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舊緣再現

  老宅幾百年都沒變過，一天之內自然更不會變，當我再次來到裏麵的茶室的時候。嚴格來說上次參觀過，是大姑姑讓小海膽帶我參觀的。但是印象最深的還是小書房，那個封閉自我藏著許多絕版好書的須臾之地。


  相對小書房的狹小閉塞茶室則開放開闊光線充足，哪怕在下午三點的老宅當中陽光依然可以肆無忌憚的照射進來。大姑姑背對著陽光的方向一個人安靜的自斟自飲，動作看不出多麽優美優雅隻覺得熟練至極，每一個細微動作都已經成了身體的本能習慣。


  茶的味道很淡很淡，如同白開水一般，如果連我的鼻子都聞不出其中明顯的香氣，那麽便可用寡淡來形容了。


  一個人孤獨的背對著陽光喝一下午寡淡的茶，也許是一種高深境界，也許隻是因為內心孤獨和生活無聊。


  任何人都不會在這時候破壞眼前孤寂中帶著神聖的畫麵，所以我站在茶室之外，安靜的站著，不想什麽也不做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裏麵的大姑姑突然問，“茶香麽？”


  我，沒回答，我天生就不是別人問什麽就回答什麽的性格，別人問是別人的自由，我回不回答是我的自由，我尊重別人的自由別人也得尊重我的自由。


  “一個身體殘疾的人總會在別的地方變得敏感，你的嗅覺優於常人，所以我問你茶香麽？”大姑姑似乎很有耐心，見我未做回答居然給我做出詳細解釋。


  對於這個解釋我能接受，所以我回答道，“水香，沒有茶香。”


  大姑姑笑了轉過身麵對我，“進來吧，至少你是誠實的，原本我就沒有煮茶而是在煮水。”


  我走進茶室，“棲霞山上的冬雪味道。”


  大姑姑微微一愣，“喔，你居然知道。”


  我沒做回答也沒解釋，冬儲雪夏飲茶，可大姑姑冬天儲藏起來的雪冬天便用來煮水。


  她所用的茶具自然十分講究，講究到常人根本無法分辨出處，隻知道肯定是古物。


  進茶室要脫鞋，裏麵不是日式格局而是唐代格局，幹淨的一塵不染，我突然想到大姑姑應該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收拾小書房和大茶室了，所以根本無暇顧及老宅中的其它，因此她迫切需要找到一個可以幫她照看老宅，順便照看她生活起居的人。


  小海膽出現了，她應該在見她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這就是她要找的人，其實一切早就注定早已決定，後麵隻是形式而已。正因為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我才讓小海膽代我約她，倘若是我自己來約恐怕就沒有今天的見麵了。


  她說給我20分鍾時間，可我剛才在茶室外就站了20分鍾，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但在外麵不算見麵，我的20分鍾應該從主人邀請進入茶室開始算起。我並不著急，任何人到了這樣的地方都不會著急。


  我沒有去看手腕上的表，但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具體時間，五分鍾過去了，我隻是坐在大姑姑對麵，她給我倒了一杯煮水。


  就這樣，我的興趣在茶具之上，因為看得非常熟悉，是殘破但是重新修複過的，不是修舊如舊，而是修舊成新，是銀繕。


  中國最具影響力的瓷器，大家一定會想到五大名窯的汝窯、哥窯、鈞窯、官窯或定窯。但真正的內行都知道中國古代最具影響力的瓷器不是五大名窯，也不是越窯、龍泉窯、耀州窯、景德鎮窯這些青瓷巨擘。而是中國古代最具影響力的瓷器，恰恰是現在還不被有關部門重視、地位還較為低的建窯。


  所以愧對建窯祖先的事時有發生，現況處境更加令人擔憂，這不是聳人聽聞，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因為我是業內從業者，我算專業人士。


  建窯的兔毫茶盞紋飾古代常稱之為烏金釉、兔毫，油滴，鷓鴣班，異毫，雜色釉，自然釉，結晶釉，紅色釉，黃金釉等等；關於建窯盞的釉色，由於黑釉盞上有褐色、“曜變”，黃色、紅色兔毫紋及鐵鏽斑，故通常稱之為“紫甌”、“紫盞”、“紫泥”、“異毫”等。


  建窯茶盞造型古樸簡單，器型有大、中、小之分，有敞口、束口、撇口之別，其黑瓷釉色變幻無窮。


  建窯黑釉屬於古代結晶釉的範疇，含鐵量較高，在高溫熔燒過程中，由於窯內火候的高低和氣氛的變化，使釉麵產生奇特的花紋，這些釉麵花紋與華麗的彩繪或繁縟的裝飾不同，它們是釉料在一定的溫度和氣氛中產生變化的結果，有如神助具有神秘的藝術魅力。


  經過我手銀繕過的建窯有十幾個，雖然聽起來不多，但是在業內我可算是銀繕建窯器具最多的那個，沒有之一。建窯是有曆史有文化內涵的物件，即便在當時當日也絕非簡單日常工具那麽簡單。宋代朝野的帝王將相名人雅士在其著作和詩詞歌賦中，直接提到到建窯茶盞的不下幾十篇，而間接涉及建窯盞的可以說數不勝數。


  閩中造盞，花紋鷓鴣斑，點試茶家珍之。因展蜀畫鷓鴣於書館，江南黃是甫見之曰’鷓鴣亦數種，此錦地鷗也’。


  陶穀是五代至北宋時期朝廷官員，其《清異錄》成書於北宋早期。於此可見建窯盞在北宋早期就已名聲在外。


  問題是銀繕十幾個建窯器具我從未見過任何其中一個主人，我隻負責銀繕其餘的都是教授在負責，沒想到今時今日居然舊物重見。內心當然有些得意不過臉上毫無表情，我從來不是個性格外露之人。


  結果大姑姑一眼點破，“你的銀繕不像你的年紀，恍若知天命之年，隱忍堅韌最後完成的時候卻溫潤如玉。當初你教授推薦你的時候我並不為意，但經過幾次失敗之後我覺得再失敗一次又如何？”


  “你沒有給我驚喜，建盞拿回來的時候我覺得中規中矩，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但是越用越越覺得高深莫測，既然已經破損自然會有缺陷感，起初用來煮茶煮酒，但最後回歸煮水，你的銀繕很適合用來煮水。沒有茶香卻有水香，為了尋找煮水的水我走了至少幾萬裏路。”


  “你的銀繕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


  我不動不說隻聽，聽就足夠了何必說呢，每個頂級銀繕師都會給自己銀繕的器具注入新的靈魂，大姑姑眼前的這套建盞也不例外。


  她說我聽就好，一切盡在不言中，時間不知不覺過去，我隻剩下三分鍾時間了，然而我還沒有任何機會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可我仍然不著急，一點都不急，心情比進入茶室之前還要放鬆。人生在世有幾個人有機會再這樣的老宅茶室中用自己的銀繕建盞煮水飲水呢？


  今天我的目的已經改變，20分鍾到了，我起身轉身離開，從頭至尾沒說一個字，從我坐在大姑姑對麵以後。


  我安靜的在門口穿好自己的鞋子，大姑姑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你所要的我會給那孩子，那孩子不能擔待的時候我會出麵。”


  她早知道我為何而來，故意考驗我的耐性，實際上隻想有人跟她一起煮水飲水，她的確是孤獨的。我沒想到她早就知道我隻是我並不知道她而已，事情原來如此簡單，恐怕離奇的過程不是杜小丙所能想像得到的。


  我不想笑，隻是心裏帶著溫暖離開，小海膽跟我一起離開，隻留下大姑姑一個人在老宅，這才是她和老宅的常態。老宅裏可以來一兩個她能接受的年輕人，但更多時候她需要獨自享受和承受孤獨。


  小海膽開車的樣子很可愛，她沒有問我結果如何，她開始慢慢了解我，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任何變化但是她知道事情成了。她反而有些擔心，“哥，我覺得我們打擾了大姑姑一個人生活的世界。”


  我抬手摸摸鼻子看向窗外，“大姑姑如同山間流水本無常態，不是我們闖入了她的生活而是她選擇了我們。我跟她的緣分早就開始，隻是哥哥並不自知而已。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麽奇妙吧……”


  我極少用語氣助詞，現在用了，因為我想起我媽說過的一句話，種善因得善果。銀繕不是做慈善但銀繕不光可以修複舊物還可以治愈人心，也許我的銀繕並沒有大姑姑說的那麽好，隻是我的銀繕剛好觸動了她心靈深處的某處感動，然後她的生活她的態度她的行程全都為此改變。


  我們小時候都學過買櫝還珠的故事，主流的觀點都認為那個人很愚蠢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但我從不那麽看，也許那個盒子對那個人的價值遠勝於那顆珍珠。別人笑他愚蠢他卻在笑別人無知。


  很多時候這個世界聰明和愚蠢根本沒有界限，甚至可以隨意切換轉變。小海膽覺得我說的過於深刻了，“是麽？我就是覺得有些過於順利了，也許從小我們總在艱難中度日，還不習慣運氣降臨。”


  小海膽總結的很精辟，她理解了我們兩個共同的生活背景，的確，我們從小到大都在艱難中度過，從小到大我們過的都不順利，從未體會過如此一帆風順有如神助大感覺。就像她來到金陵城然後隻在洛塔那裏堅持了三天就被掃地出門，她完全能夠接受，因為她從小大抗壓能力就很強大。出來以後立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不會給自己留存一點點自卑空間。既然別人說我不行那麽我努力做到行就可以了，事情原本簡單。隻有讓自己真正強大起來才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但我覺得特別充實也很幸福，就是梅一有時候會讓我煩惱。我知道他對我好，可總粘著我的感覺並不好，哥哥你有這樣的經曆麽？”小海膽跟我一樣，不能說我們的情商低，隻是我們的情商覺醒的比較晚，所以在我們的情商覺醒之前我想這類的煩惱會一直繼續下去。


  那麽我怎麽勸她呢？

  我不會勸，一個字都不說，小海膽也知道我的反應會怎樣，她隻是問問壓根沒想從我這裏得到任何答案。


  這種自娛自樂也是一種很好的放鬆，小海膽應該知道她以後每天都會很累，因為大姑姑天生魔鬼教官，她想傾囊而授很難得，但能夠在她傾囊相授之下堅持下來活下來還學到她所有本事的人卻幾乎沒有。小海膽會堅持到什麽程度呢？


  以前我從不擔心別人，現在開始微微擔憂，小海膽正在開車沒有看我的神色，不過她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感受到我思想的變化，“哥哥根本不需要擔心，我們最大的本事就是耐力超強。”


  小海膽反過來安慰我，我覺得有點有趣，大多數時候她是個孩子，弱小的孩子，而且存在感很弱。但是當她決定堅強的時候卻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堅強，其實我心裏在反思一件事，之前我內心深處總或多或少的以人家的恩人自居，雖然我百分百不圖回報，但是當一個人男人以英雄救美的方式從歹徒手中救出了一個年輕漂亮可愛的小女生的時候，內心難免會有一小部分會得意甚至膨脹。可現在我不得不反思，如果我不出手小海膽也很有可能憑借自己的本事和頭腦逃脫歹徒的傷害。因為嚴格來說並不是我出現的十分及時，而是在我找到她之前她已經用過好幾種辦法自救和拖延了。倘若是尋常女生恐怕早就被傷害了，我的第五感再厲害也沒用，真正救她的人是她自己。


  當然她自己肯定不會這麽想，她會一輩子把我當作最信任最感恩的那個人。她不是梅一那樣的天才，可她的作用有些時候會比天才還重要。


  “哥哥，是我說錯話了麽？我總是不自覺的把自己跟哥哥當成一類人，也許我開始有點自大。”小海膽也在反思自己，她太過在乎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的父母她會為了我得罪全世界的任何人，任何人當中甚至包括楚易梅一。這種微妙的感覺我早就感知到了，但這種事永遠也不要說出來，埋在心底就好，如果說出來會傷害很多人。


  這樣的事我永遠都不會去做。


  “沒有，哥哥就是這樣的性格，其實不太喜歡說話，跟你在一起算好的。在學校的時候通常一個月也不跟同學說一句話那種。”我不得不稍微做出一點解釋。


  小海膽的臉紅了，“我知道哥哥這樣的性格，可還是忍不住去擔心，有些患得患失。我得改正才行。”


  我抬手摸摸她的腦袋瓜，“你這個孩子一天到晚總是亂想，哥哥跟別人肯定不一樣，哥哥是最親的家人，跟最親的家人在一起隻要放鬆就行了，不要怕說錯話做錯事，都沒關係的。哥哥有時候不說話不回應不代表哥哥不開心了，這個世界上能讓哥哥生氣不開心的人和事已經很少了。至於你這個小孩子，想出大天也沒本事惹怒我。”


  小海膽的臉更紅了，我知道她此刻心裏肯定在想很多很多事情，當然也有關於愛情憧憬的。


  沒什麽，她剛好到了需要戀愛和愛情的年紀，我希望她能比我正常點，希望她的情商立刻覺醒。


  別像我，我也許注定一輩子孤家寡人。


  時間還好，不到五點，小海膽則有些著急回去做晚飯，被我攔住了，“你不需要每天都給我們做廚師，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隻在你有時間的時候做飯就可以了。你不做還有梅一，我看他的確挺喜歡鑽進廚房研究一點美食的。讓他多發揮發揮也好，這樣可以讓他快速適應金陵城適應河西和紅杉的生活方式生活節奏。”


  “而你需要一點自己的時間，就像今天你可以選擇去一個想去的地方玩玩，好像你到了金陵城以後都沒機會出去玩。這樣吧哥哥知道一家開在公園裏的花園餐廳，那裏的西餐挺好吃的，雖然哥哥很少吃西餐……那麽給你個機會，請哥哥吃頓大餐，就咱們倆誰也不帶！”我真的不是這麽活潑的人，但我得改造小海膽的生活方式，她現在的生活當中顯然沒有自我，這很危險對她未來的發展不利。她要想成長為獨當一麵的成功者必須擁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空間和時間，她不能一直圍繞著我圍繞著立夏轉圈。


  這方麵我雖然沒什麽經驗但至少能夠感知到什麽事情應該在什麽時候去做，該推進還是該阻止？


  小海膽聽了立刻興奮起來，可能她早有這樣的想法，雖然她實際上已經請我們在紅杉吃過海鮮大餐了，但顯然她總還想著要單獨請我吃一頓感謝的大餐才行。中國的傳統一向以食為天，中國人表達感謝的方式第一選擇一定是吃頓好的，吃頓奢侈的。


  不吃大餐怎麽表達感謝之情？


  我主動給她機會還要帶她出去花園餐廳吃，簡直就是兩個人的約會了。從我的角度講我必須跟小海膽保持足夠私密的二人空間，不是我對人家有特別想法而是我必須帶著她引導她才行。別人對她的影響很小很小，包括楚易和梅一，隻有我才能真正影響她的內心。


  我的第五感告訴我她絕不會拒絕我的要求，所以40分鍾後我們沒有著急趕回紅杉別墅而是去了花園餐廳，這裏是韓城約會的地方，有些高檔，對我來說消費肯定超標，我們兩個人要吃500塊。這樣的地方我自己不可能來吃的，哪怕是現在的我，但是帶著小海膽就不一樣了。小海膽私下跟我透露過她這幾年自己攢了17萬塊錢了，我有點小吃驚，我以為她攢了五萬八萬的就很多很不錯了，就已經比我這個身上隻有幾千塊的窮光蛋富裕多了，沒想到她居然這麽有錢。所以讓她請一頓幾百塊的大餐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不知道這算不算我心裏的一點點小小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