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參見大皇子,大皇子萬福金安。”阿難捧著匣子跪下,一上來就是大禮,這算是對未來新皇的表態,她的態度代表了齊光殿下的態度,這位殿下一向是心思深沉,如今慎重些總是沒錯的。
“起。”攸寧眉目微沉,抿著唇,等著阿難開口。
“殿下,這是今年的碧雲履,裏麵有小莊師傅的印信,以後每年憑此去取就可以了。”阿難捧起手中的匣子。
攸寧肩膀一送,“您已經知道了?”阿難是宮中老人,他對阿瑤身邊這些資曆深厚的老人向來有些尊敬,更何況,阿難曾經救過他們的命。
阿難有些愣怔,心口突突跳起來,她抬頭看向坐在高案上的攸寧,見那人嘴皮子一動,上下輕碰之間說道:“阿瑤已經故去,南尚宮莫要太過”
高階之下,阿難手中的匣子摔落,鬆鬆開了一隙,碧華流轉,宛若天上的霓裳,不似人間常物。
阿難回過神,這暗中撕扯的一切,一瞬間明了於心,淚水在不知道的時候就淌滿了一臉,想她的阿瑤赴死之時必定是坦蕩的,可那該有多疼啊。心痛至極,思及近日種種,千萬種情緒翻作一團,順著這一團烏糟,無力癱坐下來:“先帝新喪,不滿七日,您便如此心狠,連這段時日都不肯多等嘛!她新作了了無,在天虞山給自己找好了風水寶地,遣散了明部暗曲十六坊,全都是為了讓您安心!您便連讓她給自己父皇守喪的機會都不給!生生要把這一團的惡心汙糟捅到她麵前才罷休是嗎!”
攸寧垂著頭,他還沒帶上冠冕,聽著南姑姑的話,握緊了手上的那枝桂花,是呀,怎麽就非得這個時候呢,最少也要等到桂花謝了呀,怎麽就非得在桂花開的時候呢?
“臣想看看公主殿下,她最怕黑,不知陛下可給她點了燈。”
“朕”
“殿下走時,說,你們莫要跟著我,皇兄看了會不安心的。阿難,你記得去取碧雲履,順便看看那老家夥的徒弟學成了沒有,可別那個老家夥死了,我皇兄的鞋子沒人做。”阿難的語氣越發強硬。
明德帝放在案下的手漸漸曲起。
“阿難隻是一屆宮使,得了太後娘娘青眼,封了女官,倚著故去太後娘娘的麵子臣鬥膽問一句,公主殿下就連我這區區宮使跟著都怕陛下不安心,陛下是如何狠得下心,讓她一個人獨自上路的?這下麵,那麽黑,還有那麽多人恨她,她就一個人,身邊誰都沒有,如今怕是被撕扯得魂飛魄散,連輪回都入不得了吧。”
她話說得太大膽,說是夷三族都不為過,可偏偏明德帝,一語不發。
“您許是不知道,大覺寺的決明已與殿下決裂,明部暗曲十六坊各有了歸宿,忘姑劉福允也去了杭州定居,她偷偷做了了無,放在您送她的鮫珠匣裏,並著一封信,隻等我安定了,她便要自己偷偷去了。可您為何如此狠心,就連這麽一段時日,都不願多等?非要將這血淋淋的東西親自捅到她麵前才罷休!”
她是看著兩個孩子長大的,此時此刻確實疼得仿佛錐心,所有人都可憐大皇子,所有人都暗地裏偏疼他,可是阿瑤又做錯了什麽!是錯在繼承了承德帝的血脈嗎?君子攸寧?先太皇太後這名字給的真是,讓人笑話極了。
“天下之大,萬民皆恨她,甚至連大覺寺她都呆不下去了,如今隻剩一個扶搖宮可回,隻有一個皇兄還在,可您您卻親手將她送到了最黑的地方!”
“這碧雲履,每年一雙,煩請陛下以後帶著長公主印信自己去取。臣求陛下,允臣與公主同葬皇陵。”阿難跪了下來,“臣怕,這下麵太黑,成千上萬因先帝一意孤行的黎庶伴著這黑暗,生吞活剝了公主的三魂七魄,阿難願離公主近一些,她最怕黑暗裏隻有自己一個人,還請陛下成全。”
這些話,字字誅心,讓那塊壓在心口的石頭,越發沉了。
“那個秘密,其他人皆是不知,忘姑與劉福允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去,唯獨我可能會日日憂憤難平,如今我隨公主而去,陛下大可永遠安心,再不會不安了。”
這話說的誅心,攸寧垂著眸,鬆開掌心,指甲上帶了猩紅,“她在扶搖宮,朕點了滿室燈火,公主陵墓裏會用上最好的鮫人油,萬古不滅。”
這便是允了。
“阿難恭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公主所願就是阿難所願,願皇上從今往後,歲歲平安,永享萬裏河山!”
她三跪九叩,死死盯著明德帝的臉,“阿難告退。”
臨出殿門前,她停了一下說:“還是算了吧,人死如燈滅,聽聞人世的光亮會令亡魂回歸,並囷於此處,公主是我此生見過的最最純淨之人,這樣的靈魂大概會被鬼怪覬覦。地下太黑也無妨,我會一路護送殿下的。陛下的燈,不必點了。”
攸寧不再說話,沒一會兒便有人來報,那個一品女官,要了鳩酒,死在了齊光公主的棺材下。
她出殯的那天,明德帝用了最高規製的葬禮,僅比帝王低半級,所謂半級也不過是少了五爪金龍的鑲紋罷了。
朝臣反對,他便拿了先帝先召,“愛女齊光,超品鎮國公主,一應儀仗器物如同太子。”
“齊光長公主,為救朕而亡,加之先帝先召,理應享有無上哀榮。”
可是上京城的百姓並不真心跪她,給她抬棺撒白花的也並非是她信任的明部暗曲十六坊,最前麵舉靈位的也並非是那個住在她心間多年的小和尚。
她生前下了令,不可以有故人來,但這次,沒人肯遵守。
十六坊的人,從宮門口跪到城門口,忘姑劉福允手中撒著白花,有帶著幕離的白衣僧人,撚著佛珠,念著往生詞,一步一步將這棺材送去皇陵。
她生前是個脾氣古怪卻又率性到極致的人,不曾愧對誰,相反暗地裏做了許多好事,受了委屈,也隻管自己偷偷藏起來。
可是恨她的人,遠遠超過了愛她的人。
她沒有過完整的來自於家人的愛護,卻真心實意地愛每一位家人,縱然是權力傾紮的皇室,可也竟然出了這麽一位女子,她或許言悖胸意,或許不懂得許多正常人應有的感情,可是那顆剔透至極的心卻不知吸引了多少人。
決明記得她之前說,“小和尚,你渡天下蒼生是渡不過來的,不如隻渡我一個人,渡我一個人,就是渡了天下蒼生。”
以前不懂,隻當是年少的瘋言妄語,如今懂了,一顆心卻被生生剜了出來,原來真的有人,一人便可渡蒼生。
年輕的帝王一個人坐在大殿裏,伸手摸一摸那雙碧雲履,沉默半響,取出那封信。
“阿兄親啟,你不喜歡我叫阿兄許久了,後來我叫你皇兄,可卻總覺得這般稱呼不夠親昵。我知曉阿兄介意什麽,隻是我比阿兄更頑皮,那封詔書我看到的更早。
小時候,父皇不管後宮諸多事,我時常被宮婢帶進佛堂,被哄騙隻要心誠,就可以求見母後。可是佛堂有耗子,晚上沒有燭火,隻剩窗外月光,照著佛像,慈祥也成了幽深。
北方冬日,風吹過就是遍地狼嚎,我總是被嚇到,從此越發害怕,可那些宮女卻日益囂張,一連關了我三日,對外宣稱公主思母甚多,不願有人打擾。
所幸,發熱垂危之際,阿兄持著一盞燈火將我帶了出來,我總以為自己不被愛,父皇愛的是母後,並非是我。所幸,如今阿兄愛我。
我曾言,不要開疆擴土,隻要阿兄平安,父皇隻是笑而不語。
無法,隻好找了驕奢淫逸富貴花的罵名,為此耽誤了不少人與我一同受累,但是我要阿兄平安。
阿兄是世上少有的良善之人,阿兄
我並非喜歡桂花糕,隻是覺得,肯認真給我收集花瓣做桂花糕的阿兄,一定是很愛我的吧。
廢話這般多,怪不得阿兄總嫌我話多。
願阿兄長命百歲,歲歲平安喜樂,一手開盛世,一手保太平。
“阿瑤。”
那封信放在夾層裏,這可憐的小公主,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肯數落攸寧一分。
承德帝走後的第三日,她還跪在靈堂,不佩釵環,隻著素縷,大齊不興女子散發,她的那頭潤順濃密的青絲全都用一根白色的絹帶係在腦後。
殿內殿外悼念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齊光不去看那些人,隻一個勁兒的看著先帝的棺材,整塊兒的金絲楠木,下麵是個冰床,周圍是不甚豔麗的花朵,燃著嫋嫋的香,暈暈沉沉。
他不是一個好父親,想到這裏齊光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牙牙學語的時候,他沉湎在先皇後難產逝去的悲傷裏,那時候朝綱開始紊亂。她能跑會跳,被人們日漸忽視中傷的時候,他在永樂宮對著先皇後的遺物整日痛哭。
直到後來,她一把火燒了福安宮,太後,先帝才記起來,原來他們還有這樣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