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地震
大地和古老的房屋一起毫無征兆的猛烈震顫,搖晃,旋轉。
我的反應很快,我沒有第一時間隻顧自己逃命而是往回衝,也不知道哪裏來都那麽大的力氣,扛起已經真的睡著的大塊頭巴爾思就往外跑。
因為是半地穴土屋,因為已經經曆了6000多年的風霜雪雨,我們進來的時候就是從已經半半塌陷的地上縫隙中鑽進來的。
所以根本容不得兩個人一起逃生,我咬著牙一鼓作氣使出全力一把將肩膀上的巴爾思順著狹窄的縫隙迎著巨大的震動撲麵而來的落土扔了出去。
當我想著趕緊跟著爬上地麵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地震更加猛烈,我的雙腿已經無法自由行動,古老滄桑的屋頂轟隆一聲全部倒塌。
我在一瞬間便失去了所有直覺,當那一切真的發生,當噩運降臨,我腦子裏隻閃過一個念頭。
我死了。
劇烈的太陽刺的我眼睛疼,一切都是安靜的,我的身體我的意識,整個世界寂寥,一起走向死亡。
死亡對我來說原來也沒有那麽可怕,我的世界本來就是無聲的世界,所以當古老屋頂徹底坍塌掩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隻看到了一大片黑暗迎麵而來,我是聾子,我隻起裝飾作用的耳朵幫我過濾掉了一切可怕恐怖絕望的聲音。
我閉眼,等死,我死了。
……
我努力的睜開眼睛,四周不再是黑暗和黑色,我本能的想要吐出嘴裏的塵土和石子,可是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我難受極了,用力掙紮,卻終於發現我的雙腿已經沒了知覺。
我徹底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身在一頂破舊的帳篷裏,刺眼的陽光從帳篷頂部的破洞毒辣的照射在我的雙眼上。
除了已經沒有任何知覺的雙腿我身體的其它部分在我睜開雙眼的那一刹那,疼痛的開關也隨之全部啟動。
下一秒我就已經疼的滿頭,半身都是冷汗。
但是這並不能阻擋我用力的坐起來,幸好我還能用雙手支撐著坐起來。
雖然我的身體上半部分撕裂破碎的劇烈疼痛,可至少還是相對完好的,我要看一眼,一定要第一時間看一眼我的雙腿還在不在。
我突然的特別清醒特別理智,沒有再害怕也沒有嚎哭,沒有害怕因為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沒有哭嚎因為我從來不會掉眼淚。
我的臉上怎麽濕了?
是水?
是汗?
還是無法抑製的本能的恐懼的眼淚?
我根本沒精力顧忌這些,我終於看見了自己被一種看起來很惡心的黑色草藥塗滿的,腫脹的像胖蘿卜一樣的雙腿。
我的腿還在,隻是暫時沒有感覺。
我不顧旁邊巴爾思衝上來阻止,再次用上半身挪動身體,我要最後證明一件事,證明我的上半身跟雙腿還相連著。
我已經十分自卑,我已經是個聾子,我不能再失去自己的雙腿,我不要成為一個連走路都走不了的廢物。
我不要。
我還是沒有喊出來,似乎跟巴爾思打過第一架以後我就不想再用大聲喊叫來發泄絕望的情緒了。
喊什麽?
喊也沒用,隻會讓別人看笑話。
我不喊。
雙手雙臂胸前背後五髒六腑,所有的地方集合所有的疼痛再次襲來,我卻笑了,笑的像個魔鬼,我想。
我看到自己的雙腿還隨著上半身一起拖動,我的腿還在,還在。
我有些欣喜若狂。
要麽死了,要麽就擁有雙腿。
本來想強行將我按住的巴爾思的大手沒有落下來,停在半空中,看著我魔鬼一樣的笑。
他還是沒說話,他真的變成了一個啞巴,他隻是對著我伸出了大拇指。
那意思不用擔心,沒死,腿也在。
並且正在進行“最及時最有效”的治療。一邊猙獰的笑著我一邊想,幸虧出門的時候巴爾思這家夥沒有帶著阿大出來,不然他還會把阿大剛剛排泄出來的帶著溫度的糞便往我腿上抹。
盡管已經知道豬糞是可以治病消毒的,可還是過不了自己心理這一關。
身體殘疾的人通常都會有一些怪癖,我的是潔癖,我已經在努力控製自己,但是有些事情並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
我來到巴爾思的帳篷以後每天至少會幫他整理三次,他並不高興更不會感激甚至有時候還會破口大罵。
因為他邋遢慣了,什麽東西都是亂七八糟的隨便堆放,我突然給他全都收拾好了他反而極度不適應,不但需要找什麽的時候會找不到,而且處在新的整潔規矩的環境當中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手腳都沒地方放。
所以我一天整理三遍他就扔四遍,這是我跟他的一場戰爭,一場看起來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歇的拉鋸戰。
巴爾思用大手拍拍我沒有知覺的雙腿又拍拍他的胸脯,向我保證我很快就會好的,而且還比劃其實沒有傷到骨頭,並不多嚴重。
我不是醫生,我最討厭去醫院,哪怕是最正常的體檢也十分抗拒。別的小孩感冒發燒趕緊送醫院,我一方麵小時候沒有那麽便利的條件,一方麵我會用自己的意誌力挺過去。
絕不去醫院。
母親就沒日沒夜的用酒精和清水給我擦拭身子物理降溫。
巴爾思也不是醫生,他最多是個會使用一些土法和古法給牲畜治病的半拉獸醫,我沒死,現在正在被這樣一個半拉獸醫掌握著雙腿的命運。
我很渴,嘴裏幹燥嘴唇皸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巴爾思到底費了多大力氣把我從一大片廢墟中扒拉出來的。
反正他粗糙的大手血肉模糊,有兩根手指頭上麵的指甲都磨掉了,慘不忍睹。我的腦海裏又想到了阿大的豬糞,如果有他一定已經把自己慘不忍睹血肉模糊的雙手全都浸在整坨豬糞裏。
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他的雙手上沒有豬糞有的是跟我雙腿上一樣的看著同樣惡心的黑色粉末狀沼澤泥一樣的東西。
他的眼裏沒有感激,盡管他剛才對著我伸了大拇指,我也不希望他感激,當災難發生的一刹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作為一個成年男人的本能,從沒指望著他會感動更不指望他的回報。
他的眼裏出現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閃爍,我並不是很清楚那一閃而過的閃爍的含義。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巴爾思的帳篷裏,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記得第二次暈倒之前聽見了幾聲熟悉又陌生的烏鴉叫。
我又要死了麽?
否則一個聾子怎麽可能聽得見烏鴉叫?
我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倒黴了,明明隻是雙腿受傷其餘部分都完好無損為什麽還要暈倒?
我不相信烏鴉是死神的代表,可是我卻知道實際上烏鴉隻是災難的預見者,是值得信賴的信使,不是災難製造者。
這就跟中國唐代命理大家李淳風的《推背圖》上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慘烈戰況的描述有些類似,並不是《推背圖》的二位作者發動了“二戰”,更不是他們製造了血案,他老人家隻是推測和預測者而已。
當我聽見烏鴉的第一聲叫聲的時候心裏一緊,第二聲頭開始疼,第三聲意識開始模糊,然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有一隻大手在托著我的雙腿,大力揉捏,是她!
我最先看到的是她右手上的那道還沒有愈合的長長的傷疤,那是那天夜裏我用葉形石刀割破的。
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她,想不到這麽快就又見麵了。
果然巴爾思跟巫師婦人早就認識,他們的烏鴉說不定都是在一起養的,那晚也的確是烏鴉在給巫師婦人帶路她才輕易的找到我堵住我的去路。
就在兩天前我選擇了寧可死在大草原也不會回巫師帳篷自投羅網,可是最終結果還是一樣我還是逃不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趕緊下意識吧嗒吧嗒嘴看有沒有死騰水的苦味,趕緊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看有沒有被燒紅的坎土曼烙上驅魔印記。
還好,沒有,至少暫時巫師婦人還沒有對我再次下毒手,也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如果是她等待著我清醒以後再用那些殘忍愚昧的巫術折磨我那就是真的不幸了。
這是一座典型的壩上農村民居,人字頂瓦房,屋裏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屋裏的一切都陌生好像又熟悉。
我的雙腿好像有了一點知覺,因為我開始本能的感覺到一些疼痛,那雙帶著傷痕的大手正在用力在我腿上揉捏,一邊揉捏一邊嘴裏念念有詞。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我即便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她的嘴唇動作也無法讀取其中的含義。
但是我確信她又在使用巫術的咒語,盡管那晚她還騙我自己不是薩滿巫師。
不知道怎麽的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烏鴉的叫聲,這種奇怪的幻覺讓我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
即便是現代世界很多人依然會認為薩滿擁有一種“精神”狀態,這種狀態通常以他們的圖騰動物的形式表現,在某些場合,為了更有效地探求精神的尺度,薩滿甚至假定他們圖騰動物的角色,並變成那種動物一段時間,他們可以變成狼,烏鴉或其它生物。
突然的恐怖記憶讓我的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原來我之前第一次幻象中烏鴉的叫聲是這個女人突然進了帳篷並且對我發出了催眠術。
現在我第二次幻象烏鴉叫則是她看似在利用巫術咒語給我治病。
這本身並不奇怪,原始社會的巫師巫術和醫術本來就密不可分互為依靠互相促進互相寄托。
這個女人怎麽會出現?
難道她一直在跟蹤我?
那麽巴爾思那家夥呢?
我沒有出聲,隻是固執的盯著眼前婦人的眼睛。
我的雙腿雖然開始有了一些疼痛感但是依然不能自主行動,我沒有掙紮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恐懼和憤怒。
而是定定的看著她,同時眼睛的餘光在私下搜索巴爾思的身影。
相對眼前這個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女人巴爾思則相對安全,沒有看到巴爾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我的心更加往下沉,或許巴爾思就相當於一個二道販子,在教授把我丟在了壩上草原以後巴爾思繼承傳統轉手把我丟給了眼前的女人。
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這裏肯定還是西遼河流域。
目力不能及我開始發動自己的嗅覺搜索,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那女人終於停止了對我雙腿的巫術“治療”,她見我醒來也沒有跟我說話,跟之前巴爾思一樣,就好像自從我離開那個氈房帳篷以後所有人都變成了啞巴。
所有人都不會說話了。
要不是我已經有了接近20年讀唇語的豐富經驗我真的懷疑我失去了用眼睛辨別聲音的能力。
女人剛才的確念念有詞,她是默念,不是真的發聲,我能給清晰的分辨出兩者的區別。
女人出去了,隻留下慌亂並且胡思亂想的我。
我馬上用手支撐坐了起來,卻用力過猛直接跪在了被燒的滾燙的土炕上,然後竟然本能的站了起來。
雖然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烈鑽心的疼痛不過卻無法掩蓋內心的驚奇和驚喜,我的腿居然完全好了?
我仍然不相信這是巫術治療的結果,我更相信巴爾思說的我的腿本來就沒有大礙,不去管它也很快會康複。
我更相信是巴爾思弄的那種黑乎乎黏糊糊的“藥膏”起了作用。
我張開雙臂保持身體平衡,開始在燙腳的土炕上重新練習走路,這是一種特別新奇和欣喜的感覺。
我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熱乎乎的土炕,簡直比巴爾思那滄桑破舊的帳篷強太多了。
沒過幾分鍾我就迫不及待的穿上鞋子跑了出去,我滿心歡喜的以為這裏肯定是一個村落,房子挨著房子,院子外麵冬閑的老大爺老大娘正在曬太陽閑聊天。
事實再一次證明我太單純了,單純的可怕。
外麵光禿禿荒涼一片,別說成片的房子就連幹枯的白樺樹都沒有一顆,這裏完全是一個山坳,一個光禿禿的山坳。
除了山和枯黃的草和草垛,什麽都沒有,我站在院子裏如同井底之蛙。
問題是那女人也不見了,那女人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剛才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象?
我現在處在夢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