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水滿則溢,月盈而虧
皇宮。
早朝散後,朝陽之下涼風習習,寥寥宮人躬身低眉輕快行走,眼梢時而謹慎掃過周邊,唯恐耽誤差事,又怕衝撞他人。
碧瓦紅牆頭傲過一隻孤雁,地下竟無一人抬眼相看。
偌大皇宮除了貴氣,隻餘蕭肅。
太後宮殿。
皇帝與太後於殿內相對而坐,手邊各置一盅棋子,麵色微凝,氛圍沉靜。
眾宮人皆收腹屏息靜候於殿外,如同樁樁槁木,毫無動作。
皇帝略抬眼靜靜掃過太後的麵,指尖落定一粒白子之際,試探道:“陸長庚之事母後怎麽看?”
太後抬眼略瞟了瞟,語氣平靜,“皇帝暢言。”
皇帝靜握著棋子於案幾輕扣了兩聲,似在沉思,“兒臣在想,陸長庚遠在赤淩多年,心性如何咱們全然不知。”
皇帝沉滯了片刻,殿內微光靜灑,趁得兩人麵色愈發涼然。
皇帝輕歎出一聲,目光靜靜望著盅裏棋子,語氣略顯無奈,“如今陸長庚年紀輕輕便接手十萬精騎,本想借聯姻趁早將他握在手裏,才不至兵權旁落。可如今看來…此人過於傲氣,怕是不好掌控。”
太後略笑了笑,指尖靜靜落下一粒黑子,“皇帝早該想到,若是毫無膽魄任人拿捏,又豈能獨身順利混跡赤淩多年?”
皇帝沉氣斂眸,暗自放下了一粒棋子,“這樣的人就如一把強勁利刃,若是使用得當便能斬殺四方,若是不當怕是要遭反噬。”
太後緩緩抬眸,眼底掠過幾分不甘之意,“說來…澤恩之事是我們倉促了。”
皇帝眼下掠過幾分涼意,語氣淡然,“皇嗣稀薄,能用之人更是寥寥。澤恩身為公主已盡享榮華,理應為皇室效一份力。”
太後垂下眼簾沉歎一聲,沉沉道:“比起和親,籠絡臣子倒也算幸事。”
皇帝微抿了抿唇,低聲道:“今晨我瞧著新貢的石榴還不錯,晚些時候差人給她送些去,讓她好受些。”
“尚可。”太後眉間舒開,語氣也漸爽利。
皇帝凝滯了片刻,抬眼望著太後麵色平靜,便問道:“如何掌刃,母後可有良策?”
太後眼下無波,靜靜道:“這樣的人,聯姻自然是攬不穩,還需幾味藥引,方能蝕入他魂。”
皇帝抬起眼簾,遲疑道:“母後之意是…要逐一奪去他的兵權?”
太後緩緩搖頭,“反其道而行之。”
皇帝目中迷霧漸散,眉梢添了幾分明朗,“母後之意是讓他明白,是用是廢,全憑皇室態度?”
太後輕笑了笑,“如今朝堂之上重臣過多,難免有情深厚誼者。唯有相互製衡,大權才不至獨攬。何況,那十萬精騎原就是恩賞予陸家的根基,豈能輕易奪去?”
皇帝微微頷首示意附應,“所幸這些年底下臣子也算安分。”
太後垂眸靜盯著棋局,指中輕撚一粒黑子,默聲。
皇帝眸光靜靜落於案幾沉滯了稍刻,“剛巧前些日空了一位羽林軍將軍之職,朝中那些老貨削尖了腦袋舉薦自己的人。”
皇帝略抬起眼簾,“依母後之意,不然便用了陸長庚前些日保薦之人?”
太後落下指中棋子,兩目鎮定望著皇帝,“可還堪用?”
皇帝坦然笑了笑,“老陸候底下人的遺孤,陽其山。十三年前,其父同老陸候一齊戰死沙場,此次覆滅赤淩,他也是有功的。”
太後沉應一聲,似也滿意。
皇帝暗舒一口氣,跟著落了一定棋子後,兩目略掃過太後的臉。
微欠了欠身子,試探道:“說起來,近日斯年似不安分……”
太後麵色平靜,目光不離案上棋局,探手緩緩落定一粒黑子,靜氣。
皇帝略停滯了片刻,才道出後半句:“母後…可知?”
太後不慌不急道,“不過是娶了個股肱之後,皇帝未免操之過急。”
皇帝謙遜笑了笑,“母後心寬。”
太後眉梢似含了兩分笑意,不隻是喜是譏,“穩步慢行,方能抵達。”
皇帝跟著落下白子後緩緩拾起幾粒黑子死棋,遲疑道:“可承國公一脈手握大煜半數兵馬,斯年這般求取文揚縣主,怕是有意而為。”
太後望著棋局凝滯了片刻,目中無色,似已神出。
待沉了沉才道:“承國公一脈世代忠良,所謂用人不疑,皇帝這性子得壓一壓,沒得白白寒了老臣的心。”
皇帝笑著微微頷首,眼下歉然,“是兒臣唐突。”
“你戰戰兢兢多年才穩坐皇位,謹慎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太後抬眼靜靜望著皇帝,神色意味深長。
皇帝暗下斂眸,笑意漸收,“謝母後提點。”
待太後落下棋子,皇帝又試探問道:“承國公一脈忠良不假,可斯年那邊……”
太後麵無改色,眸子沉暗深邃,“如今他已娶了親,哪怕是賣給承國公一個顏麵,你也理應賜份差事。”
皇帝略蹙了蹙眉,手中棋子滯了小瞬方落下,遲疑道:“可是……”
太後沉凝了片刻,靜靜道:“哀家知道你在擔心什麽。隻是,若一味地打壓,反倒讓臣子生疑。疑心一起,怨懟隨出,必成禍亂。”
皇帝恭敬點頭稱是,遂又問道:“依母後之見,當如何?”
“水滿則溢,月盈而虧。”太後靜靜道出,語氣不含一絲起伏。
皇帝沉應一聲,若有所思道:“兒臣明白了。”
太後垂眸輕笑之際落定一粒棋子,局至此處,白子死局已大定。
皇帝心下一驚,隨後麵上又爬上幾分笑意,拱手恭敬道:“母後棋藝精妙,兒臣認敗。”
“哀家乏了,你還有正事要辦,忙去罷。”太後端起茶杯靜靜道。
皇帝起身略退了兩步,拱手作揖,“兒臣告退。”
出了殿門,皇帝抬眼茫茫然望去,眸下皆是高牆碧瓦,及一方規矩沉空。
皇帝輕歎了歎,幾根胡須隨著氣息微微發顫。
收眸,轉身緩緩往禦書房走去,腳步沉悶,眼下似含幾分淒然。
“吳聲,去傳旨,召璟王入宮。”皇帝沉聲交待,隻留下一襲孤身背影。
吳聲恭敬拱手行了一禮,轉身往向其他宮人低語交待了一番,便又輕步跟上了皇帝的步伐。
莫辭得了傳旨,也不多加相問便即刻乘馬車入了宮,眼內思緒無兩,似已看破。
進了禦書房,皇帝正靜坐於桌前,桌角鼻尖墨汁未幹。
莫辭恭敬笑了笑,拱手行禮,“陛下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