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宮牆柳(二)
《宮牆柳》整部劇張力十足,一張一弛之間,都是明晃晃的衝突。
那不是男女主角之間小情小愛的鬧矛盾,而是兩個時代之間的衝突。
封建社會是什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君權皇權大過於天,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嚴苛禮教,是有手有腳卻偏偏不得自由的深重悲哀。
如果柳知簫生來就是那個時代的人,如果她真的是漢軍旗包衣的柳家的女兒,如果她真的是那個從小到大對那個環境耳濡目染的長到十五歲的姑娘的話,那麽她大概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渾渾噩噩一生也就罷了。
可是她偏偏生來是個現代人,她生活在那個4G網絡覆蓋到每一個犄角旮旯的城市,有手機有電腦,接受的是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教育,閉著眼睛背的都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她過去的這二十五年的經曆裏,最大的委屈大概也就是中二病時代不懂事的離家出走還有和前男友唾沫星子橫飛的爭吵。
可是現在呢,她是漢軍旗,是包衣出身,天生的低人一等,被無形的壓力逼迫著彎低了脊梁骨,然後奴顏婢膝的去伺候那些所謂的貴人,隨時隨地麵臨被杖責、甚至被砍頭的命運。
人人都嫌穿越劇裏的女主角不帶腦子,可是當你真的穿越過去的時候,那種手足無措,那種懸而未決的恐慌,那種身在異鄉的陌生與不適應,隨便哪一點都足夠壓垮你了。
去他的既來之則安之,設身處地的體驗了這一遭方才知道,脫去了旁觀者清的上帝視角,她又能比那些自己曾經嗤之以鼻的影視劇女主角強上幾分呢?
更何況她熟知清朝曆史,從一開始就被命運逼迫著一步一步走上現在的境地的。
穿越是她願意的嗎?不是,甚至還琢磨著是不是割個腕就能重新回到那個屬於她的世界。進宮是她願意的嗎?不是,她是漢軍旗包衣家的女兒,進去當奴才供人使喚是逃脫不開的宿命。卷入這場腥風血雨的九龍奪嫡又是她願意的嗎?不是,可是她又怎麽能夠袖手旁觀的看著身旁的人前一天還同她一並言笑晏晏,後一天卻連屍骨都涼著被抬出宮門。
縱然她又千般百般不願意,命運的車軲轆還是橫衝直撞的闖過來,然後毫不留情的碾壓在了她的臉上。
她最初的願景很現實,自從跨過那道門檻,頭也不回的踏進這座紫禁城開始,她就隻想保住自己的一條小命,宮女年滿二十五歲就可以出宮自行婚配出嫁,熬過十年而已。
可是她又不忍心。皇位之下滿是血腥,天家無情,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前天兄弟相稱,昨天同桌吃飯,今天同行打獵,明天就是拔劍相向,砍斷了血濃於水的親緣,誰和誰都是愁人,紫禁城裏容不得一點好心。
所以《宮牆柳》的悲劇是注定的,柳知簫一生的悲劇又何嚐不是這樣。借用她的那個時代的一位作家的話來講,所謂命運,哪裏有那些神神叨叨的殊途同歸,哪裏有那些錯綜複雜的命中注定,隻是在某一個時刻,你明明知道自己有萬千種選擇,可上天也可入地,可是卻始終隻會選擇那一條路。
這種無力,是隻有處在上帝視角的看客才能夠和柳知簫感同身受的,那些熒幕前的觀眾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步步維艱,就好像下一步就要踩空了一樣,最終落得一身傷病,憂思恐懼,然後歎息一聲,幹巴巴的感歎一句造化弄人。
一言以蔽之,別的宮鬥劇或許講的是“後宮三千人,隻取一瓢飲”的愛情,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女人間的權謀鬥爭,或許講的是一個朝代興衰演變,可是總歸是沒有《宮牆柳》的格局。
《宮牆柳》講的,是命運。
——
於錦鯉用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吃透了這部劇本,緊接著就接到了梁霄的消息。
“好好調整一下狀態,明天進組。”
於錦鯉看著洗漱台上鏡子裏的自己,打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一碰水。
清醒一點,這一次你不能把自己代入柳知簫了。
經過上一部《漢謨拉比小姐》以後,於錦鯉終於清清楚楚的意識到了自己一直以來采取的這種代入式演技存在的弱點。
不光是傷身,繼續再這樣下去,她的精神會支撐不住的。
盡管梁霄體恤她,自從她轉行做演員了以後,工作的安排都相對比較鬆快,劇與劇之間有充分的時間供她調整狀態,從一個角色中脫身而出,然後給自己套上另外一個角色的殼子。
可是《漢謨拉比小姐》的那場慶功宴以後,齊淼借著醉意,在地下停車場裏對她酒後吐真情的那一番話卻使得她不得不重視起來這個問題。
——對不起,如果拍戲的過程中讓你誤會了,我向你道歉。
——成為劇本中的那個角色,這是我演戲的方式。
——喜歡你的不是於錦鯉,而是樸巧凜。
是因為她演戲的這種方式,才會使得齊淼產生那樣的錯覺。
她以後還會接許許多多風格迥異的劇本,流水一樣的換搭戲的男演員,難道她還要一個一個代入進角色的視角裏麵去,然後見一個愛一個嗎?
不可能的。
好的演員分為兩種,能演戲的,和能入戲的。
對於一個角色的扮演,表演者通常需要想象角色是怎樣的,角色應當怎樣做,在文本的理解之上重新去進行塑造。
當她剛剛踏足進入演員這個圈子的時候,因為閱曆,也因為不曾接受過係統性的表演培訓的原因,隻能采取代入角色這種傷身又傷神的笨辦法。為了更好的詮釋角色,她甚至徹徹底底的拋棄了自己原本的情緒與表達,簡直如同化作一縷幽魂一樣進入了角色的殼子裏。
其實沉浸式表演帶來的成效很好,很多科班出身的專業演員都未免能有於錦鯉的戲感。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她要清清楚楚的以自己的意誌來表演。
這一次,她不是要成為柳知簫,而是真真正正的去表演柳知簫這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