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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〇

  高榮珪起得很早, 在院子裏耍槍,一杆漆黑的長|槍緊貼他雄健的軀體,遊蛇一般順服, 刷然一抖,落葉激蕩,揚花般灑落下來。


  “高兄。”王巍清走進來。


  高榮珪收起槍,便看見王巍清身後還跟了個人,正是他的夫人賈氏。


  再看到王浩, 高榮珪心裏便略有數了, 說不得要在這一家子麵前回護蔡柔。高榮珪招呼他們入內坐, 自己去燒水, 康裏布達隻穿著裏衣就出來了,被高榮珪推回房中, 讓他多睡一會。


  “此乃蜀地的蒙茶,弟媳且嚐嚐看。”高榮珪單手將茶碗抓給賈織蘭。


  王浩一直端正地坐著, 高榮珪隻覺儼然看到一個小沈書, 連王巍清從前在自己手下也不見得這麽端方板正。


  “聽說蔡柔找回來了?”王巍清先開口。


  高榮珪做了個手勢, 示意王巍清先喝茶。


  茶過三巡,高榮珪才道:“那孩子讓賊人抓去,受了不少驚嚇, 眼前還未開口同我說半句話。”不過跟陸玉嬋和康裏布達倒是有話說, 也就是不想搭理高榮珪。


  “小小年紀, 父母又都亡故, 著實不易。高大哥, 這些年裏清哥托庇於你, 婦人心中甚為感激, 這個……”賈織蘭看一眼夫君, 將一個布包放在前麵。


  高榮珪詢問地看王巍清。


  “蘭兒連夜給蔡柔做了幾身衣裙。”王巍清又道,“沈書回來不是得了太守許多恩賞,綾羅綢緞也賞了一籮筐,裏頭許多布料色澤鮮豔,合適給女孩穿用。咱們這些大老粗使不上,周戌五分了不少過來,蘭兒挑了一些,什麽地方來的緞不知道,十分柔軟,你們蔡柔小小年紀,正合穿。”


  “這又是什麽?”高榮珪看著小衣服可愛,正要動手去拿。


  賈織蘭為難道:“是給蔡柔貼身穿用的。”


  高榮珪頓時大窘收手,咳嗽一聲:“回頭我讓她自己看,一定喜歡,弟媳費心了。”高榮珪心想,你們兩口子,不為兒子伸張正義興師問罪便罷,還拿來這麽多衣裳,也不知道費了賈氏多少工夫,一針一線,晝夜不歇。


  高榮珪歎了口氣,搖頭道:“蔡柔的性子烈,平日裏沒少欺負浩兒。來,王浩。”高榮珪招了一下手。


  王巍清在背後推了兒子一下。


  王浩起身走到高榮珪麵前,規規矩矩地叫一聲“叔”,雙手交疊,向前一推,要向高榮珪行禮。


  高榮珪卻起身,一揖到地,壓根不給王浩機會。


  王浩後退一步。


  “高兄。”王巍清厲聲道。


  高榮珪嬉皮笑臉地起身,做個手勢讓王巍清不要過來,認真地對王浩說:“我家柔兒沒有管束好,時常鬧脾氣,高叔向你賠不是。往後她若再對你動手,你便避著些,俗話說得好,咱們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不叫你白讓,將來高叔報答你,刀山火海,高叔皺一下眉頭就是孬種。”


  “還不跪下。”王巍清道。


  王浩回頭看一眼父親,這同出門時候說的不一樣。但還是跪下給高榮珪磕了個頭,咚的一聲。


  賈織蘭嚇得臉上發白,趕忙去把王浩扶起來。


  “你家這個,怎麽這麽實心眼。”高榮珪調侃道,揉了一下王浩磕紅的額頭。


  王巍清:“他叫你一聲高叔,早該來磕這個頭。”


  “磕了這個頭,浩兒可就比定兒生生矮了一輩。”高榮珪揶揄道。


  王浩愣了愣。


  連王巍清也險些給茶水噎住,蔡家的幾個孩子跟康裏布達同輩,王浩要是叫高榮珪叔叔,輩分自然就小些。


  高榮珪大笑起來,朝王巍清說:“那幾個太小了,他們一來,本來輩分就亂了,隨便叫。蔡定還稱沈書一聲‘叔’,照這麽來咱們豈不是都比沈書矮一輩?”


  王巍清哭笑不得,定定看了一會高榮珪,唏噓不已:“高兄這一趟吃了不少苦罷?”


  “可不是,我這家成得不容易。”高榮珪略微出神,叫王浩等著,他入內時康裏布達還在睡,高榮珪找出一個小布袋,出來交給王浩。


  王巍清臉色一變:“不能要你的。”


  “誒。”高榮珪大手一揮,“往後有的是榮華富貴,這點子算什麽?柔兒平素下手沒輕重,下次她再動手你就跑,咱們男人不同女的動手。”


  王浩扭頭看王巍清,王巍清皺著眉頭,遲疑地點了一下頭,王浩這才收下。


  高榮珪送走王巍清一行,回過頭來,蔡柔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他背後的,嚇得高榮珪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瞪著眼,良久,邊籲氣邊爬起來。


  “找你哥?你哥還在睡。”高榮珪手指向臥房。


  “不找他,找你。”


  高榮珪虛起眼睛。


  進屋後蔡柔有模有樣地給高榮珪倒了一杯水,跪坐在席上,深吸一口氣,腮幫子鼓鼓的,生硬地說:“我不喜歡你。”


  高榮珪屈起一條腿,盤膝坐著,喝口水,撇了一下嘴:“承讓,我也不喜歡你。”


  蔡柔鼓圓了雙眼。


  高榮珪全然沒當回事,仍嬉皮笑臉地歪坐著看她。小姑娘額上下巴都有擦傷,眼圈也紅紅的,看來離家出走沒得著什麽好。


  “陸家姐姐說,可以收我做義妹。”


  “那挺好。”


  “不要打斷我說話。”蔡柔氣鼓鼓地說。


  高榮珪雙眉一揚,沒說什麽。


  蔡柔用力抿唇,過了一會才繼續說下去:“你得對我哥好,對我弟弟們好,若不然,我長大後不會放過你。”


  高榮珪的眉毛幾乎要頂到額角,嘴角彎了起來。


  “我同我哥已經講好,明日我就搬去同陸姐姐同住。”蔡柔拿了個茶杯,喝口水,擔憂的神色出現在她幼稚的麵容上,最後她咬牙道,“蔡定和蔡瓚你要好好教他們。”


  高榮珪:“……我說,丫頭,你搞清楚……”


  “我說完了,你出去。”蔡柔命令道。


  高榮珪灰頭土臉地出來,隻覺莫名其妙。


  房中,蔡柔小小的身子勉強同坐席旁的提盒一般高,她雙手發抖,拉開一個格屜。絹布纏了好幾層,內有一柄金簪,簪子尖端陳舊的血色令黃金黯淡。


  那一日月下,她又冷又餓,一個女人不由分說地將她從藏身的板車下拽出來,揪住她的後頸,令她露出臉,恐懼震懾住蔡柔的全身,讓她不敢掙紮。女人抬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要挨打,便緊緊閉上了眼睛,結果手裏被塞進了一根金簪。


  蔡柔用力握住金簪。


  那女人說過的話猶在她的耳蝸裏打轉:“隻有廢物才會逃,要是掉進了深淵,就得抓住能抓住的一切,爬出去。”


  朝暉漏過窗格,散落在蔡柔的眉間,傷口也在淺金的光輝中不明顯起來。


  ·

  “這就成了?用不用多燒點紙。”沈書不懂認個義妹要做什麽,從下午舒原便親自買了香蠟紙錢,另割一塊豬肉,在家煮好帶來,拿個海碗盛著放在案上晾冷。案上設香爐,點了一對蠟燭。先是敬香,將兩杯酒灑地敬告蔡柔的父母,陸玉嬋帶著蔡柔磕頭。


  “差不多了。”陸玉嬋替蔡柔拍去膝蓋的土。


  沈書本來怕蔡柔給舒原兩口子添麻煩,誰知女孩宛如換了個人,乖順地稱陸玉嬋“姐姐”,稱呼舒原“姐夫”。


  蔡定牽著沈書的手,不大明白地看眼前的人磕頭燒紙、念念有詞。


  康裏布達則沉默地站在遠處,尚未拜完,就同舒原、紀逐鳶到前廳去了。下午時蔡柔穿的用的就已先搬去陸玉嬋那,究竟她同陸玉嬋住,還是自己住一間,沈書就不再過問,讓他們自己去商量。


  沈書回房時仍有醉意,撲到紀逐鳶的身上,險些一個狗啃摔到榻上去,喃喃自語:“這什麽酒,挺烈的。”沈書一把扯住紀逐鳶的肩膀,抱著紀逐鳶的脖子,便開始吻他。


  “不洗澡了?”紀逐鳶喘著氣。


  “洗澡?”沈書疑惑地皺眉,“哦,洗澡,熱水好了你叫我。”沈書果斷一腳把紀逐鳶踹下了床。


  紀逐鳶:“……”


  月末,李維昌的親筆信經暗門舟車一路傳入隆平。


  沈書食指敲敲上麵的火漆,火漆完好無損,代表無人拆看過這封信。


  “戴灃是暗門在隆平的都尉,穆玄蒼北上時他不僅沒有跟隨,還設伏刺殺穆玄蒼,敗於郭鍾山之手,失了一條手臂。郭鍾山也是一名都尉,在嘉興,輕易便斷去另一都尉的手臂,將來若碰上,不可小視此人。”


  康裏布達說話時,沈書的視線沒有離開手裏的信,看完後沈書將信原樣封好。


  康裏布達似有些意外。


  “洪修倒向了太子,我說樸不花肯拿出這麽多錢來為餓死街頭的流民收屍。”沈書沉吟道,“他做這事,名望盡歸皇後與太子,天子且在,用心昭然若揭了。”沈書另取一個信封,封上信,留下火漆,再讓康裏布達發去給穆華林。


  康裏布達回來,沈書正在拆看另一封早上送來還沒來得及拆的信,燈燭的光晃在上麵,康裏布達正欲回避,沈書揚了一下手,直接將信給了他。


  “真是魏王?”


  “孛羅帖木兒,想必是了。周全竟死了,此人叛後不足一月,劉福通派他去攻洛陽。”


  康裏布達飛快掃過手裏的信,語速緩慢地說:“周全也為朝廷打過不少勝仗,以懷慶降劉福通,不能說是下策。察罕帖木兒駐洛陽,是智勇雙全之將,周全不是他對手。”


  “優柔寡斷,意誌不堅,既然降宋,就是朝廷的敵人。怎可被守將三兩句話打動?劉福通本就嫉賢妒能,疑心不淺。周全投降之後初戰便被老戰友幾句話說動,失利後竟與敵軍將領吃酒,引愧而返。做了一方將領,還想八麵玲瓏,劉福通不可能忍他。”沈書並不熟悉周全,隻是早有線報,知道他是反水的元將,但投降後以此種方式獲罪被殺,仍令沈書有些震驚。


  穆玄蒼的信裏提及是孛羅帖木兒著阮苓四處搜尋傳國玉璽,孛羅帖木兒即是女兒嫁到高麗的魏王。樸不花的舉動也佐證了高麗貢女出身的皇後,和她所生的皇太子對皇位另有想法。


  “這不難理解,皇太子即將年滿十八,當今天下動蕩,蒙古王庭向來分歧巨大。局勢越複雜,人心也會越複雜。”肯定了皇太子有心皇位,沈書沒來由想起一件事,“那時哈麻似乎也有意要讓皇帝禪位?”


  康裏布達點了一下頭,沉聲道:“脫脫被矯詔賜死,朝廷換了南征將領,仍未見成效,逐年失去更多土地,皇帝遲早要同他算賬。讓妥懽帖睦爾下來,扶愛猷識理達臘坐上龍椅,便是哈麻的打算。皇太子的母族是外族,無論在王庭還是在中原,都沒有根基。要拿捏他,比讓鬥敗了權相伯顏的天子乖乖聽話要容易多了。妥懽帖睦爾如今雖昏聵,到底不至於耳聾目盲,隻不過酒色荼毒了他的四肢,蛀空了他的腦子。隻知道聽女人擺弄,他統治偌大的疆域,竟聽一個貢女的婦人之言。就連當年再度起用脫脫,也是奇皇後出力,是以都知道若要平安做官,買通什麽人,也不比給高麗女送錢管用。”


  “那是他心愛的女人,孩子的母親,還曾共過生死患難,蒙古皇帝自然不懷疑她。”要說妥懽帖睦爾能做皇帝,當中也有許多偶然,整個童年和少年時都顛沛流離大起大落,他父先是流亡,後來說要讓他爹當皇帝,孰料文宗圖帖睦爾,也就是妥懽帖睦爾的叔叔半道反悔,將兄長毒死在回京途中。文宗二次登基後,皇後對妥懽帖睦爾並不放心,傳說文宗常年受噩夢驚擾,常對左右言,要將皇位傳給妥懽帖睦爾。先是,文宗皇後害死妥懽帖睦爾的嫡母,宮中開始有流言,稱妥懽帖睦爾並非他父親的親生兒子,於是挪去高麗大青島住,再後來有人密告妥懽帖睦爾預謀造反,文宗便昭告天下宣稱他確乎是個野種。


  “其間顛沛流離,高麗女當然諸般勸慰,庚申君待她格外不同也是常理,這沒什麽。”康裏布達道,“隻不過既娶了蒙古貴族之女,卻不給人麵子,常讓貢女騎到皇後頭上去,並非皇位長久之象。”


  “沒有這個奇皇後,哪有那麽多空子能鑽?洪修讓李維昌等人去籠絡樸不花,那他就是支持皇太子了。”沈書沉吟道,“師父是庚申君的宿衛,支持的多半還是皇帝本人。”


  “怎麽?”康裏布達聽出沈書語氣裏有些猶豫。


  沈書心裏想的是殺了楊完者之後,他更不確定穆華林真的是效忠於元廷。不過開口時沈書卻說,“師父也許久不曾來信,隻叫我等,到底在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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