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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孟冬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這裏,同行的還有作為監督導師的教授沈墉伯,他老人家當然不會在這樣的冷風中來河邊戈壁受罪,他正在借住的老鄉家喝二鍋頭,他喜歡喝二鍋頭,他的酒量並不大,可是他就是很喜歡喝,還一喝起來就沒完。


  師母和唐婉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在來這裏之前我動用了所有關係打探結果卻是早有預料的讓人失望。


  雖然人們常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是這樣一句隨隨便便的心靈雞湯怎麽可能撫平我對師母和唐婉的擔心擔憂?


  我不得不跟著教授第二天就離開屁股還沒坐熱乎的金陵城,告別我已經熟悉的一切,不管我心裏還有多少惦念不舍,多少未知疑問,都無法阻止我大四考古田野實習大幕的開啟。


  我一個人站在西拉沐倫河邊,極目遠眺,不遠處就是紅山後,那裏的山頂上還有鳥居龍藏在1908年最初做地表探測的地上水泥台標記,兩座。


  西拉沐倫河古老神秘的文明麵紗從那個時刻,晚清,110年前的那個十月被揭開。


  夕陽最後的餘暉照在我的臉上,沒有溫暖隻有冰冷,我忍不住抬頭去看,父親說我的眼睛跟母親一樣好看,一樣倔強。


  我瞬間失明了,一片漆黑,突然就什麽都看不見了,也不是什麽多麽恐怖的事情,隻是眼睛突然遭遇強光時刻的一種自我保護。


  奇異的是我突然在強光造成的黑暗當中看到一個影子,一個中年女人的影子,手裏好像抱著什麽,穿著一個白色彩色相間的袍子。


  孤獨而詭異,步履在寒風呼號中有些蹣跚,但卻看得出很堅定。


  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時間我竟然分不清楚看到的是現實還是夢境,因為我的眼前是光明中的一片黑暗。我情不自禁的邁動腳步跟上去,迎著刀子一樣的北風。


  我沒辦法追上前麵那個中年婦女的身影,我不得不走一會就停下來揉揉眼睛,眼睛很疼,頭也跟著很疼,就像是腦袋裏埋了一顆炸彈要爆炸一樣。


  我不會放棄,因為我好像嗅到了十六年前母親的味道,我更加努力的追上去,很快眼睛就不疼了,也能看清楚黑暗中那個婦人的身影了。


  是人,不是鬼魂也不是我的幻覺。


  我早已不記得母親背影的模樣,母親也從未穿過這樣奇怪的袍子。可我還是不甘心,悄悄的小心的繼續跟隨。


  前麵的婦人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隻顧著做她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天已經完全黑了,她終於停了下來,停在河邊南側的一個橢圓形的土包上,土包很普通,可是四周卻有些橢圓形的石塊暴露出來。


  我禁不住在黑暗中打了個寒顫,難道這裏是個古祭台?


  我沒有立刻靠近,不想讓那婦人發現我,便隱在橢圓形土包東邊的幾顆光禿禿的白樺樹下。那婦人抱在懷裏的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隻是一些幹枯的白樺樹枝。


  她有條不紊的開始用幹樹枝搭造了一個簡陋的篝火堆,然後拿出打火機很輕易的點著。這有些奇怪,因為別的地方都是北風呼嘯寒冷刺骨,卻唯獨那橢圓形土包周圍安靜而溫暖,似乎一點風都沒有。


  篝火呼啦啦著了起來,火光照耀在婦人那被凍紅的臉龐上。


  她不是母親。


  ……


  婦人嘴裏念念有詞,她先是脫掉了鞋子,接著又從白色彩色的袍子裏拿出一麵圓圓的鹿皮鼓,嘴裏念念有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隨著擊打鹿皮鼓的節奏婦人光著同樣凍紅的雙腳圍著火堆開始跳舞。


  她到底在做什麽?

  是傳說中的巫師麽?


  還是在單純的祭天祈禱?


  或者幹脆是個瘋婆子?


  一個個幽深離奇的想法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如同四周冰冷的西伯利亞北風無情將我包圍。


  嚴格來說我隻是生在古河左岸,卻沒有在這裏長大,在我剛出生的第47天就因為我至今不知道的神秘緣由舉家搬到了白城。


  好像後麵有什麽在追著,全家逃得越遠越好的感覺,而我的母親一直到她離家出走那一年也從未再帶我回古河探親。


  對此我並未有什麽懷疑,因為父親是老實巴交的瓦匠,幾乎常年在外麵給人打工,母親隻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婦女而已。


  這樣平凡普通的夫妻倆是不會有什麽驚天隱秘的。


  北風更冷,橢圓形石台山坡上的婦人突然停住舞蹈和鼓聲,一切瞬間歸於安靜,死一般的寂寥。


  大地仿佛瞬間長眠起來。


  一切都來到了我的節奏,我的世界,我安靜的隔絕一切外界聲音的世界。


  我的心猛地提緊,不好,被發現了!

  因為那個婦人已經拿起一根燃燒的正旺白樺樹枝當火把跳下台子向我走來,我的後背變得更冷。


  我無路可逃,火把照耀之下那婦人越來越近,她的臉因為寒冷而呈現出一種紫紅,她的手大而粗糙,她的步子也很大,跟男人的步伐一樣。


  該死的,她居然這麽高,至少有1米9以上,不但高而且很強壯,黝黑的強壯,站在眼前完全就是半截鐵塔。


  情急之中我已經開始下意識搜尋可以用來防身的武器。


  我的耳朵聽不見所以我的眼力特別好,即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也能看見距離30米之內的東西和人。


  唰唰唰,我飛快的脫離已經失去掩護作用的白樺樹,低頭彎腰向左邊的地溝處跑去。


  石頭冰冷,卻剛好可以刺激我的頭腦更加清醒,我是個23歲的男人,我是逆轉校隊奪冠的籃球主力,我從小就是打架高手,就在不久之前的梅山我甚至還跟一個梅山武術高手打了個平手,所以我應該勇敢的作戰而不是膽小如鼠的四處逃竄。


  “過來。”那婦人的步子越來越大,開始衝著我大吼。


  我完全聽不見,但是我必須集中精力看她的口型來判斷她到底說的是什麽,字數越少詞語越短我判斷的準確率就越高。


  “你過來!”好在過來這幾個字並不難猜,於是我努力調整呼吸說了一句自認為硬氣的廢話,我不說人家也正在過來。


  我不能讓婦人知道我是個聾子,那樣隻會讓自己陷入到更大的被動之中。


  “你是誰,在這做啥?”婦人已經站在了我對麵不到五米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小山,我知道戰鬥要開始了。


  也許我不該回來,我們全家都被這裏的某種神秘力量詛咒了,回來就會厄運纏身,一瞬間我的腦子裏居然有了這麽荒唐的想法。


  隻是這種虛無懦弱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因為我從不相信鬼神更不相信詛咒。


  “你是誰?在這做什麽?”我繼續用眼睛盯著她的嘴唇翻譯她的語言,氣勢上絕不能輸。


  “娃子,到這邊來囊活囊活,找不著道了吧?”婦人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要強行拉拽我。


  此時我手裏的兩塊石頭已經被我自己的體溫焐熱,我暗下決心她要真敢碰我我就跟她拚命。


  “別怕,大娘帶你去囊活囊活。”婦人繼續把手伸過來,隻是並沒有對我用強,她顯然看見了我手裏的石頭。


  是害怕了麽?

  “你……是說暖和暖和?”我一邊繼續全力備戰一邊嚐試的問道,距離兩米之內火把照耀下婦人的臉看起來竟然不像剛才那麽凶惡了。


  “來,囊活囊活。”婦人說的是當地方言,本來我應該很難猜到,我的解讀完全出於本能,仿佛骨子裏流淌的西拉木倫河血液幫了忙。


  婦人見我仍然防備就主動轉過身在前麵帶路,不再進行任何看起來像逼迫式的邀請。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抬頭看天。


  突然我很想媽媽,媽媽你到底在哪?

  你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回古河了麽?


  我雙手放鬆,手裏的帶著溫度的鵝卵石哐當落地。


  ……


  小心翼翼的跟著那強壯婦人上到了橢圓形石頭台子的土坡我再一次感覺到異樣,剛才一路走上來都冷風刺骨,偏偏上麵溫暖如春,沒有風。


  溫暖如春絕不是中間那堆白樺木篝火的原因,這裏是個古代祭台,還是被考古者遺漏忽視的古祭台。


  火光映襯下婦人彎著腰整理火堆,讓它著的更旺一點,她看得出來我很冷,冷的臉色蒼白。


  “挨近點,沒事,燒不著你。”她有些心疼的樣子,她的心疼來自她的眼睛,她身上的一切好像都是大的粗糙的唯獨那雙眼睛很亮……閃亮的有點像媽媽。


  我看了她一眼,然後直接告訴他我聽不見,我的耳朵有問題。


  她明顯嚇了一跳,下意識的走過來想要檢查一下卻又怕我再次緊張趕緊退了回去。


  在我眼裏她凶惡又細心,她像薩滿巫師又不是薩滿巫師。


  我得主動出擊。


  “你是巫師麽?”


  她再次一愣,張嘴要說突然意識到我聽不見,轉而用她粗糙的大手用力搖動,意思她不是巫師。


  可我並不相信,我倔強的不說話,就那麽用一種異常堅定的眼神看著她,看到她慌亂緊張,看到她自覺說出實話。


  從小到大很多人都說我的眼睛好看但是卻有點嚇人,好像什麽都能被我的眼睛看透,所以我得在婦人身上嚐試一下。


  很快就有了結果,婦人往我身前湊了湊,一邊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鹿皮鼓一邊神情肅穆起來。


  她猛地又站起身,高舉起手裏的鹿皮鼓向天,然後做跪拜的動作。


  她果然在祭天!


  就這樣她還有臉說自己不是巫師?

  果然人心險惡。


  婦人的動作還沒完,接著她又用鹿皮鼓比劃地麵,比劃完把鹿皮鼓放在地上,開始做吃東西……吃餃子的動作。


  這還沒完,緊接著又開始撕扯她自己身上的棉袍子,實際上是一個打了彩色大補丁的已經褪色的髒兮兮的白棉襖。


  立冬麽?

  婦人在祭台上點起篝火獻上祭品祭天祭祖,是在迎接立冬的到來?


  心裏這樣想著嘴上並沒說出來,但內心深處感到頗為震撼。


  因為這種祭祀立冬的習慣幾乎早就消失不見了,二十四節氣也很少有人能想起來了,尤其是生活在繁忙大都市的人們。


  可是在大山裏,在壩上,在貧困落後的農村二十四節氣仍然是人們一直堅定遵守的生存之本,什麽時候該換衣服,什麽時候該播種,什麽時候該收成什麽時候該祭祀。


  他們從未忘記,他們仍然在用最原始的方式過著最原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水結冰,地始凍,孟冬之月。


  後天就是立冬了,真快。


  我的生日就是立冬,我回到古河的時候是竟然是自己出生的日子,一個極其重要的日子。


  我從小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現在卻有些憂鬱起來。


  低著頭看著劈啪劈啪作響的火堆,什麽都不說。


  婦人更急了,還以為我沒聽明白,於是就不厭其煩的又把剛才的動作原樣不變的比劃了一遍。


  那樣子看著有些滑稽,像一隻善良的大白熊。


  “是立冬,我知道你在祭天迎接立冬到來,祈禱明年風調雨順大地豐收。”


  笨拙大白熊一樣的婦人終於笑了,是粗糙的笑容,粗糙中帶著古河的憨厚,帶著大山的質樸,然後對著我高高豎起大拇指。


  就在這時突然幾聲急促惶恐的鳥叫,我聽不見卻看得見,那黑色的烏鴉急促的撲棱棱從遠處低空飛過,在黑色的天空急速掠過火堆,繼而奮力高飛恐懼的向遠處逃走。


  烏鴉過後,一滴血滴落進火堆當中迅速焦化消失,可是我還是在一瞬間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不詳的氣息,死亡的氣息。


  我的鼻子也比正常人要敏感的多,因為我是個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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