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3章 水調歌頭
最終我沒有自己作詞,而是用古法詠唱了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因為我認為自己沒有能力在這樣特殊時刻瞬間寫出一首能夠超越蘇軾的詩詞。而顯然從小到大我讀過的那些詩書當中這首詞也十分契合此情此景。
古法詠唱就是隻有詞沒有曲的清唱,節奏緩慢悠揚,聲音低沉有穿透力,我的聲音剛好適合。
我站起身,後退兩步撤出桌椅範圍,稍微調整氣息,一曲水調歌頭便詠唱出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此時不是中秋,我們卻都會懷念自己的親人,雖然還是正午但是外麵濃霧彌漫天陰沉的很,餐廳不大且開著昏黃的燈,並沒有亮如白晝之感。越是昏黃燈燈光越是溫暖,越是刺眼的白亮越讓人心生不安。也許我們每個人心底都需要保留一處陰暗之地,永遠不坦白在陽光喝白織燈之下。
一曲終了,無人鼓掌,昏黃的餐廳內一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似乎都在回味,都在追憶,都在感懷往昔。
老終南當先打破沉默,“此詞作於宋神宗熙寧九年中秋,當時蘇東坡正在密州。詞以月起興,以與其弟蘇轍七年未見之情為基礎,圍繞中秋明月展開想象和思考,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情納入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性追尋之中,包含了對親人的思念和美好祝願,也表達了在仕途失意時曠達超脫的胸懷和樂觀的景致。”
老終南似乎隻做了一個基礎知識普及機器,但意義卻遠非如此,他在跟我產生共鳴,老終南八十年沒有回家,家裏他認識的人已經全都死了,已經不是七年未見那麽樂觀,已經生死相隔。他在終南大山之中八十載也會在夜裏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思念親人。這次他下山本是求死,沒想過在任何地方停留,更沒想到能見到北方唐門後人自己的重孫。一切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巧合詭異的極其不真實。
青竹隱居終南山中也已經十餘載,也從未回過崇明島大宅,要不是機緣巧合他今年還是不會回去,因為他不願意親眼看到被疾病折磨的沒了人樣子的馬上要死的兒子,最重要的是他隻能看著,無論他多有錢多有人脈多有資源多有經驗,唯獨疾病生死這件事無能為力。他會因此絕望,他早已下定決心隻回去參加兒子的葬禮。
孫定芳本就是渭南人,祖上便在鹹陽城長安城行醫施藥代代相傳,但他每年有七八個月在外麵遊走救人,他家裏沒有他的親人,他的父母喝兄弟姐妹也都已經不在了。哪怕他是當代藥王也還是留不住自己親人的性命,留不住三個天賦極高的年輕弟子,他什麽都留不住,他老了,眼看著行將就木卻一身本領無人傳授無人繼承無法傳承,他內心的焦慮一日多過一日,他自己甚至確切的想到了自己死去的日期和具體的死法。
秦放生,姓秦名放生,是個大家都覺得很霸氣的名字,既然是個很霸氣的名字必然有一段不同尋常的來源。可是直到現在沒人知道青竹當年給兒子起名放生的真正含義,他誰都沒說過,包括自己的結發妻子羅雪梅也沒講過。所以這件事到現在都是個秘密,他一個人一直保守了幾十年的秘密。秦放生最近幾年一直向死而生,一直不甘心不服氣,一直在努力掙紮,但最後他發現一切都是徒勞,他除了繼續無助的等待死亡的來臨之外別無他法。他自己的病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體自己最了解。久病成醫的他已經足以診斷大部分症狀,他不是個會放鬆下來的人,何況按照現在人均七十的平均壽命他正是壯年好時候,他八十幾歲的老父親還依然健碩有力他怎麽能變成一具枯骨呢?
但他還是無法與死亡抗爭,他慢慢開始了解自己名字的真正含義,向死而生便是放棄活下去的一切希望。
秦怡的童年少年是所有人說心裏的寶,從不知道人間疾苦更不需要承擔任何家族責任,所以她無拘無束的讀了自己最喜歡的長安美院,她的成績跟宋戀兒分列一二,她們倆的成績可以輕鬆考入中央美院這樣更好的學校。但她們一個是為了跟自己最好朋友的約定,一個從小就喜歡長安美院。與其說她們過於草率任性不如說她們生活的過於幸福自在,沒有任何壓力,永遠不需要為金錢擔憂,那麽自然選擇什麽都是對的,選擇在哪裏都是有道理的。
金錢很多時候便是最通俗的道理。
可是大一下學期開始她的人生突然轉變,她一下子成了秦家唯一的繼承人人選,她在完成專業課的基礎上開始每天沒日沒夜的接受各種高級培訓,語言技能談判技巧管理技巧投資技巧等等等。她的頭很大,她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幸好身邊還有一個差不多情況的宋戀兒陪著,兩人互相幫助互相分享總能讓彼此身上的擔子變得稍微輕鬆一點。然而也就是那之後不久她才知道自己強勢如天的父親居然癌症晚期,居然不久於人世。從那時候開始她的人生觀世界觀徹底改變。
因為她的爺爺長壽且健康,對她特別慈祥,對別人特別嚴厲。她單純的腦袋瓜裏根本沒有親人死亡的概念,突然到來的便是她一直以為永遠都會陪伴她永遠都會為她擋風遮雨,永遠都會帶領秦家走向更大輝煌的父親的死亡預告。她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開始想盡辦法要盡孝道,甚至想直接休學回家照顧。但秦放生當然不允許,所以她才陰差陽錯的遇到了我然後要我幫忙演戲給秦放生看,希望衝衝喜,希望父親的病好一些,希望他多活一段時間,多活幾個月也好,如果實在不行就多活一個月,二十天也行。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她嘴裏輕輕念叨著這句,反反複複,仿佛著了魔一般。
所有人當中最正常的就是我,因為我一直堅信我媽還活著並且我一定能找到她。現在已經百分百確定她還活著,而且還給我生了一個可愛懂事的妹妹,我爸馬上要把她送到我身邊來,我很開心,發自心底的興奮幸福。給我一個柔弱需要時刻照顧的妹妹在身邊我可以征服全世界。反正我就是這麽膨脹,不想太多去糾結於現實,鐵一般寒冷的現實,危機四伏的現實,走錯一步便成為一具死屍的現實。
我安靜的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孫定芳這才鼓掌叫好,“好,好徒兒,果然天賦異稟,為師沒有看錯你!”
我再一次想要衝上去打掉他嘴裏還健在的所有原裝牙齒,隨便詠唱一曲水調歌頭就天賦異稟了?
在中國大地上連三歲小孩子都隨隨便便倒背如流哼唱自如好不好?
我看看旁邊有些神叨的秦怡,用手指輕輕在椅子下方談了談她的胳膊,她猛的一愣這才回過神來,全然沒聽見剛才孫定芳的絕妙論調。而在坐的幾人除了老終南可以懟他以外別的人什麽都不好說,隻能跟著讚歎兩句。老終南那種靜默如水的性格怎麽可能去懟人,他平和而大度,道法自然之常態。明明他的人在跟我們一起慶祝團圓同樂,可每個人都感覺到跟他根本不在一個層級上,他高高在上,我們都是凡夫俗子,包括孫定芳也定然是如此感覺,否則他有多不自信一句一強調乖徒兒好徒兒。也就是我媽教我要在公開場合尊重長輩,即便有不同意見也不要當麵頂撞。否則我不是把他打翻在地也會把他懟的一個字都再說不出口。
青竹的專用大廚加上靈石幫忙,很快一桌十二個主菜八個副菜四個湯碗,一共二十四個菜肴的年夜飯全都上桌了,熱氣騰騰爭奇鬥豔色香味俱全。酒自然是竹葉青,最地道最能醉人的竹葉青。全部六人都在飲酒,當然飲酒的方式各有不同,老終南最長者飲得淡定自然,不拚酒不大聲喧嘩,飲酒如同山澗溪流,潺潺之聲唯獨悅耳清心,對他來說吃菜飲酒亦是修行。孫定芳喝的豪爽自在無拘無束,不是跟這個幹一杯就是跟那個行酒令。青竹則穩準狠,大部分時間不那麽激動不聲不響,但一旦提起酒杯便一飲而盡,也是低調的暢快,正是他一生性格的寫照。秦放生飲的節製,他一生在強勢強大的父親麵前都在節製,他已經把在父親麵前的節製當成孝道,永遠也不會改了。
身邊的秦怡飲的有些優雅知性,喝白酒如同紅酒,居然懂得細細品味,更懂得竹葉青跟桌上哪種菜肴搭配最好,還偶爾給我介紹幾句。想來她這幾年來看青竹的時候沒少私下裏陪著爺爺喝酒就是了。
我喝酒沒有任何規律規則,不大聲喧嘩也不低調內斂,不會不緊不慢也不會一飲而盡,我喝酒像是在作戰,以我自己獨特的沉默和節奏對付杯中的水酒,喝的不多也絕不少,反正絕不會醉倒就是。我很少喝酒但是我爸說我繼承了爺爺的千杯不醉,現在看爺爺的千杯不醉繼承於老終南的飲酒若水。
中午喝酒,一個半時辰後方才結束,酒宴終了,各自回房間休息,木屋看起來不大實際上光是後院隨便住下十幾個人都綽綽有餘,而且每個人都能住的寬敞溫暖舒適。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秦怡親自將秦放生送回他的房間,親自照顧安頓看著父親放鬆的睡著才肯離開,交給秦明守護。
然後她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敲了我的房門,推門而入,她的臉色緋紅身上帶著淡淡酒氣,但並沒有醉。桌間六人她喝的最少,因為她在品酒而不是喝酒,很有前途的年輕人,至少我這麽看。
酒品有時候就是人品。
我的房間為古唐之風,席地而坐,手編的席子下麵便是燒的溫暖如春的地暖,讓我一下子想起白城老家的大土炕,所以回來後洗了臉喝手,出來便換上一套舒服的黑色衛衣,拿出一個靠枕,躺在席子上開始烙餅,就在將睡未睡之時,有人敲門,有人進來。
我不同看不用聽,光是感受走路震動的節奏便知道是誰,所以也沒起來。她大可大大方方的過來跟我聊天,因為其餘人年紀都太大了,不好接觸,更不好她單獨接觸,所以我是她在這裏唯一的玩伴。當然也可以陪爺爺去下棋聽書,問題在於今天青竹喝醉了,醉的一塌糊塗,但他醉酒之後的人品很好,不吵不鬧不吐不瘋,醉了直接靠在哪裏都可以呼呼大睡。青竹是被秦東背回去的,臉上帶著一種小孩子過年的欣喜和安慰,山中苦寒隻有他了解青竹的孤獨,隻有他知道老主人太久沒這麽釋放自己了。能喝醉要麽極度傷懷要麽極度放鬆,此次為放鬆,他的心願了卻。他幫兒子找來了更好的大夫,兒子還能繼續活幾年下來。
別的他已經不在乎了,早看透了。
秦怡從小就對這裏的環境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這裏的每個房間她都曾經跟爺爺捉迷藏躲藏過。因為這裏本就是秦家的產業,隻是以前夏天海邊潮濕燥熱的時候爺爺偶爾才會帶她來山中消暑旅行而已。所以她輕車熟路的自己燒水自己泡茶,獨自飲茶,看著我像個滿足的吃飽後的大蟲子一般在溫暖的席子上來回烙餅,玩的不亦樂乎。男孩子的樂趣很多女生根本不懂,一輩子都無法理解那種低級幼稚簡單的行為快樂。
她用果木碳煮的茶很香,我終於忍受不了坐起身,她很自然的給我倒了杯,推推過來。我抓起杯子牛飲,小小茶盞根本不夠我喝的,於是接連喝了五六杯方才覺得有些解渴。
秦怡忍不住笑話我,“看你散漫無理的樣子,我還是不太理解那些老人家為什麽偏偏會喜歡你。”
我滿不在乎的撇撇嘴,“那些老人家們年紀越大越回歸傳統越尊重本身,越想道法自然,天地萬物皆有靈一類的。所以你看我像猴子派來的救兵,他們看我像手心裏的寶。”
秦怡笑的更開心,卻不是大笑,而是低首抿嘴忍住那種笑的開心,那樣子嬌羞誘人好看,我抬手摸摸鼻子,也揶揄她幾句,“你喝白酒的樣子像是在酒莊裏品味幾萬塊一瓶的上等紅酒,這個喝法格格不入以後怎麽在商場左右逢源?”
秦怡抬起頭,“向你學習啊,爸爸不是說生活上事業上我都必須向你學習麽,那麽你告訴我這種喝法應該怎麽左右逢源?”
我笑了,有點不懷好意的笑,隨後說了三個字,“美人計!”
秦怡沒有生氣亦沒有抬手便打,而是很認真的思考,“美人計未嚐不可,隻可惜這世間怕是沒有幾人值得我去使用美人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