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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四

  “不能再用信鷂, 容易暴露。”一人坐在黑暗中說。


  “是,大人。”


  “你是扮作帶隊的鄉民混進來,也非長久之計, 軍營不比外頭,朱元璋的軍紀嚴明,以十人為單位,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會被人察覺。必要時我會放出信號, 但不是此時, 這件事你辦得過於冒失了。”那人沉聲道。


  “卑職知罪, 請大人責罰。”


  黑影沉吟片刻, 著來人等候,他另修書一封, 封在蠟丸中,交給來人, 並說:“要是不慎, 知道如何做?”


  “卑職一定把消息平安帶到。”


  黑影大手一揮, 那手下便躬身退出去。


  眨眼又是沈書生辰,難得是個太平時候,前幾日沈書去季孟家中小酌, 便也請他一同前來。翌日是臘八, 太尉府裏休假, 於是沈書也請了姚老先生過來, 不說是生辰, 隻是請他吃飯。


  天還沒黑透, 沈家大門外就點亮了燈, 門前更讓兩個小廝一左一右各提著一盞燈, 上來一個人,便由小廝領著進去。


  沈書抬起頭,紀逐鳶將他的衣襟向上提了提,為他整理頭發和衣服。


  “大晚上誰看我,差不多行了。”沈書不以為意,紀逐鳶卻似乎十分看重他這十九歲的生辰。


  沈書站在鏡子前許久。


  紀逐鳶走過來,借著燈光向鏡子裏瞧他。


  沈書有點不好意思,側著頭,但並未看他哥,仍仔細看鏡子裏的自己,他如今頭頂已與紀逐鳶的耳廓齊平,個頭竟也不小。每回紀逐鳶回來,兩人就迫不及待纏著抱著說話,或是直奔榻上去,少有這樣兩個人齊齊站在鏡子前,都不說話,隻是安靜地互相打量對方,看他們站在一起的模樣。


  室內的燈不很亮,如此沈書看上去不夠白,紀逐鳶也不似平常那麽黑。沈書的眼睛圓而大,紀逐鳶的眼則狹長,常年風餐露宿,馬上騎射,讓紀逐鳶長了一身腱子肉,膚色深,卻也不像胡大海那樣黑。


  “你還是那樣。”


  沈書聽見紀逐鳶的話,不禁莞爾:“老了。”


  紀逐鳶:“……”


  “我們都與從前不同了。”


  紀逐鳶嗯了聲。


  沈書輕聲道:“日子會越來越好,我們也是。”


  紀逐鳶從身後抓住沈書的手,兩人十指相扣著出去,到前庭過門時,兩人極有默契地鬆開手。


  “沈大人,又長一歲了,官運亨通,節節高升。”太守府的一群隨吏書辦過來,將沈書圍在當中,扯過到一邊去說話。


  沈書回頭看了一眼,紀逐鳶朝他揮了一下手,轉頭走向晏歸符,他們從應天一塊過來的坐一桌。


  不大的院落裏足足擺了五張桌子,連佃戶也都請來吃這杯酒。熱鬧到亥時,人群才稀稀拉拉散去,當中有幾個留在沈家過夜,沈書也一早便叫人把客房灑掃出來,如此眾人都可以卸下案牘勞形,暢快地宴飲盡興。


  對這生辰,沈書本無多少喜悅,唯一讓他高興的事便是今年兄弟們都在,他在隆平站穩了腳跟,也結識不少朋友。但隆平的朋友,是另一回事,沈書心裏很清楚,他的立場和處境,需利用這些人,其實不宜同他們真心相交,以免來日陷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困境。


  而這念頭稍一浮現,沈書就難免要想到穆華林。


  多吃了幾杯酒,沈書難得放浪形骸,是被紀逐鳶扛回房裏去的,沈書的手指在半空裏虛點,數著紀逐鳶的影子:“一個、兩個,怎麽這麽多……”


  紀逐鳶的影子寬了外袍,又來脫沈書的袍子。


  沈書猛然撲上來,一把抱緊紀逐鳶的脖子。


  紀逐鳶渾身一僵,竟不知道應當抱緊他,還是讓沈書就這麽抱一會,他知道沈書今晚喝得有點多,每當沈書喝太多,總是格外黏人,恨不能長在他的身上。醒來通通不認,總是尷尬無比地跳下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屁股著火地衝出去該幹嘛幹嘛。


  沈書胡亂湊在紀逐鳶的耳畔一聲接一聲喚他“哥”。


  紀逐鳶答應了還不算,又賴在他的懷裏不肯起來,紀逐鳶好說歹說,總要洗臉洗腳罷,沈書前一刻還答應起來,後一刻反躺在他的腿上,把他的腰抱得更緊。


  當沈書的臉貼上來,紀逐鳶心中叫苦不迭,隻得咬牙忍耐,最後隻得把鞋脫了,上來抱著沈書睡覺。


  夤夜,沈書醒來,先聞見酒味,一咂嘴便知昨夜沒有洗漱就睡了。紀逐鳶的手臂攬在他的肩頭,沈書略一抬頭,額頭便觸到紀逐鳶下巴薄薄的胡茬。


  被窩外固然是臘月天氣,寒冷非常,被窩裏卻十分溫暖,沈書把腳壓在紀逐鳶的腿上,翻身把他哥抱著繼續睡。


  臘八過完就是年,這日一早廚房就開始熬製臘八粥,客人們起來,都有一碗甜糯的米粥吃。


  “這青瓜條、白菜、蘿卜條,都是我這園子裏種出來的,大人們都試一試,若有喜歡吃的,說一聲,走的時候封兩罐。”沈書邊吃邊招呼客人。


  便有人調侃:“太守果真疼小沈大人,家裏這麽大一片地,外頭又圈了那麽許多,相比大人家裏,都可以自給自足,不必上外頭買了。”


  “也就是幾畝荒地,不信我帶你去看,你看得上你自己拿去種。”


  那人連忙擺手,話裏帶了三分較真,“這間園子,在咱整個隆平,可不好找,還說太守不是疼愛你?”


  沈書笑而不語,沒有搭話。快到晌午,客人才散盡,沈書回房去換衣服,見到床上的褥子被子都已經換了新的,頓時麵紅耳熱,趕緊攏上一件淡青的直裰出去。


  紀逐鳶送客回來,找不著人,猜測沈書在書房,剛走到門外,便有人來送信。來人是鄭家商鋪裏常送信來往的夥計,字跡讓紀逐鳶神色一凜,他打發了夥計,推門進去,果然沈書正在書房裏翻一本賬。


  見到紀逐鳶進來,沈書臉上有點發紅,昨夜許多畫麵總在他心頭打轉,難免渾身發熱。


  紀逐鳶眉頭一皺:“又風寒了?”


  “什麽是又。”沈書不滿道,心神安定下來,揚起眉,“手裏拿的什麽?”


  “吳禎吳大人的信。”


  “現在看?”


  紀逐鳶嗯了聲,拿小刀刮開火漆,看完遞給沈書。


  “朱元璋率軍親征婺州,金陵空虛,江陰乃東南屏障。”沈書認同吳禎的分析,朱元璋把主力帶去婺州,胡大海久攻婺州不下,戰局難以預料,搞不好是泥牛入海,要陷在婺州許多時日。那張士誠必然會有所動作,攻其後方,呂珍在太湖得勝,張士誠卻叫他修築防禦,顯然要拿太湖南濱做一道屏障。


  “吳禎讓我們先探明主帥會是誰,派出多少兵力,這個容易,不用你操心。”紀逐鳶道,“或者我們還可以多做一點。”


  兩人一對視,許多話不言自明,一旦朱元璋和張士誠交戰,立功的好時機就來了。而吳禎會在這時來信,顯然,他也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在提醒紀逐鳶抓緊它。


  當即紀逐鳶便寫下回信,告訴吳禎,自己會伺機而動,並爭取到江陰出戰的機會。


  “你要回鄉為父母遷墳?”周仁將手上的文書一扔,雙手攏在袖中,神情高深莫測。


  “叔,小侄的父母都是病亡,我既已在隆平紮根,百善以孝為先,不僅應當將父母的墳遷過來,更應將家中祖先牌位供奉統統移至隆平。往後戰局隻會愈演愈烈,朝廷對局麵顯然已經失去控製,處處兵燹刀荒,不把這事了了,小侄怎麽也安心不下來。”言語間沈書雙眉一揚,眉心微蹙,眼圈發紅,拿袖子沾了沾眼眶,失神地歎了一口長氣。


  周仁默了一會,端起茶喝一口,說:“賢侄是有孝心的,有子如此,你父母泉下有知,必然可堪欣慰。”


  沈書忙道不敢當。


  周仁卻話鋒一轉:“此去濱海,路途不說遙遠,也要跋山涉水,你一個人,縱然是把你家的那些個都帶上,都是半大的孩子,我看你那管家也才二十幾,恐怕沒經手過這種事。遷墳的講究多了,一個辦得不好,壞了風水,連子孫福都會折騰沒了。”


  沈書一愣。


  “你若信得過,便寫個地址,左右鄉鄰的名字給幾個,你們家的墳塋長得什麽樣,可有無立碑,碑文刻了什麽。或者畫張地圖,叔做主讓孔管家去給你辦了,定辦得體體麵麵,不出一點差錯。他還識得幾個江湖道人,再給你沈家好好算算風水,既要遷墳,你的眼光得放得長遠些,為故去的父母盡孝自是沒錯,為子孫後人積福積德也是要緊事。一事不煩二主,就都交給孔管家去做。他要是辦不好,我替你摘了他的腦袋。”周仁和煦非常地捋須笑道。


  這話裏頭字字都是為沈家想得周到,沈書暗自心想:果是一隻黃鼠狼,擺明了不想讓他出城,卻有這麽多讓人挑不出錯的說辭。


  一個借口黃了,沈書隻得說這事尚且不急,明年清明再辦也可以。


  “快要過年,叔這裏上上下下,百來口人的差事,總歸孔管家的事,我這事不算要緊。”


  周仁唔了聲,似笑非笑道:“賢侄在太尉府待得習慣?你哥在親兵隊裏表現出眾,朱暹同我說了好幾次,後悔薦他去太尉府了。”


  “我哥那人……”


  周仁以手勢打斷沈書的話,正色道:“上次我提的那事,現在也還是可以商量和考慮,或許回家你再問問你哥的意思。人嘛,總不會一成不變的,哪怕你們是兄弟,到底也不會什麽事情都對彼此全說了。”


  沈書作出無奈的模樣,拱手作揖:“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這欲雪寒天的,是值得溫一壺新酒,同兄長閑話。”


  周仁複又拿起文書,低頭看,向外揮了一下手。


  沈書知趣地退出去,正候在門外的趙林拿來披風,出太守府,沈書坐在馬車裏,趙林拿來一個手爐,沈書擺手示意不用。


  沈書閉起眼,靠在車裏想事情,這一個月裏,他每日早晨都要起來練拳,有時也練練兵器,他自己武功有沒有進益沒跟人打過也不清楚,身體確實強健不少,臘月裏也不覺手腳寒冷了。


  紀逐鳶是兩天後才回到家,晚上兩人大汗淋漓地抱著說話,沈書每回聽,都想看一眼紀逐鳶說這些浪語臉上紅不紅,偏偏手剛伸出去,紀逐鳶便又抓住他的手,按在唇畔親吻。


  後半夜了,沈書睡醒一覺,如廁完了回來,見紀逐鳶起來喝水,重新躺回榻上時,沈書把兩天前與周仁的對談朝紀逐鳶說了。


  “不去葉文舉的麾下,但可以去旁人麾下。到時候看誰去江陰。”


  沈書這兩天都在想這件事,又將張士誠近來的兵力布置搜羅來看,他遲疑道:“呂珍一定去不了,眼下無戰事的將領,倒很有可能會派蘇同僉去,不過未必就讓我說中,不如再等等。不能拖得太久,周仁顯然對我已有防備,他不答應我離開隆平,就是明證。我現在就是太尉府一個教書的,告假數月的事在這群教書先生裏,並不少見。”


  “走的時候派張隋去,把張士誠的錢袋子給捅個對穿。”紀逐鳶道。


  沈書簡直哭笑不得,他同周仁沒有死仇,在隆平周仁對他確實諸多照應。要說刺殺周仁,那還不如刺殺張士誠。


  “若要什麽事都能用暗殺解決,蒙古皇帝手裏這麽多高手,為何不派去將各個陣營的首領殺完算完?”


  “殺頭領管什麽用?反元之心不死,殺一百,還有一千,殺一千,還有一萬。人心是殺不絕的。”話到此處,紀逐鳶突然明白過來,頓時語塞。


  到了年關,隆平府裏因周仁治下多年太平,至少在隆平城內,看不到兵荒馬亂的荒涼,反而駐軍與平民同樂,以一年的豐收為除夕做準備。


  沈書同紀逐鳶在街上逛完,坐在茶樓上點了湯水吃,家裏帶出來的幾個小廝在屏風外普通的座位上,而沈書與紀逐鳶則單獨在雅座內,此處視野開闊,隻見城內水道之中,許多船隻上也堆滿了年肉、紅紙、糖餅沿水道兜賣,經過人家後門,有人招手,便將船劃過去,由人挑揀。


  這時張隋的聲音卻在屏風外說:“二位大人,家裏來信兒了,大人們可要現在回去?”


  沈書與紀逐鳶對視一眼,紀逐鳶拿起佩劍,護著沈書從屏風後出來。張隋是騎馬而來,回去時換作小廝去牽馬,張隋登上馬車,在車中與沈書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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