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離去
天地靜謐。
遠處的諾湖平滑如鏡,一眼望不到邊際,偶有波濤翻卷而過,卻留不下一絲痕跡。近處的矮山似已矗立萬年,任憑流泉衝刷嬉鬧,矮山一側,靈藥之泉如流動的軟玉,不時泛起純白的漣漪,凝華之泉則被濃霧覆蓋著,隱藏在深處看不清真容。
幾朵白雲從百夢園上空飄過,模擬成許多光怪陸離的形狀,讓人浮想聯翩,石葦頭枕著雙手,仰躺在木屋頂端,細細思量著白雲的模樣,卻怎麽也找不到熟悉的事物。
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天,那場命懸一線的較量仍讓石葦心有餘悸,由此帶來的疲憊和哀傷仍死死纏繞著他。
當日,石葦拚盡全力施展水霧術,以凝華之泉的霧氣為引,將靈藥之泉的泉水滲入李長風的魂魄,導致靈體爆裂,元神潰散,這個別有用心的師傅就此消散在了世間。靈藥之泉的威力再次得到了證明,除了適量滴入能夠促進植物生長外,這種泉水對一切生命,甚至陰靈魂魄,都是揮之不去的噩夢。凝華之泉也受到影響,霧氣中的殘餘泉水被風吹散,散落在石葦的藥田中,草藥和麥子爭相爆炸,日以繼夜傳來“劈劈啪啪”的響聲。
石葦的魂魄並未受到毒霧的影響,他從凝華之泉中爬出來,僅剩下一團透明的藍色光幕,虛弱至極,但身上仍包裹著一層凝厚的水障,石葦艱難地向前移動,毒霧自動退避,並不會傷他。相反,王扒皮對這兩口泉都十分忌憚,不但從不到附近走動,還將自己的窩也挪得遠遠的,跑去北邊的湖岸居住了。
石葦在百夢泉中修養了七天,藍色光球逐漸恢複了從前的大小,丹氣終日守候著他,也跟著慢慢變大。不知怎的,石葦對這個紅色的小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丹氣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隻要石葦心念一動,對方就能感應到他在想什麽,需要什麽。有的時候,石葦甚至認為,這顆紅球與藍球一樣,是他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根本就是另外一個自己。
第八天,石葦感覺恢複得差不多了,便離開百夢園,回到外界。仿佛冥冥中存在規則的鎖鏈,藍色光球刹那間出現在石葦的丹田,仙脈開始循環通暢,石葦也悠悠醒轉過來。
石葦和李長風仍然保持著對坐的姿勢,仿佛一切都隻發生在刹那之前。空氣中傳來隱隱的腐臭氣息,與各類藥香混雜一處,形成一股撲鼻而來的怪味,令人作嘔。石葦仔細望向對麵,發現李長風的軀殼已經腐爛變質,頭上的刀傷更是不堪,風幹的爛肉中隱隱有蛆蟲蠕動著。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手腳上遍布著一層層的屍瘢,恐怖之極。
石葦顧不上身體虛弱,中氣不足,飛快取出一瓶九草伴參丸,不管多少全部倒入嘴裏,心念一動,又回到百夢園中,整個人躺在地上不動,慢慢消化著藥力。直到今天,石葦的中氣恢複了五六成,身上的屍瘢也開始消退,這才爬上房頂,開始想一些事情。
有了百夢泉,法力可以恢複如初,有了九草伴參丸,起死回生也不成問題,但石葦仍舊悲觀無助,他的心頭似乎撕開了一條傷口,無論如何也無法愈合。
自離開鬆樹溝鎮,石葦幾乎沒碰到過好人,貪財的王護法、陰險的文執事、老謀深算的劉正天、道貌岸然的敬魴、下手狠辣的馬炎、蠻橫的天蛟聖女,以及心懷叵測的李長風。劉玥筎應該算個好人,對自己也不錯,但是整天神經兮兮的,不經意間就坑了自己兩次,長此以往,還不知會幹出什麽事來。想到這裏,石葦開始懷念做牧童的生活,雖然窮,卻不至於經常遭人陷害,李大嬸一家就不錯,劉碩其實也不算壞,還有……石葦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自己魂牽夢繞的那個人其實也在利用他,雖然沒有害他,卻也沒存什麽好心思,但無論如何,自己就是恨不起來,甚至一絲的埋怨也找不出來,搜遍了心海,隻有沉沉的思念。
“但是.……他們都死了!”石葦歎了一聲,歪頭看向北方,王扒皮正在仔細拾掇自己的東西,就連自己藥田中殘餘的草藥和麥子都拔了下來,堆成小垛,等石葦過來幫忙。
“也許隻有這家夥真的對我好吧?”石葦自嘲的一笑,他發現,眼下他能信任的就隻有王扒皮了。
石葦的身體仍很虛弱,於是靜靜地躺在屋頂,從白天到傍晚,從深夜到黎明,他不時昏沉沉地睡去,醒來便蹙眉思索,回顧自己的過去。由於回憶中找不到美好的東西,石葦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悲哀,漸漸的,思維走入了一個極端,整個人變得偏激、易怒。
“轟!”的一聲,木屑橫飛,整個木屋隨即塌陷,激起一大片泥沙煙塵。遠處的王扒皮一下跳起,化作一道金光激射而來,臉上滿是焦急。
煙塵散盡,一根橫梁從中間斷裂,接著向兩側斜飛出去,石葦大踏步從廢墟裏走出來。此時的他衣衫襤褸,手腳上的屍瘢已經不見,臉色黝黑依舊,稚嫩的輪廓中多了幾分堅毅,不見了從前的傻氣與迷茫。
“我要重新開始!”石葦怒吼一聲,雙臂張開,斜指天空,王扒皮嚇得一個踉蹌,險些從空中摔下來。
“我們走吧,”石葦心念一動,消失在百夢園中,王扒皮也扭動了一下身體,跟著不見了。
地上隻剩下毀去的木屋,那裏埋藏著石葦太多美好的回憶,而如今,隻是一片殘垣斷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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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石葦出現在別院中,背上背著李長風的藥箱,臉上已經換上了老成而和藹的表情。
“您是.……師尊?還是.……石葦師兄?”兩名童子正焦急地在院中徘徊,見到這不倫不類的打扮,呆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上前詢問。
“嗬嗬,老夫法力耗費嚴重,靜養了數日,還是用不慣這身體,倒讓你們見笑了。”石葦的臉上滿是得意,李長風的口氣也學得惟妙惟肖。
“還好有驚無險,我等已經護法十餘日,生怕師尊舊傷複發,拿不下那石葦。”一名童子大喜,連忙上前表功,另一人也不甘示弱,立刻隨聲附和。
“好了好了,這次成事,你二人功勞不小,老夫說到做到,來日必有嘉賞!”石葦冒失地詐了一句,兩名童子竟立即麵露狂喜,大禮稱謝。
石葦差點氣歪了鼻子,這兩個童子早就知道奪舍的,而且已經與李長風達成了某種交易,他們不但沒有惻隱之心,反而助紂為虐充作看門狗。石葦恨不得立刻掐死這兩個混蛋,不過李長風雖獨居別院,卻與天宏門人交往密切,一個不小心,就要露了馬腳,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老夫需外出遊曆兩年,借此強固元神,恢複法力,兩年後回來,你們的事情自可兌現……”石葦強忍住憤怒,裝作語重心長的樣子,又道:“不過,老夫在門中結怨不少,難保有人會乘人之危,暗下毒手,你等且緊守門戶,對外隻說我北上尋藥去了。”
石葦盤算得很周全,在天宏門內,李長風沒有個仇人是不可能的,借此機會讓兩個混蛋守住秘密也好。見兩人躬身應諾,他又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布包遞過去:“我與玥筎乃忘年之交,你們將此物交於她,就說‘烏桓有幸,歸來有期’,請她珍重。此物對她修行有益,讓她用兩株靈草來換。”
兩名童子聽得雲裏霧裏,但還是接過布包,小心收好。石葦見諸事安排妥當,便吩咐兩人去收拾煉丹室,好好安葬李長風的軀殼,自己則轉向後山,直奔藥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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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葦,你終究還是走了,從此不再相見,我也害不得你了。”
一個月後,天宏山中的一處境室內,劉玥筎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布包,淚水浸透了衣襟。布包已然打開了一角,裏麵露出一截沾著血跡的白色裙角,還有一支斷了半截的水藍色蝴蝶結。劉玥筎抬手欲擦拭眼淚,不想突然頭痛難忍,急忙捂住發髻,拚命的撕扯,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平靜下來,隨即盤起膝蓋,兩手掐住法決,閉目打坐起來。
與此同時,芷江入海處。
石葦帶著王扒皮登上江岸,拿起船槳用力一戳,小船離開江岸,順水漂遠,漸漸消失在江海之間。
“我們走吧。”石葦驀然回頭,對著來路眺望一會兒,待萬千思緒隨水而去,這才轉身整理了一下行裝,招呼王扒皮上路。
時至晌午,一人一龜緩緩而行,身影漸漸隱沒在大山前的草甸中,更遠處,有樵夫的山歌縹緲而來,為荒涼的山水增添了幾分生氣。
此山名六石山,翻過山脈,便出了北吉國,進入高鬆國境內。此後經年,北吉國早已沒了石葦這個人,但仙、凡兩界仍然紛爭不斷,就如芷江流水,永遠不會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