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日久見人心（七）
關於季姨娘的處置，張老爺雖然沒有將話說的很明白，但在場的懂一些內情的人都一聽便了然，除了張明月，其他人都被張老爺這個決定給震驚到了，文姨娘當場便詫異的張大了嘴。
“娘，怎麽了？”張明月小聲的問道。
文姨娘嘴巴抿得死死的，朝著張明月搖了搖頭，季姨娘被罰的這般狠，原本還打算等事後再找張老爺說情，讓他對張明月處置的輕一些的想法也去了一大半。和季姨娘相比，張明月受的這個處罰簡直不要太簡單了。
季姨娘的臉色已經慘白一片，雙眼瞪的大大的，望著張老爺。
在東窗事發了之後，張老爺對她的處罰會非常的狠，是在季姨娘的預料之中的，畢竟她除了在名分上給張老爺當了十幾二十多年的姨娘外，和張老爺再沒有什麽情分了。可張老爺的處罰出來了，又狠到仍然令季姨娘震撼。
原來，他對她真的沒有一絲絲的憐憫和憐惜。
季姨娘才剛回過神，都還來不及再說什麽話，就已經被冷漠無情的張老爺先一步叫來下人，將她堵住嘴拖出去了，“先將她關起來，再通知人伢過來，給五十兩銀子把她帶走。”
季姨娘在被拖出偏廳門檻時，聽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張老爺這句冷酷的話。
那一刻，她仿佛突然就回到了八歲那年。
她跟著一群年紀相仿的姑娘一起被伢婆帶來了張家，由當時的張夫人、已經去世的張老夫人挑選。和其他已經被伢婆調教了一些日子的姑娘相比，剛被爹娘賣給伢婆的她土裏土氣，垂著頭畏畏縮縮，一臉膽怯，毫無疑問的就被張老夫人給略過了。
那個時候，一臉少年意氣的張老爺衝了進來，一眼就挑中了她，讓張老夫人留下她。
於是，最後一個丫鬟的位置就成了她的，她就這麽和另外四個姑娘一起留在了張家。她滿懷欣喜，以為這位富家少爺對自己一見鍾情了，自己馬上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可後來，除了那日的那一眼，樣貌平平無奇的她再沒引起過少年時期的張老爺的注視，哪怕是在張家府裏相遇，他也隻是目視前方，一臉冷漠高傲的才從蹲著行禮的她身邊離去。
夢想破碎。
後來季姨娘知道了，那一日的一眼相中，隻不過是他的隨手一指。
那個時候，他剛與定了親的未來娘子見過麵，雀躍開懷的回家，匆匆來找張夫人，不過是想問張夫人，他究竟什麽時候能夠成親娶妻罷了，站在張夫人麵前的她們，成了他的阻礙，他急切的想讓她們離開。
對了，那個時候，她的賣身價是二十兩銀子。
再加上伢婆給她爹娘的五兩銀子，她總共是二十五兩銀子。
是如今的一半。
她在張家的開始與結束，不過是七十五兩銀子就能決定的。
季姨娘被捂著的嘴發出“嗚嗚”的淒慘喊聲，雙眼不甘的一直望著張老爺的方向，直到被拖出去很遠之後，偏廳裏的眾人才沒有再聽見這個聲音。
文姨娘和張明月忐忑的看著張老爺和張明玉，經了季姨娘的事情，張老爺在她們眼裏的形象瞬間發生了變化。雖然一直知道張老爺也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但以前她們和張老爺都有一個共同看不順眼的對頭——張夫人。
有張夫人吸引了張老爺的大半火力，她們隻需要順著他的話說，當一朵溫柔的解語花就行了，便是出了什麽差錯，張夫人就已經先出麵要收拾她們了，那個時候，張老爺反而成了她們的擋箭牌，她們隻要在張老爺麵前撒撒嬌掉幾滴淚珠子，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現在沒有了張夫人，張老爺便隻能親自收拾他的妾室，他的第一次出手，便是雷霆手段。
文姨娘和張明月突然有一種感覺，張夫人離開了之後，對她們來說，也未必就是好事情了。
“這件事雖然是季姨娘做主的，但她一個人不能做到這些事情，譬如故意放明月離開府裏這件事，”在大家還在細細品味著複雜的心緒的時候，張明玉又開口，麵無表情、語氣毫無波動的繼續收拾人了，“跟季姨娘有關係的下人也需要審問一通。”
文姨娘和張明月不約而同的瞪著張明玉，季姨娘才被張老爺吩咐要發賣了她，她都沒有其他的感覺嗎？跟著就又要收拾其他人了，這是要斬草除根，一次性連根拔起？
以前她們隻知道張明玉繼承了張老爺在生意上的天賦，現在看來，她還繼承了張老爺的冷血心腸。
太可怕了！
張老爺倒是對張明玉的這個反應沒什麽吃驚的，淡定的點了點頭，連季姨娘都收拾了，被她收買的下人收拾起來就更沒有什麽壓力了，說了一句：“這些事交給李媽媽去辦便是了。”
聞言，張明玉抬眸瞥了張老爺一眼，看來張老爺倒是挺信任李媽媽的。
或者說，是信任張夫人？
張明玉嘴角浮起絲絲的笑意，帶著幾分諷刺和可笑。
要說的事情都已經說了，要處理的人也已經處置完了，偏廳裏一時間安靜了下來，氣氛好像變得凝固，張老爺和張明玉父女兩個一個眺望遠方，目光悠遠，一個低頭垂眼，表情寂寥，讓文姨娘和張明月母女兩個有些尷尬。
等了好一會兒後，見張明玉和張老爺的確都沒有開口的意圖，文姨娘便道：“既然都完事兒了，那……我們就回房了？”
文姨娘問的很是小心翼翼，全然沒了最開始與張明玉唇槍舌戰、爭執不休寸步不讓的氣勢。
張老爺點頭，“走吧。”
文姨娘和張明月如釋重負。
但她們一口氣還沒有吐完，就聽見張老爺繼續說道：“現在回去趕緊把明月的衣裳都收拾好，明日就送她去清心庵。”
“明日”
文姨娘和張明月激動的聲音都破了音。
文姨娘急了，“老爺，怎麽這麽快就要送她走？半天的功夫，明月的東西怎麽收拾的完呢……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的，就再多寬容些時間吧！”
張老爺一個冷眼掃過去，“隻帶幾件換洗的衣裳就夠了，你還想給她帶什麽？”
文姨娘嬌氣又委屈的說道：“哪裏是幾件衣服就能夠的了，你當姑娘家出門和你們男人出門一樣的嗎？明月的首飾佩飾就不說了，清心庵裏的日子那麽苦，吃住都不好，總得自個兒帶些被褥過去吧，還有點心蜜餞這些零嘴兒，清心庵什麽都沒有，都要我們自己帶，怎麽著……怎麽著也要個三五天吧？”
說到最後，文姨娘怯怯的比出個五的手勢，斜著眼試探的看著張老爺。
張老爺額角青筋暴跳：“她是去受罰的！不是去踏青遊玩的！”
一句話就將文姨娘的小算盤全給吼沒了。
文姨娘心虛的眉眼亂瞟，原本她還琢磨著，說不定張老爺聽她說了這麽一大堆之後，覺得太麻煩，就不讓張明月去清心庵了，直接在府裏修個小祠堂讓她在家裏麵反省了呢，唉！
文姨娘和張明月母女已經離開，跟著張明玉來的四個護衛也已經退到了偏廳之外等候著，偏廳裏隻站著張老爺和張明玉父女兩個。
偏廳在正院正屋的旁邊，並不大，在往日是張夫人用來聽下人稟事，處理張府內務的地方，換作張夫人還在世的時候，偏廳裏站五六個管事婆子都覺得有些擠了，餘下的都要在偏廳外的廊簷下排隊，等候通傳。
可在這會兒，明明還是熟悉的擺設，什麽都沒有變過，卻讓人覺得無比的大，置身其中隻覺得空蕩蕩一片，充滿了寂寥和落寞。
張明玉細細的將偏廳看了一遍，連一個角落也沒有放過，最後深深的望了張夫人往日坐著的位置一眼後，便毅然決然的大步離開。
“明玉！”張老爺叫住她。
張明玉停下腳步，但卻沒有回頭。
張老爺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了，沉默半晌，隻擠出一句：“有空了，抱著長安回來看看吧。”
張明玉沒有回答，徑自走人。
誠然，張老爺在最後還是做出了對張明玉而言，算是正確公正的決定，但在之前他所做的一切，卻也不能就此抹平。在他往日最看重的女兒還在虛弱的坐小月子的時候，他選擇的是吩咐下人不停的來聞家，想要庇護他的六女兒。
甚至在張明玉親自上門，要為自己討個公道的時候，他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麵前，為張明玉五花大綁將張明月拖了一路帶回來，丟了張家的臉。
他的公平公正，是在發現涉及他的利益、對他不利之後，做出來的決定；而他的慈父之心，是在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許多東西後，依舊是為了他自己罷了。
假如最後張明玉沒有將他說服成功，現在等待張明玉的，恐怕就是張老爺的另一副模樣了。
張老爺不需要她的。
沒了她這個女兒，他還會其他許多聽話乖巧的女兒和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