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雲青峰。
於嫿坐在高高的樹枝上,還在打瞌睡。
師父停下手中的活兒,望了一眼於嫿端過來的粥,瞬間氣得跳了起來,“為什麽又沒有肉!我不是讓你趕緊去買了嗎?你個小丫頭,是不是抄書還沒有抄夠,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麽我呀,我不就是昨天忘記買了嗎,你就將就著野菜吃點,這荒山野嶺的,你讓我到哪兒給你弄肉去……”於嫿仗著自己坐在樹上,師父一時打不著,便越發放肆起來。
“你個小丫頭現在是越來越不得了啊,我……”師父撿起旁邊一個石子便扔了過去。
石子直直地朝於嫿的頭砸過去,於嫿連忙避讓。這一避讓,石子倒是躲過去了,自己卻因為重心不穩從樹上掉了下來,結結實實摔到了地上,痛的於嫿說不出話來。
師父才覺得稍稍解氣。
一隻鴿子從遠處飛過來,停在了師父麵前。
師父眼神微動,取出信鴿腳下的紙條。
“啊啊啊,痛死我了,”於嫿自小是在這樣的跌跌撞撞中長大的,這點痛自然不算什麽。
看到信鴿飛過來,於嫿有些激動,以前有時候信鴿也會帶來些父親寫的信,因問道:“師父,這是誰的信?”
師父放下信,平靜地道:“你父親的。”
“那,那他說了何時接我回去嗎?”於嫿一瘸一拐地趕過來,急切地問。
“他說,”師父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他說過幾日便接你回家——”
於嫿還沒來得及高興,
“——成親。”
成親?!於嫿一時也有些懵。
“說是皇上賜的婚,不可不嫁。”
師父轉身走進屋裏,“你快點收拾收拾東西,準備你父親來接你吧。”
於嫿愣在原地,扔在發懵。
她想過無數個父親會接她回家的樣子,卻唯獨沒有想到父親要接她回去成親,還是皇上賜的婚。
慢慢地走進屋中,
那一碗野菜粥已經涼盡。
………………………………………
“準備好,今天和我出去問診。”師父提好藥箱,對一旁正兩隻手托著腦袋發呆的於嫿道。
“你不是一直不讓我去的麽?”於嫿悶悶地問。
“現在可以了。”師父未多做解釋,走出屋子。
於嫿連忙跟了上來。
走在途中。
師父突然開口問:“你知道你自己是為什麽要到這裏來的吧。”
於嫿蔫蔫地道:“知道。”
那還是十年前,昭和十七年的時候。
正值皇上生辰,皇上大擺筵席宴請諸位大臣,連於嫿的父親於勍,當時隻是個六品小官也被請了去。
於嫿與二公主年紀相仿,於勍一心想讓於嫿成為二公主伴讀,便把於嫿也帶了去。
當時於嫿雖年紀小,卻極有才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小有模樣,也因此被稱為京城第一才女。
大宴上,皇上突發奇想出了一副對聯,朝廷上沒人能對的讓皇上滿意。於嫿鬥膽對了一句,竟得到皇上誇獎。
當時皇後最是惜才之人,想著把於嫿叫到自己跟前好生看看,順便也考慮考慮二公主伴讀的事情。
一切順利得過了頭,沒曾想到,在於嫿被宮女領去見皇後的路上,皇後竟死了。
皇後身邊的宮女全都服毒自殺,太醫也查不出原因。皇後死的蹊蹺,最後皇上也隻能認定是宮女所為,此事作罷。
於勍害怕於嫿會被牽扯進這事情裏,連忙把於嫿送得遠遠的,隻是沒想到,這一送,便是十年。
而十年時間,皇上也沒能把她忘掉,還給她指了一樁婚事。
師父道:“這次你要嫁的,是當朝宰相江釗唯一的兒子,江城,你可認識?”
於嫿搖頭。皇上指定婚事,自然有皇上的理由。
皇後之死,也隻是倉促結了個尾,並沒有查出真凶。以前沒查出,並不代表以後不會查出。同樣,當初沒有怪罪到於嫿,並不代表以後就不會怪罪。
“多半是宰相大人又做錯了事情,皇上想要借此提醒一下他。”於嫿撇撇嘴,她自己心裏清楚,她就是皇上手裏拿著的一把劍,她挨著誰,誰就不會有好下場。
“你明白就好,到時候你過去,他們也未必會真心待你,你得自己好好活著。”
於嫿小聲道:“這個我最會了,我這麽多年,在您的壓迫下,我不一直好好活著嘛。”
師父歎了口氣,道:“你這個丫頭,到底生性善良,不懂人情世故,世事險惡,免不了吃虧。”
“也沒這麽恐怖吧,想當年爹娘,姐姐,還有那些丫鬟可是待我極好的。”於嫿不以為然。
“那是因為你是於家的二小姐,他們是你的親人。在這世間,人與人之間的猜忌,算計鬥爭,搏殺,才是最要人命的。以前你身處閨閣之中,有爹娘愛護,這些年又身處深山,不常與人打交道,自然不懂這些道理的。隻是這一出去,便沒有回來的路了,你要萬分小心。”師父說此話的時候,有些神色迷茫,像是在回想著什麽。
“知道啦,知道啦,師父,我們快去問診吧,別讓別人等急了。”於嫿道。
又是幾個時辰的山路,師父和於嫿終於看到了一戶人家。
破敗的房屋,有幾處都垮了下來,已是不成樣子。於嫿跟著師父走進去,屋內隻有四麵空蕩蕩的牆壁,連個坐處也沒有。
裏屋走出來一個老農,於嫿望過去,衣服上全是補丁,髒的沒法看。那老農佝僂著走出來,抬頭望了一眼,連忙道:“秋大夫,你可算來了,可算來了,我夫人快不行了,她痛的要暈過去了……”說著說著眼淚便落下來了。
於嫿跟著師父走進裏屋,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大娘,瘦骨嶙峋,麵色蒼白,扶著胸口,臉上是極度痛苦的表情,似乎是想要掙紮卻不能動彈,想要叫也叫不出來,大汗淋漓。
“快救救我家夫人吧,她以前都是你救回來的,這次也拜托你救救她吧……”老農一下子跪在師父麵前,哭著道。想他也是一個莊稼人,一生勞苦,憑著自己雙手賺錢,什麽時候曾給人跪過,此時卻如此無力地跪下了。
師父轉過頭來,問於嫿:“你可知,這是何病?”
於嫿看了一眼大娘,心裏發酸:“這是《傷寒雜病論》中《金匱要略》講的,胸痹心痛。”
“那你可知,這病怎麽醫治?”
於嫿沉默了半晌,道:“此病發作時,雖痛如刺錐在心,卻無法醫治。隻能休息,自行緩之,若是不能緩和,甚至會……會去世。”
那農夫聽懂了,一時間精神恍惚,坐到了地上。眼前大娘痛得死去活來,卻隻能任由她在這裏低聲哀嚎,毫無辦法。
“夫人,要不是你每天勞累過度,又怎會得此怪病,又怎會成這副模樣,這副模樣啊……”農夫握著大娘的手,無力地哭喊道。
隨及扭頭對著師父磕頭,一聲一聲,磕得頭上全是血,地上也是血,邊磕邊道:“大夫,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哪怕讓她……不要這麽痛苦也好……大夫,前幾次她發病時,也是你救回來的啊……”
於嫿此時臉上也全是淚水。她以前隻知半夏細辛,隻知背醫書,配藥方,隻知這些病因病發狀況,卻不知,原來真正落到人的身上,卻有如此大的痛苦。
而縱使她讀過再多的書,眼前人的生命,卻也依舊無法醫治,無言以對,無可奈何。
“前幾次不過是開了些緩解的方子,這病是由於長期勞累所致,已深入骨髓,無法根治,隻能越來越嚴重,看貴夫人的狀況,怕是,撐不過這次了……”師父平靜地開口,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農夫握著大娘的手,哐當一下落到了地上,他的手一下下地錘在地上,聲音沉悶,讓人感到萬分心痛。
大娘大汗淋漓,像是要極力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夫人啊,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活……”農夫伏在地上,聲音漸漸低落下去了,隻剩下一些哽咽和抽泣的聲音。
“師父,難道真的不能救了麽?”於嫿小聲道。在很久之前,她父親於勍送她來的時候,就告訴過她秋先生醫術高超,舉世無雙。
師父仰天道:“不能救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於嫿難過得不能自已,蹲下來,把頭埋進膝蓋裏哭。那個大娘,雖從未謀麵,卻將這樣,這樣煎熬地在她麵前被病痛折磨,直至失去生命。於嫿從未感受過此等痛苦,也從未知人世間也有這樣的故事存在。
師父望著大娘身體抽搐,漸漸地,漸漸地,平複了,大娘的瞳孔忽的散大,下一秒,大娘扶著胸口的手垂下來,眼睛閉上了。
大娘死了。
“丫頭,起來吧。”師父歎了口氣,道。
於嫿慢慢站起來,看著床上的大娘已駕鶴西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