦媽媽忙道,“姑娘放心,老奴省得。”
接下來六日,張景林待在偏僻的西園,唯有每日清晨去幫薑清祿治療,薑清祿體內的毒血一日比一日少,第七日早晨,張景林按照往常一樣,紮針放血,十指堪堪刺破,薑清祿的身體便動了下,十指蜷縮,漸漸睜開雙目,正對上滿麵溝壑的張景林,眼神淩厲起來,想起身,才發覺身上無半分氣力,精疲力盡,軟綿綿。
“爹爹!”耳邊傳來大女兒喜極而泣的聲音。
薑清祿側頭望去,見嫿嫿和妻子站在一旁泣不成聲。
這是怎麽了?薑清祿詫異。
薑嫿整個人都在抖,說話都不利索,還是張景林道,“別瞎動,老老實實待在裏頭,今日最後一次幫你放毒血,以後就沒我什麽事兒了。”
毒血?薑清祿聞言詫異,他隻記得從關外回來沒幾日,那日正在謹蘭院用早膳,後來,後來如何了?卻無半點印象。
薑嫿攥拳咬了下舌尖,找回些神誌,幾步走到薑清祿麵前,半俯下身,細細將這兩月的事講了一遍,姑母和叔叔們上門要求過繼的事情,她暫且沒提,眼下也不是操心這事情的時候,她娘不鬆口,薑映秋不可能強行把人送來府上。
薑清祿聞言皺眉,他在外頭混了這麽多年,結識四方,性格爽朗,大都成為朋友。他和那幾位兄弟結識多年,一塊跑關外做生意,遇上不少險事,都化險為夷,這種情義是在這樣的經曆中成長起來,如金石般堅固,那幾位現在也都是蘇州的大人物,家產不比他少,沒必要到這種時候害他。
這些人排除,薑清祿又實在想不通到底是誰下毒來害他,聽嫿嫿的言語,這毒名胭脂紅,奇毒無比,如果不是張神醫,他就隻有死路一條,好歹毒的心腸。
薑嫿見爹爹眉頭緊鎖,擔心他身體吃不消,溫聲勸說,“爹爹,眼下不是想這事情的時候,您先修養好身子,這事情日後再調查不遲,神醫說你不可操勞,往後也需好好調養身子。”
“讓你們擔心了。”薑清祿歎息。
等著薑清祿體內毒液徹底清除,張景林清洗雙手,交代注意事項,寫了兩張藥方交給薑嫿,“照著上頭抓藥吃就成,另外還有張食療單子,按照上頭的吃,別瞎吃,我就先回去了,別送我,讓外頭的小丫鬟送,否則別怪乎我翻臉。”
薑嫿哭笑不得,在廊廡喊柳兒送張神醫離開,目送神醫出垂花門這才轉身回房。爹爹已經盥洗過,穿著白色中衣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見著薑嫿還衝她笑,“這些日子委屈我嫿嫿了。”
薑嫿亦忍不住落淚,她已有十載未再聽過爹爹的聲音,這一刻,好像所有的苦難都值得了。家人都在,爹爹安康。
“嫿嫿不哭,是爹爹不好,讓嫿嫿擔憂了。”薑清祿最寵愛的就是兩個嫡出的女兒,他骨子裏有些認正統,覺得嫡出大過天。
許氏怕丈夫累著,勸道,“老爺,你身子骨還沒好透,要多歇息,我也下去吩咐些事情,這七日,府中不見客,怕是有的忙。”
薑清祿昏睡快兩月,哪裏還睡得著,身上發軟,精神卻不錯,跟許氏說,“你且去忙吧,我同嫿嫿說會兒話。”
府上中饋都由許氏管著,這幾日她惦記薑清祿,將中饋丟至一旁,眼下丈夫安好,她也該去忙了。
許氏離開,薑嫿坐在床頭陪爹爹說話,隻對他說著這兩月發生的趣事,絕口不提糟心事,說著說著爹爹竟睡熟,扯過錦衾給他蓋上,她靜靜靠在床柱邊凝神望著爹爹。
不知過去多久,薑嫿聽見外頭敲門聲,回過神來,起身迎出去,半開房門,見外頭站著阿大,問道,“何事?”
阿大覺得自家姑娘表情有些冰涼,悄聲說,“姑娘,姑太太帶著二老爺三老爺過來,強行想要闖進來,太太方才出門有事亦沒交代能否接客,秦媽媽做不得主,讓奴婢過來問問姑娘。”
薑清祿醒來的事情,府中的下人們暫且不知,許氏也沒多嘴,自個帶個小丫鬟抓藥去了。
薑嫿輕聲問,“她們到了何處?”
阿大道,“快到謹蘭院了。”
薑嫿推門出去,又輕輕合上房門,在廊廡下站定,瞭望垂花門,“那我在這兒等著她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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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日得不到大房內宅的消息,薑映秋心急如焚,猶如坐在針氈上,她擔心大弟已過世,不然如何要封著宅子不許人進出,過繼的事情沒有解決,二弟不會站她這邊,蘇州的老狐狸多得是,多少人盯著大房這塊肥肉,她籌劃這般久,要的無非就是薑家財產,萬萬不可這時出了差錯。
況且,服下胭脂紅也的確就兩個月的壽命,時間正好。她隻是沒料到,軟弱可欺的許氏這段日子怎麽就成了難啃的骨頭,愣是不肯點頭答應過繼的事情。
這日實在坐不住,喊來二弟三弟一同去長房,為避免閉門羹,薑映秋帶了謝家好幾個身強體壯的奴仆來,看門老叟開門,依舊不許她們進入,隻說太太吩咐過,讓姑太太老爺們莫要為難他一個奴才,薑映秋直接把人綁了,直闖進去。
順著抄手走廊過去謹蘭院時,薑映秋猜測大弟怕是已經不在,府上瞞的這般嚴實,隻怕許氏有甚別的主意,想吞家產,大房無子,財產自然不會留給家中妻女,她們隻算是外人。
心中思緒雜亂,她的臉上卻沒露半端倪,很快到謹蘭院的垂花門,二弟三弟和謝家奴仆隨她入內,到正房門前,才見薑嫿立在廊廡下,眼眶有些紅,她心中咯噔一下,越發肯定心中猜測。
“嫿嫿,你爹了!”薑映秋疾步到廊廡下,皺眉問道。
薑嫿顯得很詫異,“姑母,您怎麽過來了?”鼻音嚴重,嘟嘟囔囔,仿佛哭過。
薑映秋嚴厲道,“嫿嫿,我在問你話,你爹在何處?還有你娘去了哪兒?這幾日為何不允許我們來府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薑嫿眼神躲閃,“姑母,爹爹自然還在房中,爹爹會好起來的。”
見她神色不自然,薑映秋心漏半拍,“嫿嫿,你爹是不是出事了。”
“姑母,你瞎說什麽!”薑嫿有些惱怒。
房裏的薑清祿睡的並不沉,外頭傳來的爭吵聲將他吵醒,他聽見嫿嫿軟糯的聲音,“姑母,你瞎說什麽!”還帶著惱怒,他了解女兒,知曉她性子嫻靜,就算心中有氣,話語還是綿軟。
“你爹是不是出事了?他在哪兒?你跟你娘是不是瞞著我們什麽?”薑映秋惱的不行,“嫿嫿,你都這般大了,怎麽還不懂事,隨著你娘瞎鬧。”
薑嫿莫名,“姑母,您在說些什麽,爹爹已經好了,隻是在房裏休息,您說的這些話我都不懂,我娘怎麽瞎鬧了?”
薑映秋卻肯定心中猜測,胭脂紅的毒性無人可解,或許張神醫有這個本事,可當初是許氏親口所言,張神醫看過大弟之後惱怒離去,怕也無能無力。那大弟這會兒應該是死的透透的。
“嫿嫿,開門讓我們進去,莫要鬧了,等安葬了你爹,我你二叔三叔會照……”
“姑母!”薑嫿帶了哭腔,“您太過分,為何如此詛咒我爹……”話還未完,薑映秋已讓身後強壯的奴仆扯開薑嫿,阿大護主,見狀嗷的一聲撲過來扯住薑映秋的發髻,薑映秋尖叫,“來人,把快這賤婢給我弄開。”
阿大也喊,“你們放開我家姑娘!”
阿大力氣再大,到底隻有一人,很快被幾名奴仆拉開,薑映秋氣的直抖,發髻已亂,衣裳也被這賤婢扯開,實在狼狽,她剮了阿大一眼,推開房門,匆匆進去。
身後的薑二老爺,薑三老爺麵麵相覷,也跟著一塊進房。
薑嫿紅著眼睛,跟隨其後,阿大使勁掙脫,也跟了進去,怕主子被欺負。
進到房中,薑映秋繞過屏風,一眼就望見靠在迎枕上半蓋著錦衾的薑清祿,薑映秋魂飛魄散,心跳險些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