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蝗與人
陳有廷等人跟著李凡一起,走進了田裏。
此刻已經接近正午時分,耕地的漢子們已經累了,各自在田埂上歇息,等著家裏的女人送飯來。
一群光著腳丫的孩子在田裏跑著鬧著,仿佛是不知道累。
“去年到今年,地幹得很。”
幾個漢子聚在一起,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開口,歎氣道:“開春了還沒有下過雨,剛才犁地,見著好大一隻螞蚱,今年怕是太歲爺不賞飯吃。”
“是啊,犁著是要費力些,不過應該螞蚱不會成災吧應該?等過段時間,來幾場雨水,也就好了。”
另一個漢子開口。
他們議論紛紛,從幹硬的土地不易耕犁,到去年的莊稼收成誰家更好……談著談著,甚至還談起了稅收改革。
“聽說揚州那邊,已經改稅了呢,一年隻用交一次稅,如果咱們這邊也推開,一年要少交不少穀子。”
一個漢子開口。
“是啊,那邊聽說出了個好官,專殺世家大族……要是咱們豫州也有這麽一個,那就好了。”
“放心吧,我城裏麵的先生說了,這次揚州那邊的稅改,會推向整個大羲,到時候,咱們這邊也會的……”
“這樣的好事,隻希望快點而到咱們頭上。”
他們議論紛紛。
但是旁邊一個年紀較大的,卻是冷笑著,往地上啐了一口。
“老陳哥,怎麽了?”
正在討論的眾人都看了去。
老陳道:“你們聽見稅改多好多好,都一個個高興,但朝廷是什麽作風,你們還不清楚?就算是準備把你肉割了,把你殺來吃了,都要說是為你好,為你服務呢!官字兩張口,上麵一張口說的多好聽,也改不了吃人肉喝人血的事實!”
他一臉的不屑,接著道:“再說了,就算減了農稅,你們猜猜都是誰受益?咱們每家每戶,今年開春要耕種的地少說也有十來畝吧?但其中咱們自家的土地,也就三四畝,大多數,都是那些有權有勢的士紳的。”
“減農稅,首先肯定把人家士紳的減了,才輪到我們,到時候,隻怕是劫貧濟富,不幹人事了。”
方才一群人討論的熱火朝天,大家都對稅改十分期待,但現在聽這漢子一說,瞬間眾人都是不禁歎息,臉上充滿了失望之色。
“是啊,官府怎會那麽好心?”
“咱們窮人的命脈,是被朝廷、士紳掐著的,誰會瘋了給咱們鬆開,去掐他們自己?”
眾人紛紛開口,而老陳更是道:“哎,我說擔心這些都沒個球用,還不如盼著今年老天爺不要來澇來旱,否則一到年關,咱們還不是得典兒賣女,說不定,這最後的幾畝地都保不住了!”
他這麽一說,眾人更是愁眉苦臉。
——作為普通百姓,本就處於弱勢,在這個時代,麵對那些大族,沒有抵抗之力。
強橫的,直接巧取豪奪;仁慈的,等普通農戶有個三災兩難,就將農戶的土地低價收走。
逐漸地,土地就越來越集中到了大族的手中。
而後,普通的百姓要活命,就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給大族、士紳當佃戶。
於是乎,原本的人,會逐漸變成奴隸。
不平等,人剝削人,就這麽來了。
……
就他們這些在這裏說話的人,自己手裏,都是佃了大族不少地的。
“各位老鄉,方才聽你們言談,難道這新蔡縣的大族,平日裏拿了你們許多土地去?”
這個時候,走過來的李凡終於開口。
見到李凡等人,這些農戶眼中都是瞬間有些警惕起來。
“大家不必緊張,我是前往羲京趕考的舉子,因為對農事十分感興趣,所以過來和大家聊聊天。”
李凡笑著,朝陳有廷道:“把酒拿過來,我請幾位大哥喝一杯。”
陳有廷隨即遞給李凡一壺酒。
見李凡如此熱情,這些漢子瞬間都是笑了起來,戒心頓去。
“公子,看你也是大戶人家的,怎麽不好好讀書,反而對我們這些糙漢幹的活有興趣?”
一個漢子發問。
“民以食為天嘛,農事乃是國之根本,搞懂了農事,比讀書可重要得多了。”
李凡笑著。
這些漢子聞言,更都是笑了起來,道:“對 ,沒有咱們農民種地,狗日的那些當官的有錢的,狗屎都吃不著!”
眾人一陣大笑,李凡隨即和眾人攀談起來。
“我看咱們豫州的土地肥沃,一年能有幾產?收成幾何?”
“一年之中,什麽時候最為關鍵?什麽活最難幹?”
……
李凡事無巨細地和這些漢子討論起來,直到一壺酒都喝完了,這些百姓都還沒有說完。
尤其是說到和大族的矛盾的時候,他們一個個更是酒入愁腸,慷慨激昂。
“哎,和我同村的許老三,千年生了一場大病,三畝地都押給了新蔡縣的孫家,現在每年都給人白幹活。”
“可不是麽,這還是好的,去年我家的水牛,吃了毛家的一口稻子,我被打了一頓不說,還逼著我賠了半畝地,找誰說去?”
“咱們豫州百姓,苦啊。”
他們紛紛說著。
“對了公子,你是從揚州來的,聽說揚州那邊,出了個叫李凡的青天,為民做主,專殺大族,是真的假的?他那麽好?”
這個時候,一個漢子忽然朝著李凡開口。
李凡身邊的陳有廷三人,都是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如果讓這些百姓知道,在這裏和他們談天說地的,就是那位傳說中的青天,不知他們會作何反應?
但李凡卻是笑了笑,道:“他做了一些事,但我也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爹,我們有好吃的啦!我們有好吃的啦!”
這個時候,一群孩子忽然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眾人都是看去,卻見這些孩子,居然每個人都有硬草梗穿了一串黃褐色的蚱蜢。
“爹,我們有肉吃了!”
“爹,我分一個給你。”
這些孩子都是高興非常。
但是這群漢子,卻都是有些意外。
“這可是剛開春啊,哪兒來這麽多蚱蜢?”
“壞了,難道今年真要有蝗災了?”
而老陳更是直接站了起來,道:“你們在那兒捉的?”
一個孩子指著另一邊,道:“在那邊幹溝裏麵!”
“走,看看去!”
“這怕是要出大事啊。”
“哪兒來這麽多蝗蟲。”
一群漢子都是起身。
李凡自然也是跟了過去。
孩子們將他們帶到了一條幹涸的田溝裏麵,低頭看去,卻見那幹的龜裂的田溝中,居然時不時地跳過一兩隻黃褐色的蝗蟲。
“我就說,去年幹了半年,今年開春怕是要出災。”
“這可怎麽辦,也不知道其他田裏麵,是不是也這樣……”
“現在就這麽多了,要是等到莊稼出芽,蟲卵孵化,那還得了……”
諸多農夫臉上都是帶著擔憂的神色。
俗話說:春見蝗蟲夏見災,秋收不見一粒子。
在開春的時候就看到蝗蟲,這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
而且,這數量居然還這麽多。
隱隱然在春天,就有集群之勢了。
“媽的,錘死這些蝗蟲!”
老陳忽然憤怒地提起鋤頭,朝著那些跳過的蝗蟲狠狠砸去。
“狗日的世家大族欺負我們,就連這些蝗蟲,也要來害我們!”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憤怒,就像是要將心中的一切憋屈,都發作出來。
周圍的漢子也被他帶動了,開始撲打這些蝗蟲起來。
那些無知的孩子則在旁邊跳著,還覺得好玩。
李凡帶著陳有廷等人離開了。
回到馬車之上,他的眼底,卻多了一抹憂慮之色。
“老師,您在擔心蝗災嗎?”
陳有廷發問。
李凡笑了笑,道:“除了蝗災這件事,你還察覺到了什麽?”
陳有廷思索著,道:“百姓的怨言,似乎頗大。”
“那百姓為什麽會有怨言呢?”李凡接著道。
陳有廷道:“土地被大族所奪,勞作不為自己,而更多的為大族。”
李凡笑了,“這就是了。”
“蝗災,大族。”
“蝗蟲害人,隻害一次,但大族害人,剝削吃人,卻是千秋萬代的事情。”
“在既得利益者麵前,蝗蟲又算些什麽呢?”
聞言,陳有廷等三人,卻是都陷入了思索之中。
這對他們來說,是從未有聽過的觀點。
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讀書賣與帝王家,而後成為人上人,擁有自己的土地,光耀門楣。
但是如今李凡卻讓他們看到了一個很殘酷的事實。
人,一直在剝削人。
……
李凡沒有接著說太多,對思想的引導,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他在和蝗蟲對比的最後,用了“既得利益者”這個詞,而不是大族。
因為,既得利益者是永恒的,曾經是大族、地主。
後來是官僚、資本家、房東……
無論用多麽光偉正的話語來粉飾這個世界,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不曾改變。
人,總是在吃人。
吃得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