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不要爸爸?
頭頂搖曳著吊燈明豔的燈光,玻璃球在風中相碰發出叮叮當當清脆的響聲。
牆紙是橙色的暖色調,地毯毛茸茸的,像是某種生物的皮毛,就算躺在上麵也可以輕易睡著,但那個把自己領來的女人說躺在地上容易著涼,讓他去大床上睡,那裏有綢緞和高級棉花包裹著的,沒有寒冷的世界。
光是這間用於娛樂的房間,就有福利院裏五十多個小孩子的臥室那麽大,角落裏用方方圓圓的木頭圍成了柵欄般的小圈子,裏麵擺滿了玩具和兒童娛樂設施,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小型的遊樂園。
不久前還在一起玩的小夥伴,知道自己遇到了這麽好的家庭,想必會很開心的吧。
不過小男孩卻不怎麽開心。
在擁擠的小房間裏可以感受到的溫暖,就算沒有棉衣也照樣不會被風刮走,但在這個大房子裏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往往隻是一個人在玩。
堆積如山的玩具,與其說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倒不如說是什麽人剩下來的寶貝,一股腦兒全丟給了他這個後來者。
他隻有七歲,或者是八歲,現在還很難夠壁櫃的上頭,踮起腳尖,他能看到上麵擺著一本大大的,看起來很精致的日曆,上麵寫著:
1995年12月3日。
他費盡力氣把放在門邊的木馬搬過來墊腳,這樣他就可以爬上去拿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圖書下來看了。
就因為自己隨口的一句話,那個名為“爸爸”的男人就將遊樂場的東西輕而易舉地弄到了這個房間裏來,這裏那麽多的小玩意,想必都是他這樣弄來的吧。
但小男孩卻連他的臉都沒有見過。
穿著樸素白色長裙的女子,沒有化妝,卻依然驚豔動人,她將長發披在肩上,緩緩將門推開,見到男孩坐到了壁櫃上,連忙跑過來將他抱下來。
“飛宇,你喜歡看這些書嗎?這些都是哥哥以前整天都要看的書哦。”
肇飛宇--這是他的新名字,他原本在福利院被隨意起了個小名,叫做明明,聽起來就像是路人甲,絕沒有這個新名字那麽好聽,但他還是更習慣被人叫做那個名字。
風吹過,五線譜在紙張間舞動。
肇凡本來是個音樂小才子,可惜命運卻不給他成長的機會。
這個孩子不是他的取代品,穆薇總是這樣提醒著自己,肇飛宇是自己另一個孩子,而不再是肇凡,那個孩子已經在病床上和這個世界做了最後的告別,帶著她的心一起死去了。
“飛宇,你喜歡數字嗎?媽媽教你算數好不好?”
小男孩脆聲答應,婦人露出笑意,眼角隱隱已現皺紋。
那個薄情的丈夫,竟然連孩子的最後一麵都不見,打電話過去時,卻是一個聲音嬌媚的女子接起來的。
幾個月後,穆薇提著大包小包,左手牽著一個小男孩,乘著父親的車回了娘家。
“有了事業就不要老婆了,你一個人在家反省吧,不要以為你有錢有勢了我就會怕你,你要是敢招惹其他女人,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穆薇攔住衝動的父親,傷心欲絕地帶著養子離去。
肇星海木然站在自家大宅的門口,留給肇飛宇一個落寞的背影。
“媽媽,為什麽不要爸爸了?”
肇飛宇拉著母親的袖子,不住地往回望,那個人的背影,和那些被拋棄的小孩一樣寂寞。
穆薇的父親開著車,扯著嗓子說:
“薇薇,小家夥已經肯叫媽媽了嗎?”
穆薇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充滿慈愛地摸著小肇飛宇的頭,跟他說:
“媽媽要和爸爸分開一段時間,爸爸變壞了,等他變好了我們再回來。”
穆薇卻不知道,自己這一走便是一生,直至最後離世,也再未踏進過肇家大門。
肇星海倒也癡情,就算妻子一直和她在冷戰,也不忘隔三差五地去看望她,唯恐她因為海難留下後遺症,總是帶上私人醫生為她檢查身體,但更多時候隻能被拒之門外。
肇飛宇一開始還無法理解母親這麽做的理由,直到某一天,他在二樓的陽台,看到轉身離去的養父,攬住了另一個女人的腰……
當時的肇星海三十歲出頭,正是男人最有味道的時候,這樣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身邊女人成群絕不是什麽怪事,穆薇在張琪琪離世後整個人就恍恍惚惚的,肇星海雖然知道她精神狀態不佳,但沒想到她一走就不再回頭了。
“薇薇,你生我的氣也可以,但是你就算不考慮自己,也要為飛宇的未來著想啊!”
同樣的話,肇星海往往會在穆家門口說好幾遍,肇飛宇幾乎都可以背出來了。
肇飛宇還記得,那個時候,那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總會用掃把把父親趕出去,不管是爬陽台也好,翻牆也罷,他都不給肇星海一絲機會見到自己的女兒。
這個像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牆般的男人,在肇飛宇十歲那一年,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而肇星海竟然也不再來探望穆薇,真是一個絕情的男人啊……
“媽媽,爸爸又寄東西給我了,可是我不想要……”
肇飛宇已經上中學了,他沒有和肇凡一樣上最好的學校,但即使在普通中學裏也是成績最好的那一個。
他把成績單和肇星海寄來的那支名貴的鋼筆一起交給母親,穆薇微笑著接了過去,把成績單捧在手裏,將包裝很精致的禮物交給賈嬸,讓她寄給福利院。
對她來說,肇星海已經是一個陌生人了,陌生人寄來的東西,絕不能要。
肇飛宇抬頭看著母親,她那姣好的麵龐依然美麗,但靠化妝和保養,又怎麽敵得過時間呢?
高中的開學典禮,肇飛宇在台上發表演講,看到了淚眼婆娑的母親,她還是那樣美麗,可是即便是離著那麽遠的距離,他還是可以看到風中飄揚的幾縷白發。
肇飛宇還沒到長白發的年紀,於是也不懂那些眼淚的含義。
他們不知道,那一天肇星海也來了,他遠遠地看著養子在台上的英姿,任口袋裏的手機不停地震動著,默默拿出來掛了電話,然後拍下了肇飛宇的模樣。
他沒有和那孩子的合照,每次找到記錄的機會,那孩子就會高一個個頭,也許下次再見到他,他已經比自己高了。
五分鍾後就有一個會議,肇飛宇的演講才剛剛開始。
肇星海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離開,太陽那麽大,他站在人群後麵已經大汗淋漓。
“嗯,會議取消吧,我有不能離開的理由,抱歉。”
“沒事,你知道你還是舍不得她,多看一眼吧,她平時可不會出現在公眾場合。”
女子的語氣雖然有些不耐,但話語還是盡可能地柔和下來。
穆薇已經離開肇星海九年了,不說感情了,隻靠回憶所維持的婚姻早已經形同虛設,就連秘書都看不過去。
“嗯,謝謝你,公司那邊的外債談判也交給律師吧,今天我想好好靜一靜。”
“當一個旁觀者?你不上去找她嗎?”
肇星海歎了一口氣,沉默了良久,掛了電話。
肇星海五十歲生日的時候,肇飛宇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司,他讓下屬送來了祝賀信,語氣平淡得讓讀信的肇正鑫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這小子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一家小公司罷了,難道真的以為他可以和本家叫板了嗎?”
肇星海和顏悅色地說:
“好,好,好!小家夥有出息了,不比正鑫差!”
肇正鑫不服氣地說:
“舅舅,我可是星海企業的總裁,跟他絕不是一個檔次的。”
肇星海眯了眯眼,隨意地活動一下手指,發現自己的動作已經遲鈍很多了。
意識到自己已經變老,肇星海將已經到喉嚨的話又收了回去。
正鑫,你的成就都是有靠山的,和飛宇可不是一樣的情況啊。
也許很快他就要開始有各種小毛病發作了,也許是眼睛,也許是腎髒,甚至是大腦……如果到時候沒人在自己身邊的話……
她也總是一個人吧,她一個人的時候會做什麽呢……
這些年肇星海已經不怎麽管理公司的事情了,肇正鑫如果沒有大事都不會來打擾他。
股份在自己手上,總有一天要交給年輕人的。
肇正鑫大肇飛宇七八歲,領先了他太多東西,如果沒意外的話,也許肇家這些東西,都會交給這個事業有成的外甥。
“你父親也做出很多犧牲了,你不要辜負他的期待啊。”
肇正鑫皺眉道:
“舅舅,您這時候說他幹嘛,我難道會學他一樣碌碌無為嗎?”
肇星海頓時肅然道:
“沒有他你還姓不了肇,你哪還有機會接管肇家大業?”
肇正鑫一聽到這話,頓時興奮道:
“老爺做好決定了?”
肇星海沒好氣地說:
“一說這事你就擺出這張臉來,慢慢等吧,我還有很長時間可以看著你們呢。”
老家夥可不會死那麽快,讓你們這些小輩白期待還真是抱歉了呢!
肇星海深知富不過三代這個道理,一直鼓勵肇正鑫去創業,但他還是選擇了企業管理的專業,最後肇星海沒有精力去應酬了,隻好讓這個年輕人來,現在肇正鑫快三十歲了,也隻能在總公司管理自己那幫下屬,在外人看來也許風頭正盛,但那卻不是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相反,肇飛宇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已經有了他自己的公司,對於肇星海而言,這個穆薇收養的男孩遠比本家其他年輕人優秀得多,若是他肯回來服侍自己終老,將肇家交給他又何妨?
肇正鑫總是有意無意地刺探他的心意,但畢竟薑還是老的辣,才開始闖蕩江湖的年輕人怎麽可能摸得清老江湖的心思呢?
最終肇正鑫沒了辦法,隻好和妻子協商,從肇飛宇身上下手。
這些私底下的操作,肇星海早已經看在眼裏,但他卻沒有想要阻止的意思,他想知道肇飛宇到底有多麽大的能耐,也許遠在自己的期待之上,又或者,隻不過是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觸景生情,過分高估了這個年輕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