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二
竹葉垂下許多參差的影子, 借著微光,費馬拇指推開竹筒蓋,抖出一段油紙卷, 費馬冷嘲地笑了一聲,食中二指從油紙卷內拈出幾頁信紙。
他同手下對了一眼。
手下按了一下費馬的手腕:“頭兒,你可想好了?”
“看看不打緊。”費馬不以為然。
手下:“這可是雲都赤大人選定的繼承人, 說不得將來整個諜報網絡,都要落在他的手裏,您何必刺探他的情報, 照我說,還是燒了的好。”
“看過再燒, 別攔我了,我心裏有數。”費馬道,“我不想和白霜一樣,死得不明不白,李維昌不是個好貨,眼下這個小的像是個好人。無論好壞, 我總得保著你們這幾個跟著我的弟兄不死。白霜帶的兩個, 都死了, 他自己也埋骨他鄉,你說值不值?”
手下不再阻攔。
燭光隻照出費馬方正的下巴,他的臉長,鼻梁高聳, 眼神銳利,唯獨兩道眉毛, 壓得太低, 倒顯得眼睛不那麽出色。
他一麵看, 下頜線便繃得越緊,看完朝手下的方向遞了遞。
“我不看。”手下說。
費馬便在燈上把紙卷點著,火幾乎燒到他的手指,燃透的黑灰落在地上,在火苗舔上手指的一瞬間,費馬鬆了手,眼神示意手下去把窗戶推開。穿堂一陣猛烈的風,將室內燒過紙的氣味霎時吹散盡了。
“這竹筒?”手下在手上把玩了兩下竹筒子。
“隨便找個地方扔掉就是。”費馬拿起竹筒看了看,室內光線陰暗,看上去就是一截普普通通的竹子,他隨手按在桌上,以食指輕推,竹筒便滾到手下的麵前,手下拿起來收了,起身出去,也不問他紙卷裏的內容。
費馬躺到榻上,不洗澡不換衣服,他已十分習慣枕著一身風塵汗味入睡,若要他徹底洗得幹幹淨淨,一身皂角味兒,他還睡不著了。
康裏布達啜一口奶茶,放下碗,揣起手。
“要麽掉在蘆葦蕩裏了,要麽,誰慫恿的鄭四上岸,就是這人趁亂搭手的時候,把他身上的竹筒拿走了。”康裏布達沉吟道,“旁人沒這膽子,估計是那個叫費馬的,他不如張隋安分。”
“你也這麽覺得?”沈書道,“如果是他,事情就簡單多了。他是李維昌的手下,也稱我一聲少主,應該是知道我身份的人,就算知道我們將來要回應天府,也沒什麽打緊。不過事情不能這麽結了,明日我會讓人挨個搜查此行所有人的房間和行李。”
“搜不到了。”康裏布達搖頭。
“不為搜出東西,嚇唬他一下,真要是搜出來什麽,就恩威並施,把這人收了。”沈書見過暗門不少人,發現越是往上走,如穆玄蒼、洪修這等人,想的都是如何在這亂世裏站隊,擇一明主輔佐,自然,他們也在想怎麽養活手底下這一大幫子人,而越往下走,像是李維昌這等人,多半還揣著另一個想法,就是趁亂斂財,自己的活路要緊。畢竟有一身本事,賣給誰不是賣?要是賭對了,一朝封侯拜相,便是給朝廷做個義兵元帥,好處也多過於混跡江湖。因此這些人多半心似浮萍,給以好處,敲打一番,都還可用。
“你說這些話,倒像是狼王的徒弟了。”康裏布達道。
沈書眉毛一動。
“沒準你真可以接他的位子。”康裏布達一手扶額,“不過你這武藝……”
“我在練!”沈書不服氣地叫道。
“跟你哥在床上切磋武藝嗎?那你練得可勤著了。”康裏布達笑著揶揄他。
沈書的臉皮也算練出來了,自從康裏布達和高榮珪回來,倆人嘴皮上的功夫愈發師出同門,沈書心裏難免嘀咕,怎麽紀逐鳶跟自己也同床共枕這麽久,一點也沒學聰明點。
不過沈書捫心自問,拳腳騎射上的功夫他確實有些懈怠,便讓康裏布達指點著,從後日起,雞叫時分起床,練完一套掌一套拳才吃早飯,去太尉府裏辦差。
下午放學回來沈書也打算騎馬出城,去看看自家的地,便叫小廝先在田邊空地上紮起一圈籬笆,辟出一片空地,紮幾個靶子練射箭。
次日沈書把飯吃了,讓鄭四再回憶一遍,他下船上馬時,確實有人攙扶。
“當時大家著急趕路,誰要是落在後麵,都會去搭把手,到底是誰來扶的,小人實在想不起來。”鄭四聲音一頓,不確定地問,“少爺覺得竹筒是被人趁亂摸走了?”
沈書從茶碗裏抬起眼,看鄭四,並未答話。
鄭四愣神低頭想了一會,麵上的皮肉發麻,雙眉一時緊蹙,一時又舒展開,右手成拳,砸在左手掌心裏,猛然抬頭:“那就去搜,將所有人的房間細細搜查一遍,就怕是已經過了一夜,東西被人扔了。”
“還不止,你們回來的路上,總有人要去茅廁,總有有人離隊的時候。”
“沒有,少爺,我們騎上了馬和騾子,路途不遠,路上一次也不曾停下來歇過腳。”鄭四肯定地說,“除非在找到馬之前,機會是有,但要找到有亮的地方看信,還是在天亮找著馬之前,那時所有人都在一起,人不多,很難完全不被身邊的人留意到。”
“那我下令叫人搜查。”沈書喚了人進來,先讓人將這趟隨鄭四出行的人全都叫過來。
“費馬,你點一下,由你來分派。那口箱子是鄭四的,鄭四來分。”沈書早讓周戌五備下兩箱錢貨,除了銀子,亦有銅錢,還有些雜亂無章的器物,擺設裝飾有,金銀首飾也有,甚至還有兩把從官軍戰死的士兵身上繳來的蒙古短刀。
康裏布達抱劍站在院中,並不踏足任何一間房。
少頃,手下一個接一個出來,各自表示一無所獲。
康裏布達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繞過木棚,走到後麵竹林,不斷有鳥叫聲傳入耳中,他耳朵上金環一動,康裏布達縮回腳,低頭朝地上看。
隻見一根竹筒不斷朝前滾動,他走前兩步,被他無意中踢到而滾動的竹筒安靜地停在一堆葉子當中。
康裏布達走進來時,費馬的臉色頓時變了,他快速低下了頭。
沈書嘴角始終噙著冷笑,“這是什麽?”
康裏布達打開竹筒,沈書從中取出油紙卷,就連沈書也忍不住覺得詫異,他本就沒有想過讓康裏布達找到,隻不過暗門這些人都是謹慎慣了的,回去馬上就會發現住的地方被搜過了。
是以沈書看到康裏布達來,還有些懷疑,此時兩人四目一對,沈書把油紙卷拿在手上,唔了聲,將竹筒給鄭四。
鄭四將竹筒顛來複去地看,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嘴唇顫動不已,“這怎麽會?康大人在哪裏找到的?”
“費頭領昨夜住的小院,後麵的竹林視野開闊,等候時我在竹林裏走了一圈,恰好,拾到此物。”
費馬勾著身。
他側後方那手下渾身僵硬,把頭埋得更低。
一切都被沈書納入眼底,他側過頭問鄭四:“就是這個竹筒?”
鄭四忙點頭:“小人用刻刀在這裏,做了極小的記號。”鄭四翻過竹筒,讓沈書看竹筒底部三個極不起眼的小洞,沒有戳穿,但有痕跡。
“油紙卷也錯不了,原是裝了信的,信不見了。”鄭四看一眼單膝跪在地上的費馬,他心裏有所猜測,但不敢貿然質問。
“康裏布達,暗門的兄弟都交給你帶回去。費馬留下。”沈書對康裏布達使個眼色,同時留下了鄭四。
足足過了四天,紀逐鳶回到家裏,沈書才得以將廖永安的事告訴他。
紀逐鳶脫靴的手頓了一下,放下腳,一手攬過沈書的腰,在他嘴角親了一下,方道:“是抓了廖永安,不過仍押在呂珍的軍營裏,尚未送回隆平,得想個辦法把他放走。”
“能辦到?”這也是沈書聽說廖永安被抓的第一個念頭,等著紀逐鳶回來商議。廖永安率巢湖水軍來歸,是朱元璋渡江的第一塊踏板,率舟出戰所向披靡,身先士卒,正因為如此,才不及察覺呂珍的大部隊在岸上守株待兔,失手被擒。
“不知道。”紀逐鳶道,“廖永安不是無名之輩,還不知道張士誠是怎麽個態度,他也是朱元璋的愛將。”
兄弟倆四目一對,都想起張士德來了。張士德絕食而死,張士誠如斷雙臂,而廖永安是朱元璋愛惜的水軍將領,就怕張士誠要挾私報複。
沈書搖頭:“張士誠愛才,應該不至於殺他,但勸降是要的。呂珍掃蕩四方,必然要把廖永安送回隆平關押,總不可能帶著敵人的將領隨軍。”
“那等他被押解回來再作打算。”紀逐鳶換了衣服,脫了靴子,先痛快洗個熱水澡。
到得榻上,兩人話也顧不上多說幾句,便親在了一起,半個時辰後,沈書猶有些回不過神,喘息之間,紀逐鳶又扳過他的臉吻他。
他們低聲說了會話,沈書想起來問紀逐鳶這幾日跑到哪裏去了。
紀逐鳶道:“臨時抽調,去了趟紹興增援。邁裏古思死了。”
“邁裏古思?”汗水的熱度漸漸褪去,沈書想了想,問:“是領兵在處州配合石宜抹孫鎮壓過起義的那個?”
紀逐鳶抬起身,皺眉看沈書:“你知道他?還領著紹興路錄事司達魯花赤一職。”
“此人鎮守在紹興,上個月在周仁麵前聽到說他壓著宋興,周軍卻也無法順利進城。”
“正是如此,但蒙古人內鬥,他被另一蒙古官員拜住哥殺了,紹興的苗兵一直因為忌憚邁裏古思不敢敞開了搶奪城民。”
“拜住哥是誰?”
“不知道,隻知道領的是禦史大夫,此人與方國珍勾結多年,說來就話長了,方國珍不是做過海盜?歸降朝廷時,買通不少權貴為他美言,又給奇皇後送去不少錢糧。這個拜住哥,便是收了方國珍的錢。邁裏古思到紹興後,有兩個麻煩,一是苗軍毫無軍紀,肆意搶奪,濫殺無辜。另一個則是方國珍不改做海盜的陋習,缺錢缺糧了,便興兵侵擾紹興屬縣。聽說,邁裏古思是個好官。”
“嗯,他是黨項人,隻是忠於朝廷,是庇護一方的好人,哪怕浙東浙西年年是爭搶之地,紹興境內還算太平,並未受到太大破壞。而且你知道,苗軍每到一地,基本就是燒和搶,朝廷仗著苗軍鎮壓農民軍,情況各路府州縣的總管大人都知道,始終少有人像餘闕一般直言其害。就是達識帖睦邇被楊完者壓得如此喘不過氣,也隻敢暗地裏做手腳,邁裏古思手裏有兵,算能打的,雖然也敗在方國珍手下過。”
“隻有史書上有常勝的將軍。”紀逐鳶這話還是沈書從前讀書時同他說的。
於是沈書不禁莞爾:“反正我不信有百戰百勝的將軍,向來我讀史不會盡信,人始終是人,哪怕近乎於聖,也並非是聖,更遑論是神。百戰百勝隻能是戰神,但人力有時窮,我不相信有人能算無遺策,因為我不信有人能算盡人心。”沈書停頓下來,將話題引開,回到邁裏古思身上,“周仁說起時我還覺得有些耳熟,想來是曾在路上聽人說過,過蕪湖的時候。”
紀逐鳶:“我沒有印象了,他死得很慘,拜住哥說有事相商,在自己家裏設下埋伏,邁裏古思去時,拜住哥的幾個從人用鐵錘砸死了他。拜住哥還割下他的頭顱,擲在廁中,與人取笑嘲諷。如今紹興城內傳遍了,全城縞素,無不痛哭。所以我想,傳聞大概不假,他對老百姓應該不錯。若是鎮著苗軍,那就可以理解了。”
沈書想象那情景,不由後背生寒,轉而又有一個疑問,“那你們怎麽回來了?”
“沒全回來,邁裏古思手下的元帥黃中募集兵民衝進拜住哥家中,將他一家,還有跟隨他的官吏全都殺了個幹淨,拿了拜住哥去見官,紹興城內亂作一片,用不了這許多人,要撿便宜悄悄撿就是,省得落人口實,被人說三道四。他們的意思,不想讓紹興人覺得張士誠早有預謀,順理成章把紹興接過來就是了。那黃中也沒多少人,打成這樣,苗人來過了,官軍也沒比苗軍好到哪裏去,本來還有一個邁裏古思鎮著,現在人死了,紹興人個個義憤填膺,把周軍的旗往城樓上一插,駐進紹興就是幾日裏的事。”紀逐鳶停下說話,注視沈書片刻,呼出一口氣,“我也想你,想早點回來,有隊伍回來,我便跟著一起回來了。”
“親兵也得去?”
“抽了一半去,隆平是張士誠的老巢,用不了那麽多親兵守衛。周仁大把銀子擲出去,還不把平江城築得跟鐵桶似的。呂珍帶人在太湖南濱築‘一字城’,廖永安背了點,呂珍所率兵力是他十倍不止,而且廖永安上了岸,就是魚跳上河岸,隻有翻白眼的份。”紀逐鳶說,“不說他們了,讓我抱著你好好睡個覺。”
沈書本還打算同紀逐鳶說一下暗門的手下都收服了那事,又想不知道紀逐鳶多少日子沒睡過整覺,心疼地拍拍他哥的後背,正要哄他兩句,沈書忽低頭,抓住紀逐鳶的手腕。
“你不是睡覺?”
“我睡了啊。”紀逐鳶沒臉沒皮地閉著眼說,“我眼睛睡了,手得等一會。”
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