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六
一連幾個晚上沈書都沒有睡好覺, 大魚尚未上鉤,穆華林終於捎了封信來。
沈書和紀逐鳶在庭院裏對坐,桌上一盤漬了桂花蜜糖的新藕, 沈書吃得不知道滋味, 蹙眉道:“還要再等。”
紀逐鳶示意沈書把信拿來。
穆華林隻在信裏寫了一句話:“知道了, 等。”
“你的去信說了什麽?”紀逐鳶問。
沈書便告訴他還沒離開杭州的時候他就給穆華林去信告訴他楊完者的事應該是成了, 回到隆平後, 一是周仁看著他寫了一封信告知穆華林達識帖睦邇以江浙行省右丞的身份,召見張士誠, 命他協助自己殺死了楊完者,另外張士誠已派人聯絡左丞方國珍, 秋天必有一批漕糧北上以解大都的燃眉之急,其雖然是新歸附朝廷,對朝廷的忠誠卻顯而易見。
這一封信是周仁同自己的信一道送去, 穆華林一看就會想到信裏的內容是周仁授意。
“後來我又給師父寫了一封,也是講楊通貫被圍攻至死,周仁預備在漕糧的數量上做文章。至於阮苓,早在數月前白霜來信後, 我便將情況告知師父了,他或許知道大都那位王爺究竟是誰。”仍有一件事在沈書意料之外, “我以為師父至少會在信裏回應此事, 他竟這麽安靜。”
紀逐鳶咬了一口藕,唇齒間清涼甜蜜, 上來親了親沈書, 看著他說:“那等嗎?”
沈書想了想, 說:“隻有等。”
“杭州拿下來了, 張士誠應該會以杭州為中心, 將附近州縣納入囊中,接下來,隻要不是北上,一定會對朱元璋發起進攻。除了雙方占據的地盤緊緊相連,張士誠曾經屢次敗在楊完者手下,除掉了楊完者,他正春風得意,極有可能會向朱元璋搦戰。”
沈書想起來黃老九曾提及朱暹急著要數十門銃炮,便喚來趙林,讓他去問問黃老九什麽時候得空,請他上來園子裏坐坐。
第二天才過了中午,沈書把食盒放在水槽裏,剛回院子裏預備小憩片刻,聽見什麽東西撲的一聲落在院子裏。
“少主,是我。”張隋閃進房間,順手掩上門。
“來了?”沈書有些緊張。
“已經走了,今天上午,康裏布達去河邊查看咱們的貨船,回去時恰碰上有人在院子裏偷東西。我是陪康裏布達到碼頭去的,費馬帶著人看家,我們到的時候雙方已經打成一團,費馬故意放水,讓他們帶走了玉璽,特意一直把人追出城外十數裏才掉頭。”
“待會我去告訴高榮珪一聲。”沈書放心下來,“看來還很順利。”
張隋:“來的五個人裏頭,沒有女人。”
沈書點了一下頭,讓張隋帶人到城外搜索,一方麵是做樣子,另一方麵正好確認一下阮苓到底有沒有來隆平。
張隋道:“我估摸著她沒有親自來,也許是被召回大都了,要是她所效力之人這麽急著索要那方寶璽,康裏布達是關鍵人物,先擒住了,卻又失手,必會有人追究。”話雖如此,張隋仍立刻照沈書的意思去帶人出城展開搜索。
是夜,康裏布達親自來了,高榮珪牽兩匹馬去喂,好讓沈書和康裏布達單獨說話。
“你哥呢?”康裏布達就手在袍子上擦幹水,過來坐下。
“晚上有人叫走他,今夜太尉府增加守衛,讓他去值夜。”沈書要叫人去給康裏布達做茶。
“我喝水就行。”康裏布達道,“今晚還是過去睡,以防萬一。”
沈書唔了聲,康裏布達還是很謹慎,怕敵人會出其不意繞回來,索性把戲做足全套,哪怕這戲大概率已經沒人來看。
“阮苓沒有現身?”這是沈書最關心的問題。
“沒有,而且來的人很少,可能真的被召回大都了,我在慶陽失手被擒時隱約聽見她提起我姐,好像同我姐有舊怨,她也認識你師父。你看這樣行不行,給李維昌寫封信,讓他從大都摸查一下,阮苓究竟效力於誰,又是什麽來曆。”
沈書直言道:“李維昌既然帶著洪修的命令去大都,同洪修其他手下在一起,大家都幹這行,突然有人捎信給他,恐怕會橫生枝節。”他的話鋒一轉,“不過有另外一個人倒是可以去查。”
康裏布達略微蹙眉:“你說穆玄蒼?”
“馬棗是穆玄蒼的人,他在大都的動作恐怕比我們所有人都快。”沈書道,“昨日我師父來了封信。”
“怎麽說?”
“讓我在隆平待令,但一絲也沒有透露他接下來會做什麽,我之前給師父的信中,將你們在慶陽遭到突襲,包括細節,揀著重要的都告訴了師父。他隻是說‘知道了’。”
康裏布達放下茶杯,沉吟片刻,道:“你師父知道阮苓效力於誰,而且他認為此事與你不相幹,你不需要知道。如果是這樣,你不必查阮苓背後的人。”
沈書不認同地揚起眉,正要開口說話。
康裏布達做了個手勢,側耳聽了聽門外,才繼續說:“沈書,不要卷進來,穆華林應該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辦,什麽殺楊通貫,都不過是對你的曆練,就像你布置給學生們去作的文章一樣,真正的考驗,在鄉試、會試,乃至於殿試。”
沈書皺起了眉。
“在鄉試前,固然可以猜測考題,這卻並非最重要的部分。把要考的內容讀熟讀爛才是正道。”康裏布達頓了頓,又說,“穆玄蒼這個人很危險,你不是他的對手,固然他救了我一次,這個人情我自己會還。上次你寫信去問他魏王的立場,我想來想去已經很不妥,應該趁泥足尚未深陷,趕緊抽出來。”
沈書沒有答言。
康裏布達隻得道:“這是我的建議,你自己看著辦。我姐確實在陳友諒的軍營裏,調用了胡坊的車馬為陳友諒的軍隊提供後勤支持,除此之外,恐怕也安排了不少奸細,幫助陳友諒作戰。她已經完全背棄了父親。”
“胡坊原本不插手這些?”從之前的種種來看,胡坊隻不過是在尋找傳國玉璽,甚至連戰馬也不曾交出來任何一匹,胡坊沒有同朝廷站在一邊,同樣也沒有聯合任何一股農民軍。
“那些戰馬本來是要留下來要玩一手奇貨可居的,被暗門撿了便宜……”康裏布達神色古怪,“好像不用還穆玄蒼的人情了。”
沈書不禁樂了。
當初穆玄蒼順手牽羊,將馬趕去給了毛貴,這筆賬還沒有同胡坊結清過。不過沈書心裏知道,穆玄蒼會讓馬棗幫康裏布達,還是看自己的麵子。沈書承他的情,卻也不得不提防他。
“兵來將擋,終究咱們不算是你姐真正的敵人。”沈書道,“你先回去住,等費馬回來,隻要確定阮苓的人沒有殺回馬槍,你就搬回來。”
“老高還叫我搬去李維昌的住處。”
“他當然不想你回來,省得你弟弟妹妹纏著你。”
康裏布達有點不好意思。
沈書原本不打算說,想來想去,蔡柔對王浩的敵意始終在,好幾次在課堂上針對王浩,還有一次讓他們練習射箭,她的箭頭倏然掉轉過來。
“還好都是沒有箭鏃的木枝,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向王大哥夫婦交代。”
康裏布達難掩詫異,他私下裏碰見王巍清許多次,王巍清一次也沒有提過。
“定兒太黏王浩,他姐姐怕是吃醋。”康裏布達一個頭兩個大,朝沈書多解釋了一句,“她是女孩,我不太知道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想些什麽。之前我一味回護她,也讓老高誤會。這次我便格外注意些,以免王浩那孩子覺得挨了欺負,但你也知道,柔兒愛哭。”
沈書當即理解地點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我約束她,你也替我跟王家大哥嫂子說一說,叫王浩千萬別往心裏去。他該怎麽同定兒玩,還怎麽玩。”
沈書聽得樂了:“不怕你妹哭了?”
“哭多幾次,發現沒用就不哭了,她又不是傻子。孩子們相處的事,要讓他們自己去打交道,就算打架,也未必是壞事。”
“王浩不像會打架的。”沈書倒很放心,王巍清的兒跟他娘流落在外時過得太苦,整個人便格外沉穩些,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隻叫人看了心酸。
兩日後康裏布達搬回園子裏住,晚上躡手躡腳從孩子們住的房間裏出來,對晏歸符作揖,鄭重其事地謝他這陣子照看孩子辛苦。
晏歸符忙擺手,說這沒有什麽。
唐讓還很舍不得,在康裏布達的小院逗留半晌,聽見晏歸符咳嗽,才催著晏歸符回去吃藥。
滿院的地上鋪滿金黃的碎桂花瓣,康裏布達籲出一口氣,小廝添了水,他和高榮珪洗澡時來了一次,雖知道幾個小的都睡了,高榮珪把康裏布達抄腰抱起來時,康裏布達還是忍不住四處看,由於緊張,更激得高榮珪脖子與臉發燙,到榻上迫不及待地按住康裏布達的肩,將他牢牢控在臂膀之中。
這一覺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康裏布達回來這些日子一直很忙,動了念頭,便叫上高榮珪一起去學堂同上午要讀書的蔡柔和蔡定同桌吃飯。
“什麽叫蔡柔不見了?”沈書剛躺下準備午休,聞言翻身起來。
趙林蹲下去給他穿好鞋子,一麵答話:“早上蔡家的姐兒不是去上夫子的課麽?隻上了一堂課,課堂上就她一個姑娘,大家隻當她是去如廁,都是男孩子也不好問她,平日裏她的鐲子也不同旁人拚在一塊。於是就沒留神到少了個人,中午那康少爺……”
沈書也懶得糾正趙林對康裏布達的稱呼,隻覺得腦子裏一陣發暈。
蔡柔一個五歲的姑娘,家裏要是找不見,必然是跑出去了,大白天隆平城裏今天沒有兵亂,問題不大,就怕她要是藏在誰家的車中,或是跟旁人溜出城,這麽半大不大的一個小孩,是最難被盤查到的,就算城門見到了,也不會去為難一個孩子。
“康少爺和高大人今日不是在家麽,一時興起,想去看看蔡家幾個孩子這學上得如何,孰料就找不著人了。”趙林給沈書穿好鞋,起身站到一旁。
沈書找了另一個夫子替他上下午的課,太尉府裏不能亂走,便給了府裏一個小廝一塊碎銀,“有勞小哥了。”
少頃,等紀逐鳶來了,紀逐鳶站著聽完,臉上現出為難:“酉時我才能交班,要不我去找幾個人,我認識一個城防營抽調過來的。”
城防營調入親兵營那人叫秦華,他有個哥哥名為秦隴,在城防營當個小官,聽紀逐鳶說完,拍胸脯說包在他身上。
沈書則讓趙林到家裏叫人,幾乎全家出動,從中午找到傍晚,一盞燈籠由遠及近,城防營的弟兄先後來了幾十個,那秦隴把自己手下的人分成了五路,沿隆平的街坊,由東向西挨著摸了個遍。
“沒有。”秦隴喘著氣,歉然道,“先別急,待會我給巡夜的弟兄打聲招呼,隻要不是住在旁人家裏了,晚上她總要找地方過夜。這關頭上尋常人家沒誰敢私自收留不認識的人。”
“有勞秦兄。”沈書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
要是換個成年的人也就罷了,蔡柔不過五歲,就算是被誰藏在家裏,隻要不讓她出門,哪兒那麽容易被察覺。
雞才剛叫,沈書就起來,康裏布達已經在門外等候,紀逐鳶和高榮珪各自騎馬帶自己的媳婦。
等到天光大亮,他們幾乎將無人的主街都找了個遍。
路邊的早餐攤子上煮著麵片,熱氣從一口大鍋裏撲出。
康裏布達剛吃了一口麵片,眼睛就紅了,長籲一口氣。
“吃完仔細再找,那孩子聰明,不會有事。”話是這麽說,沈書心裏卻一點底都沒有,在他看來,蔡柔打小是老坊主寵愛著長大的孩子,脾氣不小,真要是已經出了隆平府,現下兵荒馬亂,再怎麽樣也隻是個五歲的孩子,哪來什麽本事?隨便跑出來一匹馬也能把她踩死。
一直找到當天晚上,秦隴那一百多號弟兄累得人仰馬翻,許多人已有微詞。
沈書心煩意亂。
“我交代了周戌五,他已經使小廝去買多些熟肉,家裏多做幾桌,讓這些當兵的飽餐一頓。”
沈書想了想,說:“一人再給半吊錢?”
“不用,多買點酒,讓他們喝個痛快,再騰出來幾間房,讓他們痛痛快快擲幾把骰子,後半夜要走時把人送出去就是。”紀逐鳶綁好了腿,放下袍襟,過來把沈書往懷裏一按,“要是真的出了城,恐怕不好找。”
“讓暗門去找。”
“隻有五歲。”
兩人都知道什麽意思,五歲大的蔡柔,身條纖細,要是不想被人找到,隨便扒一堆幹草也能把自己藏得滴水不漏。大人們更震驚於蔡柔的膽子,直到這日夤夜,也沒拿出個辦法,康裏布達想自己出城去找,被張隋阻止。
“往哪個方向?”張隋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