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六章:好男兒
這一切都在崔清臣的意料之中。
麵對將士們,他隻是抬起胳膊指著那累累的屍骨說道:“我們也許注定要犧牲,可我們的犧牲並不白費,我們為大唐的百姓爭取了整整十天的時間,有了這十天,他們才能安全撤離,找到一個安穩的棲身之所。因為這十天,我們救了無數性命,不虧!你們的父母、子女、愛人,也在這些百姓之中!”
“不虧!我們不虧!不虧——”將士們受他的感染,紛紛跟著高喊起來。
事到如今,他們也認清了自己的處境,不再抱有幻想。隻是喊著喊著,他們也都紅了眼眶。誰沒有家庭,誰沒有親人?誰不想安安穩穩地活著?戰爭的殘酷就在於你明白自己的處境,然而卻別無選擇!
“明天,叛軍就要發起總攻了。哥老將軍在信中說,他們又多了十萬兵力,我們這一回隻怕是挺不過去。”
崔清臣叫停了他們的呼喊聲,接著說:“本將下令,從即日起,守城子弟,去留自便,欲歸家者,在今天日落之前出城。願與本將死戰到底的,抓緊寫下書信,交與同鄉帶回家中!”說罷,他便摔了手中的碗,隨即從兵長手中接過了早已準備好的火把。
“在你們離開之前,我們先送一送那些死去的兄弟們!他們回不去了,原本我一直想等到戰爭勝利了再去給他們建墓立碑,但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崔清臣大聲喊道:“不過沒關係,我們現在就火葬了他們,有認識的,想帶他們回鄉的,待屍|首燒盡,來掬一捧,用布包了帶回去便是!”
明月初上,狂風卷著旌旗,呼呼作響。
崔清臣坐在城樓上,靜靜享受著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晚。
眼前是叛軍的營帳,一眼望不到邊,他抬手數了數,卻發現數來數去,就是怎麽也數不明白。
實在太多了,遠比比他們城裏的死|屍還多,那要如何數得清楚?
他的手裏,還捏著一個多月前子姬托人捎來的絲帕。帕子上,是她用紅綃線繡的一首小詩:“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
“子姬,”他的指尖在絲帕上摩挲,語氣溫柔得好像愛人就在身邊,“若我是那南風千裏,此刻能伴在你身旁該是多好!”他感歎著,抬頭望向天幕上的北辰星,心中滿是傷感。
縱使鬥轉星移,可這北極星永遠不會移動,就像他與子姬的感情那般,堅不可摧。
“子姬,隻有死能讓我們分開。”他們沒有以後了,明天,他所承諾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而他自己,也將挫骨揚灰,不複存在於這天地間!
“子姬,此刻你在哪裏?”他望著明亮的北辰星,聲音有些哽咽,“今夜你那裏的星星,也同我這裏一樣亮嗎?”他仰著頭,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將軍,夜裏風大,您還是回屋裏去歇一歇吧。”突然,一個百夫長從樓梯上走了上來。他的聲音嚇了崔清臣一跳。
“你怎麽還沒走?”他以為此時的潼關應當已成了空城,所有的人應該都已經走空了,卻不料身側竟還會冒出這麽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在!
“小的不走,我的兄弟們都死在了這裏,如今隻剩我一個,我哪能負了兄弟們的誓言。”那百夫長笑了笑,可是那種笑竟比哭還難看,壓根兒走不到心裏去。
“你手下的弟兄都死了?”長夜寂寞,夜風中,崔清臣忍不住和他聊了起來。
“對,都死了,一個逃走的也沒有。我們是從河西來的。從村裏出發的時候,我們就對著祠堂發過誓,要為大唐、為咱們河西子弟爭一口氣!”百夫長站在他跟前,轉頭望著家鄉的方向,眼睛亮亮的。
“河西子弟,個個都是好男兒!”崔清臣不由跟著點了點頭。
“將軍,弟兄們都欽佩你,二十萬大軍,自小都統以上,近百將|領,隻有你一個留下來守城的。你都不怕死,弟兄們自然也不怕!”暗夜中,百夫長擦了擦鼻子,又說:“等明兒個,咱們就和這幫韃子拚了,不就是個死麽?誰沒有死的時候?再怎麽著,咱也不能丟了我們大唐的國|格!”
他這話說得悲壯,崔清臣聽了,胸|腔中亦有一種激情在奔流。
誰能想到,一位百夫長竟能說出這樣豪情幹雲的話?他在家鄉,也不過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又能識過幾個字,讀過幾本書?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心底所迸發出的對這山河的愛,卻如此磅礴又如此質樸,震撼了崔清臣的心!
好男兒保家衛國,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他早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原本他獨上城樓時還有些悲涼,可現在,有了這百夫長的陪伴,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還有多少弟兄留下?”終於,他問。
“除了沒滿二十的那些孩子,餘下的人一個也沒走!”百夫長答得幹脆。
“都沒走?!”崔清臣聞言一驚。
“是啊,就連那些孩子,也都是被咱們硬攆出去的!”百夫長笑了笑,這一次他笑得坦然而自豪,“我們河隴子弟,從沒有那怕死的孬|種!要|幹,咱們就一起幹!”
“好!要|幹,咱們就一起幹!”崔清臣聞言激動極了,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發|顫。
就在他們說著話的時候,城內的廣場上,響起了雄壯的戰歌。
“山河戰戰,風雷滾滾,好兒郎扛起槍,赴戰場,守家鄉……”
夜風中,那戰歌悲壯。它從一個個熱血男兒的喉嚨中迸發出來。
那是河隴的戰曲,在那邊關的冽冽風中,成了潼關上空永久的絕唱!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的奇跡,以少勝多的神話,不會總是發生。
唐天寶十五載六月三十,在苦守十一天後,潼關淪陷,守城唐軍無一生還,全部犧牲。
守將崔清臣戰死,安祿山記恨他抵死不降,將他的頭|顱|砍下後高高懸掛於潼關城上,曝曬一個多月。其慘狀,令人談之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