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
蘇淺雪她們的山門在江夏東南的青龍山中。六人在江夏渡口棄舟登陸,張兆去給他們尋了六匹好馬,方才回船等候。六人騎了馬,沿著青龍江悠哉悠哉走了一天。連淙一直沒有問蘇氏三女的師承,眼下快要前去拜訪,便向她們請教了一番。原來百年前這青龍山中出了一位劍仙蘇宗熙,在江湖上如流星過天,出道不久便已退隱。退隱之後,他不分妖巫神人,在青龍山上收留了許多孤兒野妖,一一冠以蘇姓,養育長大。本來並無山門,後來開枝散葉,門人逾百,才以山為名,取了個青龍山莊的名號。四十年前蘇老劍仙應劫兵解,便由蘇氏三女的師父蘇有光掌門。這次召集門人,乃是蘇有光要舉行儀式,將莊主之位,傳給下一代大弟子蘇長風。
走了兩三個時辰,青龍江似是已近發源之地,那水在山間奔騰急湧,雖不甚寬,卻極為湍急。連淙三人正疑惑間,蘇綺霜已高聲叫道“弟子蘇綺霜,蘇淺雪,蘇曉嵐,攜三位友人回山!”
江上慢慢起了一陣輕霧,又慢慢散去,顯露出一座寬大石橋來。那石橋橫寬三丈,古樸厚重,兩頭又各有一座箭樓,顯出十分莊嚴。前一座箭樓上,有“幽歸”兩個大字。秀林和尚與連淙大為讚歎,引來三女嬌笑不已。
過了橋,早有一個十二三歲的俊秀少年迎來,一看見蘇淺雪三人,便是眼淚汪汪,直拉著她們的手不放。蘇淺雪勸慰了半天,才歎口氣,笑著搖搖頭給連淙他們介紹了一下。這少年是她們這一輩最小的一個小弟,名叫蘇晴雲。少年有些男人女相,又十分害羞,連淙和秀林和尚相見的時候還好,看了張靈徽,居然紅著臉躲到蘇淺雪身後去了。蘇淺雪嬌笑不已,硬是將他拉了出來。
又走了一炷香時間,來到一座山門前。山門上果然掛了青龍山莊的牌匾,門中又有人迎了出來。這次是一位中年文士,三尺長須風度翩翩,人未到聲先至“三個丫頭,終於肯回家了?”
蘇曉嵐快行兩步,一把抓著他的袖子,撒嬌不已。蘇淺雪笑著給三人介紹“這是我大哥蘇長風。”
蘇長風朝連淙三人笑笑,尤其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連淙,才拱手笑道“三位能大駕光臨,青龍山莊蓬蓽生輝。”連淙連道不敢,秀林和尚合十道了聲謝,方才跟著蘇門眾人,進得門去。眾人說說笑笑,張靈徽一進門卻皺了皺眉,倒也沒說什麽。
當晚蘇長風又安排宴席,款待來客,又算是給蘇淺雪三人接風。青龍山莊第三代共有九人人,老大蘇長風與其妻蘇雨辰,老二蘇蒼靄,老三蘇震憲,老七蘇驚雷,以及老幺蘇晴雲。蘇綺霜,蘇淺雪和蘇曉嵐分別排行第五,第六和第八。一門的風雨雷電,霧靄晨曦。其中蘇長風年逾半百,夫婦倆收了許多徒弟。蘇蒼靄和蘇震憲也是開支散葉,各有許多門人。其他幾位,不是年歲尚幼,便是嫌麻煩不願收徒,因此俱都是孤家寡人。蘇有光尚在閉關;蘇蒼靄與蘇驚雷各自有事不在山中,晚餐便是蘇長風夫妻,蘇震憲,蘇晴雲作陪。還有一位話不多的少年蘇麒麟,乃是蘇蒼靄的得意弟子,席間敬陪末座。
蘇長風與蘇震憲見蘇淺雪三人第一次帶了男性友人上門,雖不知究竟,卻總是用大舅子看妹婿的眼神,時不時打量一下連淙,弄得他如坐針氈。蘇震憲的氣質與其他兄弟姐妹差別甚大,大腹便便仿佛一位中年商賈,卻掩不住雙眼的精光四射。幸而蘇曉嵐在家人麵前,沒怎麽掩飾與秀林和尚的親密,秀林和尚也坦然受之,為連淙分擔了許多壓力。蘇雨辰大方得體,席間說些三女小時候的糗事,惹得蘇曉嵐抗議連連。連淙驚訝於青龍山莊在江湖中聲名不顯,門人子弟卻有許多法力高強之輩,比雁蕩實力雄厚許多。蘇長風等人也訝於三人年紀輕輕卻都藝業非凡,尤其連淙身上氣息混雜,顯得尤為深不可測。連淙行走江湖已久,說些自己過往經曆的趣事。沒幾句話,便把蘇晴雲羨慕得兩眼放光,纏著他要他講那些劍仙大俠們的故事。
用過晚宴,蘇長風夫婦與蘇震憲拉走了依依不舍的蘇晴雲,讓蘇淺雪三女好生招待客人,便告罪離去。蘇淺雪在自己的小院裏擺了桌椅,六人沏茶談天。
蘇長風等人一走,蘇淺雪看看張靈徽,含笑道“張家姐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淺雪招待不周麽?”
張靈徽輕輕搖了搖頭,反問道“蘇姐姐,我適才進山莊的時候,好像感受到一絲魔族氣息。剛才我仔細看了看,此地的房屋樓舍,似乎與魔族的噬魂驚煞陣有些相似。敢問貴莊老山主,可與魔族有什麽往來嗎?“
蘇淺雪笑道“老山主倒是與魔族無甚往來。隻是本莊專門收留一些孤兒,並不分種族來曆。我二哥門下,還有一位魔族子弟蘇青牛,十幾年來也相安無事。這裏的房梁屋舍,便是這位蘇青牛設計建造的。”
張靈徽心中還是有些不安,但是聽她這麽一說,便也不再說什麽。連淙歎道“老山主為四方孤苦建了這麽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真是善莫大焉。”
秀林和尚肅然道“天下生靈,俱得樂土。老山主真活菩薩也。”
蘇曉嵐嘻嘻一笑道“聽師父說,老山主最不喜歡別人誇他啦。他要是還在,肯定要喝斥你們兩個馬屁精一番的。”
秀林嬉笑道“果真如此,就隻好勞煩曉嵐妹妹多加關照了。”
第二日還要去拜會各位長輩,眾人也沒有聊太晚,到了戌末,便各自散去。
此後幾天連淙三人在蘇淺雪等人的陪伴下,在青龍山上好好遊玩了一圈。蘇晴雲不用做功課的時候,也總是自告奮勇前來相伴。第三日一早,天開始下雪。雪越下越大,到了黃昏的時候,已經是鵝毛大雪飛揚,將一座青龍山,打扮得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眾人正在蘇綺霜院子裏煮酒賞雪,其樂融融。連淙剛與蘇晴雲說到那硨磲何羅之事,忽聽得外邊有兵器相交之聲,緊接著一聲慘叫。蘇氏三女一驚,便朝外掠去。蘇晴雲功夫弱些,便帶著連淙等人,隨後追去。
來到一個有些偏僻的小院子,隻見蘇淺雪正抱著蘇雨辰。蘇雨辰腰側插了一柄利劍,旁邊蘇綺霜氣急敗壞,蘇曉嵐雙目含淚。蘇晴雲扯著他的公鴨嗓子怒道“四姐!怎麽回事!是誰幹的!”
蘇雨辰虛弱道“我也不清楚。我剛才去師父的閉關洞看師父是不是已經出關,看到一條黑影閃過。我剛想跟上去看個究竟,後麵便有人偷襲我。過了兩招,應該是巫族人士。前麵那黑影又來偷襲我。幸虧你們聞聲而來。”
說話間,蘇長風與蘇震憲也趕了過來。蘇長風麵若寒霜,蘇震憲也一改一團和氣的樣子,胖乎乎的臉上一股肅殺之氣。
白虎嘯天已經許久沒有聲音,此時突然跳了出來,在張靈徽腳邊嗚嗚了兩聲。張靈徽刷地揮出天書綾,又將西霜劍遞給連淙,道“嘯天說賊人尚未走遠。大家小心戒備!”
白虎嘯天一路循著氣味,引著眾人一直出了宅院,來到一片小樹林中。它似乎心有疑惑,四處聞嗅之後,抓了抓張靈徽的衣角。它這次要表達的意思過於複雜,張靈徽秀眉微蹙,不知所以。蘇曉嵐想了想,問道“小老虎,你是說這是一個巫人,身上有草藥的氣味?”
白虎嘯天低吼了兩聲,點點頭。張靈徽問道“這裏味道太複雜,找不到他了?”
白虎又點點頭。眾人不由有些失望。蘇淺雪互道“渾身草藥味的巫人。。。”與蘇綺霜和蘇曉嵐對視了一眼,一起道“蘇麒麟?”
蘇長風留下來照顧妻子,其餘眾人急急來到蘇麒麟院中。那是一個離中堂甚遠的小院子。蘇麒麟正好在門口,看到他們進來,有些驚訝地問道“各位師叔師伯,怎地都到我這院子來了?”
蘇震憲大量了他兩眼,問道“麒麟,你一直在你的院中?”
蘇麒麟點點頭道“是。我那貓兒不見了,師侄正要出去尋找。”
蘇震憲道“你適才沒有去過老莊主的閉關洞?”
蘇麒麟一臉迷茫“沒有啊。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眾人沉默了一下。蘇震憲正要發話,白虎嘯天跳了出來,聞了聞蘇麒麟的身上,搖了搖頭。蘇震憲會意,對蘇麒麟道“麒麟不必驚慌。適才有賊人闖入,那賊似乎朝你的院子來了。你多加注意。”
蘇麒麟恍然點頭。白虎嘯天似是失去了目標,心中不無懊惱,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張靈徽身邊。
這日已是十一月廿九。莊主傳位儀式近在眉睫,今天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眾人皆是心中惴惴。幸而蘇雨辰的傷並無大礙,隻需將養些時日而已。
連淙回到自己的客房。此時萬籟俱寂,房間裏顯得特別的寧靜。連淙除去衣物,躺在榻上,卻一點睡意皆無。胸前的玉石散發著淡淡光芒,似是給這寒冷的冬夜帶來了一縷溫暖。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連淙起身一看,蘇淺雪巧笑倩兮,眼光在他的上身打了個轉,笑道“怎麽不睡?冬夜可不適合思春啊。”
連淙隨手抓起一件袍子披上,起身笑道“長夜漫漫,孤人對雪,實在有些寂寥。蘇小姐瞑夜來訪,不知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
蘇淺雪直直走到他麵前,眼睛緊緊盯了他一刻,咬著嘴唇不發一聲,眼裏氤氳之氣聚集。連淙坐下,又把她抱在自己懷裏讓她躺著道“要不要跟我說說?”
蘇淺雪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猶豫不決。半天才故作不屑地撇撇嘴,眼淚汪汪地看著他道“佛說人生八苦,我隨隨便便,就有兩大苦伴我一生,你說我苦不苦?”
連淙輕笑了笑“世人皆苦,我們又如何能例外?來,說說怎麽苦了。有些苦,說出來,其實也就沒那麽苦了。”
蘇淺雪歎了口氣,平常意氣風發的她,此時無比的楚楚可憐。身子動了一下,讓自己躺得舒服了一點,才開口道“我本是薔薇花妖。自開智之日,便有一棵桂樹為我擋風遮雨。等我能幻化人形,他又教我各種本事。我視他如父,想不到等我成年之日,他居然要將我作為一味主藥,用來煉化仙丹。我拚死逃出,流落江湖,受盡苦楚,直到遇到了我大哥。大哥帶我回到青龍山莊,師父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家。大概是移情,我又苦苦戀上大哥。大哥知曉我的心意,卻還是隻是把我當妹妹一樣。等我藝業有成,我便負氣出走。這許多年來,原以為我已經忘記了他。剛才看到他看四姐的樣子,我才知道,嗚嗚嗚嗚。。。”
連淙歎了口氣,緊緊抱了抱她,歎道“最是癡情女子,向來生如飄萍。我說我們都是苦命之人,想不到還一語中的。我還好點,至少快活的時候不少。你卻似乎從未真的快樂過。” 蘇淺雪將頭埋在他懷裏,嗚咽哭泣。這時候她哪裏還有一絲初雪樓花魁的樣子,整個成了一個自哀身世的苦命女子。哭了好一會,才漸漸平靜下來。連淙輕輕撫著她的脊背,又隨手抓起自己的衣服,輕輕給她擦去淚水。
蘇淺雪哭了出來,心情平複了許多,終於又顯露出一絲平常的嫵媚來。她抬起頭,看著連淙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連淙訝道“我哪兒對你好了?無非是聽你說說心事而已。你這樣的大美人,想排隊聽你說心事的人,得從青龍山莊排到東海之濱。”
蘇淺雪氣得拍了拍他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說老實話,到底為什麽?”
連淙搖搖頭,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沒有為她做什麽,反問道“你覺得我為你做了什麽了?”
蘇淺雪低頭想了想,道“好像還真是沒什麽。也許是我們之前都那麽親密了,今天你還能感受到我心情不好。我送上門來,你還願意聽我講心事吧。”
連淙笑笑道“男歡女愛,沒有歡哪來的愛?你苦著一張臉,心裏還想著你大哥,我可下不去手!”
蘇淺雪笑著拍了他一下,又悵然道“我是不是太濫情了?說真的,我還真的挺喜歡你的,但是還是放不下我大哥。”
連淙低笑了兩聲,道“你不濫情,我才濫情。人欲天理,天下事物千千萬,天理又怎會隻有一種?骨子裏,你依然是一個善良的姑娘,即便受過許多苦難,卻也從未想過要去傷害別人。”
蘇淺雪笑了一下道“你這人,想法總是與別人不同。管你是不是哄我,反正我就當真了。”
連淙哈哈笑道“自然是真的。以前我也與你一般,有許多想法許多顧忌。現在我隻認一句話,那便是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這是一位真正的高僧教我的,我覺得很有道理。”
蘇淺雪細細咀嚼了一下這句話,眼中神采漸漸斐然。忽然麵露調皮,拉著連淙的手嬌笑道“今晚我想無愧於心一次,你可不可以配合我一下?”說完,閃動著雙眼望著連淙,做出一副天真的樣子來。
連淙拍了一下她的屁股,笑道“裝得這麽假!說!”
蘇淺雪嘻嘻笑道“抱著我睡一晚!”
連淙頓時苦了一張臉。這樣的軟玉溫香抱一會沒問題,要抱著一晚上什麽都不做,那就真是一種苦難了。蘇淺雪搖著他的手,可憐兮兮道“不可以嗎?”
連淙歎了口氣,拉過被子將兩人蓋上“不許說話,不許亂動!現在睡覺!”
蘇淺雪嘻嘻輕笑一聲,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小好小。”舒服地蜷縮到了他的懷裏。連淙心裏有些愛戀,有些憐惜。抱著她也不睡覺,催動烏蛇令之力,在體內遊走洗伐。
現在他身上有三股力量。一是這烏蛇令,二是小漣的內丹,第三便是他練了二十多年的天一法訣。這三股力量似乎既相輔相成,又互相排斥。運功時稍一不慎,全身便會像針刺般疼痛,幸而有胸前玉石,否則真是不知道要受多少痛苦。運行得好了,卻又讓他暖洋洋的無比舒服,法力也比之前大大加強。短短兩個多月,他自信若是再遇上之前那硨磲何羅,自己絕不會像那時候一般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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