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連淙偶遇大山和尚,一番談話,將他連日來的愁苦衝淡了許多。隻是和尚一走,那連日的陰雨,又將他的哀戚勾起。這日又去劉道乾府上盜酒,無意中看到劉繇打滿了紗布,卻正與一個年幼侍女摟摟抱抱,狀似親熱。他被勾起了一絲綺念,卻也不再多管閑事。徑直拿了四壇酒,回到了初雪樓,又喝得酩酊大醉。可怪今日不止有琴,更有簫聲相合。那琴聲已是天籟一般,簫聲應和得又好,便如連淙這般醉漢,也不由跟著那曲調,神遊太虛。
到了酉末戊初,那初雪樓忽然來了一大群士子。原來今日有一個“蘭馨會”,是本地一些有名的學士,聚會清談的盛事。這蘭馨會每三月一次,近幾期都辦在初雪樓花魁蘇淺雪水榭的亭台上,正恰巧是連淙睡了半月的這一幢。那亭台甚是寬廣,可容得百十來人從容飲宴。湖風陣陣,甚是清涼。上麵擺了十幾張八仙桌,皆是楠木製成。今日由於要來江南名士周知儒,便格外熱鬧一些,那些桌子幾乎都坐滿了,隻餘最前麵一張。連淙左右無事,便拎著一隻桂花鴨,躺在屋梁上,聽他們說朝政如何如何。
如今是大夏泰和四年。大夏立國百餘年,向來風氣開明,廣開言路,從無因言獲罪一說,因此民間喜論朝政者甚多。那水榭裏鬧鬧哄哄。不多一會,主持桌邊三聲罄響,眾人方才安靜下來。
水榭裏轉出了一位清秀佳人,溫文爾雅走到眾人麵前,福了一福,便站在一邊微笑不語,隻伸手往前引了一引。後麵又走出一位。但見這女子雪膚玉容,溫柔嫵媚,落落大方。穿了一身冰絲襦裙,青絲上插著一支八寶鳳頭玉釵。這便是此間主人蘇淺雪。眾人待要問好,蘇淺雪身後又出來兩位錦袍公子。一位二十出頭,生得俊秀不凡,一身江南水蠶絲學士袍,一頭烏發用一個金環束起,腰間佩了一塊和田美玉,瑩潤剔透。此外再無裝飾。另一位年幼一些,穿著一色的袍子,隻是腰間是九環盤龍冰玉佩,手裏拿了把湘妃竹扇。再後麵,便是那飽學名士周知儒,帶了一名青衣童子。蘇淺雪從不與男子如此接近,眾人均有驚訝。她也不待眾人問起,福了一福道“諸位先生今日在此雅會,淺雪不勝榮光。朝廷有聞諸位賢明,今日特派了觀風使,來此聆聽各位高見。”
此言一出,那水榭裏便是嗡地一聲。眾人有故作鎮定的,有大喜過望的,有惴惴不安的,又有竊竊私語的。隻有那周家子弟,預先得了告知,便不甚驚訝。
觀風使是大夏朝廷派出來觀風望氣,體察民情的。雖無實權,卻可以上達天聽。那也罷了,當初開國皇帝設置觀風使這一官職的目的之一,是“使鄉無遺賢”。也就是觀風使是可以向朝廷舉送人才的。這職位甚是清貴,擔當觀風使的,不是弘學碩儒,便是皇家貴胄。蘇淺雪開門見山這麽一介紹,眾人便都熱切起來。
那年齡大些的俊秀公子朝眾人一揖,道“在下李軒,受國子監張祭酒之命,前來蘇杭一帶,訪問民間,舉薦賢才。諸位不必拘禮。還請暢所欲言,各展所長。便是今日不得一展所學,也不必著急。在下會在蘇州盤恒數日。”
蘇淺雪接道“今日的話題,是‘誤國者甚’。古往今來,曆朝曆代,每到風雨飄搖之際,總有那大奸大惡之徒,或而開門揖盜,或而紊亂朝綱,又或結黨營私,殘害忠良。今日,我們便議一議這些奸惡之徒。”她說的是吳儂軟語,加之聲調溫柔,容顏嫵媚,即便說起奸惡之徒這樣的話,也讓人如沐春風。
立時下麵便站起一位來。眾人一看,原來是今年的新科舉子趙元良。這趙元良年方二十出頭,白衣白裳方士巾,瀟灑出塵。他朝眾人拱了拱手,道“愚以為自古以來,最誤國者,不外乎內臣宦官。君不見秦時趙高嫪毐穢亂宮廷,朱朝劉瑾張永把持朝綱,前朝英宗更是被那王振帶得北狩一載,失卻江山社稷。其他如曹吉祥,魏忠賢,李蓮英等,無不是一時之大害,江山之豺狼。內宦身體殘缺,於是性情暴虐,人性無有。上弊天子,下壓群臣;往來朋黨,殺害錚良。是以為禍國家,內宦最烈也。”趙元良侃侃而談出口成章,眾人不由紛紛頷首。
他剛坐下,又有一人站起道“趙先生所言,確有道理,不過愚意以為,內宦之害,尚不如外戚。內宦與皇帝再親近,也不如外戚是一家人。俗語雲,世上最烈枕頭風。權閹為禍,確實有之;外戚為禍,更有勝者。趙先生列舉曾經為禍的宦官,那不肖的外戚,列出來何止十倍?不說其他,便如我朝那‘西宮國舅’,貪婪淫逸,所作惡事,難道就比那權閹們少了?前朝怎麽亡的?還不是皇後的舅父造反,弄得山河動蕩,民不聊生?內臣為禍,芥蘚之疾;外戚為禍,膏肓之症。小則朝廷不靖,民不聊生;大則國破家亡,江山改姓也。”眾人一看,原來是府學教授溫之觀。
溫之觀自稱中書令溫道遠的遠房堂侄,時不時還進京省親,倒不曾見溫道遠來蘇州探望。溫道遠與那西宮娘娘的哥哥有舊怨。這世侄諷刺西宮跋扈,便稱他為‘西宮國舅’。他這番話顯然發自私心,眾人便不甚理睬。有一位鄭則芝,也是府學的教授,站起來朗聲道“內宦外戚,手中權力來自何方?自是來自皇帝陛下。若皇帝昏庸,禦下不嚴,必然宵小積聚,忠良含冤。這宵小是內宦還是外戚,其實也無甚分別。所以要我說,禍國之甚,莫如昏君!”
眾人紛紛鼓掌。當朝天子說過一個笑話,說天下之不合意事,大到江河泛濫,地龍翻身,小到豬不生崽,蚊蠅滋生,俱是君過。李軒笑著搖搖頭。接下來又有說權臣的,有說外族侵擾的,有說貪官誤世的。又站起來一位,乃是同知公子尤傑森。這位仁兄可算出類拔萃。闊嘴薄唇,細眼塌鼻,尖嘴猴腮,耳朵招風貫日,眉毛似有似無。偏學那魏晉名士,穿得比長得還隨心所欲。李軒邊上的小公子捂著嘴道“貌寢,貌寢,此人已睡了三天三夜!”李軒忍著笑,打了他一下。小公子吐吐舌頭,不說話了。
尤三天先大笑三聲,賺足眼球,方道“諸位言之,皆甚有理,隻是都有失偏頗。其實各代皇帝,皆重教育。所請到的那個太傅,都是最有名望,最有學問的人。這樣的飽學之士教出來的,即便不能如我朝天子般英武神明,也不至於太過昏聵。在下遍讀史書,那個,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禍國殃民,皆為女色!女子嘛,用來生兒育女即可。上塌生娃,下榻洗碗,便是女子的德了。若是女子參與了政事,那便離那個,王朝興亡不遠了。更有妖族!妖女禍害國家,穢亂不堪,可不是俺們的公敵?”他這結結巴巴一陣話,前言不搭後語,若不是他是同知獨子,早就被打將出去了。有那看熱鬧的不嫌事大,還紛紛與他鼓掌。尤傑森得意洋洋,睥睨群倫,朝四周拱手相謝。又道“剛才短短時間,在下已做了一首詩,在此分享給大家,與諸位共勉。詩雲漂亮佳麗何處有,天下到處是青樓。做人要學高力士,方能萬年不遺臭!”他不知高力士是李朝的權閹,隻是聽他名字,以為是一位英雄豪傑。眾人大笑,紛紛鼓掌不息。連李軒與蘇淺雪,也是相視一笑,那小公子更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周知儒微微搖頭。
尤傑森更是得意,又了些妖族如何如何的壞話,尤其狐族,天性最淫。他正大放厥詞,突然一顆鴨頭砸到了他腦袋上,正是連淙受不得他那汙言穢語。尤傑森正要喝罵,被連淙飛起一腳,踢進了太湖。眾人嚇了一跳,不過看他也不追打,倒也不甚驚慌。自有人去撈那打油詩人。
連淙今日那四壇酒,尚餘半壇在手。瞧了眾人一眼,抬手先把酒幹了。他麵朝著眾學士,自然沒有看到那小公子一見他,頓時眼前一亮。原來是那日在鳳棲樓遇到的男裝少女。隻是今日她多聽少說,旁人便沒有瞧出來。那日她沒有追上連淙,常自懊悔,今日倒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眾人看連淙喝酒,一下俱沒了聲音,整個水榭,隻剩下風聲與他飲酒之聲。唯一可歎,連淙數日不修邊幅,整個人看起來落拓不羈,全無一絲豪氣,倒有十分悲涼。連淙一口喝完,又瞧瞧眾人,大著舌頭道“我是不懂那些治國之道的。隻是妖也好,人也罷,都有良善的,也都有凶惡的。是人是妖,難道比善惡更重要?你們諸位,是願意與良善之妖共處一室,還是願意與凶惡之人同榻而眠?”
眾人麵麵相覷。世人皆重人妖之別,似乎從未有人想過,妖也是有善有惡的。連淙獨來獨往了好些時候,許多話悶在心中,酒勁上來,也不管是否合適,又哭又笑道“有那癡妖,於我身邊守護數載,最後為了救我,性命都不要了。要我與這樣的妖為難,我寧願不做這人了!”想起小漣,又想起采芸采薇,頓時淚如雨下。想起傷愈之前那個噩夢,脫口吟道
庭下蛙鳴枯荷間,獨望滄海已十年。蓬萊山上千萬雪,滿鬢清霜可堪憐?若無意,孤鴻哀嘯雲天,癡人抱首畫前。
依稀閨樓小窗邊,玉顏燈下弄清弦。夢裏相看不得語,夢回惟見雨如煙。與君言,曾經多少纏綿,如今踽踽人間。
他有感而發,渾身都散發著淒涼氣氛。又端起那酒壇要飲酒。隻是酒壇已空。眾皆默然,連那李軒,也是似有所感。那小公子更是跟著他,念了一遍,眼角便有些濕意。蘇淺雪柔聲道“公子還請節哀。公子所言,甚有道理,的確發人深省。”她欲待再說什麽,隻是不知如何言辭。連淙喃喃道“是啊,有道理啊。。。人都沒有了,道理,又有什麽用?”酒壇一丟,閉了雙目,直直朝湖中砸去。
眾人驚呼。那小公子叫道“快快將他撈上來!”頓時便有兩條身影,如電而至,下水去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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