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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〇

  “去大都了。”康裏布達沉吟道, “李維昌是總管?”


  “暗門設左右司尉各一人,都尉八人,各處總管三十六人。穆玄蒼叛逃時, 他與洪修各得四名都尉的支持,卻有二十四名總管追隨穆玄蒼,將分支撤出淮南。單從暗門來說,大都現在是穆玄蒼的地盤。這麽一來,洪修會派八名總管, 各帶三人潛入大都, 他們的目標是什麽, 現在一無所知。”沈書道, “我聽北方下來的流民說,這兩年水害最嚴重的就是京師, 一到七八月,城內外水陸道路餓殍滿地, 蝗害也從未斷過。上個月汾州大疫, 十室九空, 大都封鎖了城門要道。”


  兩人都知道,此舉是為了防備疫病傳入京城。


  室內靜了片刻,沈書呆看了一眼窗外, 道:“蝗害之後, 必有大饑, 其實除了皇宮和達官要人府上, 城裏鬧饑荒, 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屍積如山, 不用汾州人把疫病帶去京城, 搞不好京城內早已經有了, 隻是無人敢報。”


  “洪修同你師父有仇,既然你師父效命庚申君,那麽洪修表麵順從的可能性很大,他也許同我姐姐一樣,暗地裏另有支持的對象。”康裏布達道,“你不是說我姐在找我,或許,我可以回胡坊。”


  “不可。”沈書斷然拒絕,“探聽胡坊的內情另安排人去做,若你去,也圖娜與你的姐弟之情,就徹底玩完了。”


  康裏布達蒼白的麵上籠著一層淡淡的哀傷,“如今也……”


  “她會繞道來找你,你以為是為什麽?也圖娜從你小時候便護著你,自己的弟弟不聽話,揍一頓也就是了,不會不要你。但要是你假意回去,卻隻為了探聽情報,待來日事情暴露,就徹底傷了你姐姐的心。”


  康裏布達笑了笑:“你也有時候不聽你哥的話?”


  “他聽我的時候多,我哥知道自己腦子不好使,都是我拿主意。”


  康裏布達聽得簡直有點嫉妒了。


  “既然李維昌把這枚令符給我,那就是任我處置,他們叫我一聲少主,那就讓我看看,到底是真聽從我的命令,還是把我當小孩子哄。旁人我都不放心,除了他們知道的事情不如你多,像我哥、晏兄、王大哥,他們都不能算作是江湖人,既不懂規矩,武功也不是你的對手。”


  康裏布達唔了聲,用手指勾起那枚令符的係繩,戲謔道:“還沒有我會騙人。”


  沈書笑了起來,想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穆玄蒼也很會騙人,我認識的人裏,有兩個人說謊信手拈來,一個是你,一個是他。也許將來天下太平,你們可以不再說謊。”沈書略微一想,覺得好笑,“我也說謊,遠的不說,周仁每天被我騙得團團轉。這世道,想要不說半句謊話地活下去……”


  沈書不說了,康裏布達看著他也隻是搖頭。


  一席話說完,沈書叫來小廝,帶康裏布達去找張隋,再將李維昌的信給張隋,張隋帶康裏布達去安排。晌午有人叫吃飯時,沈書還茫茫然不想起身,讓人把飯放著,待會想吃了再吃。


  小廝出去沒多久,進來個人。


  沈書一臉煩躁,不耐煩道:“說了等餓的時候再吃,現在塞不下,吃不進去!”


  “真吃不進?”


  沈書一聽那聲音就瘋了,把書一扔,起身太急,眼前一頓金星亂冒。


  紀逐鳶單手攬住沈書的腰,如狼似虎地親他,手向他的文士袍裏伸,沈書要低頭看看他,紀逐鳶卻以一隻手抵住他的下巴,不讓他抬頭,拇指按在沈書的喉結上,注視他的眼睛,略微分開,便又急不可耐地吻他,隻想用行動證明這短暫的別離,積攢下多少思念。


  沈書餓得不行了,一場饗宴過後,縮在紀逐鳶的懷裏,吸了兩下鼻子。


  紀逐鳶大笑起來。


  沈書氣得咬了他一口,“你沒洗澡!”


  “現在洗?”紀逐鳶向沈書身上打量了一眼。


  “等會。”現在洗會死人,沈書累得不行,眼下是真餓了。


  紀逐鳶起身出去了一會,回來再抱著沈書時,用被子圈住他,把人抱到書房內沈書歇午覺的矮榻上。


  沈書方才困得睡著了,躺到榻上卻不那麽困了,他自己已不是離開濱海時的小蘿卜頭,可以被紀逐鳶輕鬆抱著,兩個人隻吃紀逐鳶一個人的口糧也能對付。現在紀逐鳶抱著他,隻要稍微一翻身,就得滾到地上去。他們都已經長大,長成男人了。


  外麵有人送飯,紀逐鳶起身,將漆盤接過來,用腳帶上門。


  沈書餓得顧不上多說,將滿滿一碗雞湯泡飯吃個精光,連醬瓜也沒剩半條,紀逐鳶撕下風雞腿,堆在沈書麵前的空碟子裏。


  “你也吃。”沈書揮了一下筷子朝紀逐鳶說。這一頓徹底把沈書喂飽了,吃完飯,兩人先回房,紀逐鳶由著沈書把他身上看了個遍。


  “箭射的,不是要害,當時也不怎麽疼。”紀逐鳶嘴角抽搐,“還沒徹底好,你再碰就真的要疼了。”


  紀逐鳶前幾次回來都隻是身上有擦傷或者淤痕,這一次卻有箭傷,箭頭射在肩上,幸好射箭人的臂力不行,箭鏃沒有傷到紀逐鳶的骨頭。沈書還是讓人去請裴大夫,給紀逐鳶換了藥。


  下午沈書先不肯,奈何他看書時紀逐鳶便在他身後席上跪坐,一條腿伸在沈書的身邊,不時碰碰他,弄得沈書也心猿意馬起來。


  後半夜時,簷下的風鈴被狂風吹得響個沒完,沈書已熟睡了一覺,醒來便睡不著了。


  紀逐鳶抱著沈書親了一會,兩人都有點來不動了,才得以說會話。


  “你這也太……”


  “都快一個月了,你這小子心怎麽長的,也不多疼疼他。”


  紀逐鳶三兩句說得沈書啞然,恨不能用他的舌頭打個結。有時候沈書想不明白,大家都是男人,也沒差多少年紀,為什麽紀逐鳶就有使不完的勁,睡得也比自己少,老天爺太不公平了。


  “你還沒完了。”沈書嘀咕道。


  “我心裏時時刻刻都想你,終於人在懷裏,怎麽完?要不你教教我?”紀逐鳶拉過沈書的手,按在胸膛上。


  沈書臉上發熱,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另一隻手抱住紀逐鳶,靠在他的肩前低聲說:“我也常想你。”


  “你想我沒有我想你多。”紀逐鳶說。


  黑暗裏他們對視了一眼,沈書不得不認,紀逐鳶把他看得太透了。他也不必爭辯什麽,人與人生來就有許多不同,萬事萬物,皆是生在長在不公之中。


  紀逐鳶打破沉默,說:“楊完者死了,他兄弟伯顏同他死在一起。”


  那日大軍破城,達識帖睦邇迅速控製了水陸要道,迫使張昱交出糧庫、錢庫鑰匙,將城內苗兵盡數斬殺。張士誠派史文炳做先鋒殺入苗軍營房,繳獲戰馬、軍械無數,楊完者不在營房,張士誠親自帶人殺向他的家中。


  “家中女眷盡遭殺害,他兄弟二人自縊在梁上,屎尿拉了一褲子,我們衝進去時就知他兄弟已經沒救了。”


  當年楊通貫隨父集結苗兵,橫蕩江浙,隻要知道苗軍來了,沒有一支軍隊不聞風喪膽。直至去年楊通貫在胡大海、鄧愈手下吃了敗仗,喪兵數萬,變得畏首畏尾。


  沈書隻覺唏噓,長歎一聲:“餘公足可瞑目了。”陳友諒攻安慶,餘闕死守,自剄墜湖。然則也是餘闕,從頭到尾就反對朝廷以苗軍為官軍鎮壓反叛,那些年裏,楊通貫以戰功一路青雲直上,元廷缺少可用的將才,隻能抓住明知紮手的荊棘做約束亂軍的長鞭,一鞭子下去,反受其害。


  “混戰結束後,張士誠讓人清理了楊完者的府邸,從他庫中抄出數不清的珍寶。”紀逐鳶一頓,“恐怕比周太守聚斂的還多,我隨在傷兵當中先行撤回隆平,大部隊應達識帖睦邇的要求,駐紮在杭州城外。這麽一來,推往前線的苗軍很快會發現隻有自己的隊伍,同時被派出的周軍並未開赴前線,就不知道屆時他們是不是會直接同朱元璋的軍隊開戰。”


  “放心,打不起來。”沈書在紀逐鳶懷裏動了動,將腳架在紀逐鳶的腿上,側身抱著他的脖子說,“早前我已去信知會朱文忠,他聯絡了離他最近的蔣英,蔣英是楊通貫的手下,當日梅昌正是要去送信給蔣英,那封信被季孟陰差陽錯截下來了。楊通貫既死,明日一早,就讓暗門遞信出去。要讓楊通貫被達識帖睦邇和張士誠聯手一擊的消息盡快散布出去。”


  紀逐鳶皺起眉頭,不太明白。


  “達識帖睦邇讓周軍留在城外,是怕楊通貫的手下發現中計回來報複。”


  “苗軍回來一定會發現元帥被殺,這是瞞不住的。”紀逐鳶還要說什麽,突然反應過來了,“你是說,達識帖睦邇另有辦法安撫苗軍,又不放心苗兵,且苗兵本來就會知道楊通貫死於達識帖睦邇和張士誠聯手偷襲,索性留下張士誠,以防備苗人為楊通貫報仇。”


  沈書欣然點頭,“雖是下策,但比起丟了杭州,達識帖睦邇明知是引狼入室也顧不得了。我估計在張士誠入主杭州當時,達識帖睦邇就發覺不太對勁了。”


  紀逐鳶回憶道:“雙方在城樓下相見時,達識帖睦邇就不見喜悅。”


  “這一仗是張士誠計劃中的,周軍與苗軍有舊怨,張士德在的時候就常被楊通貫殺得丟盔棄甲倉促而逃。張士誠後又通過錢財收買楊通貫,得了個太尉,而他一心想做個王爺,其間同楊通貫有什麽事也說不定。張士誠的兵馬進杭州城那一刻,達識帖睦邇當時就會發覺雙方兵力差距巨大,隻有這個時刻,千軍萬馬在陣前,實力的懸殊會給達識帖睦邇危機感。恐怕他當時心裏正煩得很。”沈書籲了口氣,“這都是達識帖睦邇自找的,往後還有他苦頭吃。”


  “照你看,楊通貫不死是好事?”紀逐鳶手指撥弄沈書的鬢邊的頭發,濕潤的感覺已經逐漸淡去,紀逐鳶以唇碰了碰沈書的耳朵,引來沈書渾身一顫,朝下縮了點。


  “他不死就將在浙東分一杯羹,現在苗軍群龍無首,達識帖睦邇收服不了苗人。苗兵都是很記仇的,現在苗軍損失慘重,不會再任憑朝廷驅遣,朱文忠得到先機,這幾萬人會投向朱元璋。”


  “白送他們的?”


  “怎麽可能。”沈書叫道,“這麽大個功勞,我會讓文忠轉遞一封陳情書。”


  “要回應天了?”紀逐鳶感到震驚。


  “現在不,但這是大功一件,就算把後路鋪好了,什麽時候回去就再看。”還要等穆華林的指示,沈書按下沒提,他雖沒有想過要事事聽從穆華林,還是打算看看穆華林下一步會做什麽。


  “聽你的。”紀逐鳶扯過被子。


  沈書一隻手伸出被子,被另一隻手扣住,五指先是扣在紀逐鳶的手背上,少頃不覺鬆開來,極低的叫嚷聲隱約傳出:“不是聽我的,現在就不聽了?”


  “聽,你說了我就聽。嗯,你說什麽,太小聲怎麽聽得清?”紀逐鳶嗓音低沉,間或有一兩聲輕喘,卻連不成字句。


  雨聲伴著竹葉的沙沙輕響,漆黑坡道蜿蜒向隆平府蛛網般四散的水道。


  周仁看完戰報,拇指與食指使勁捏了捏眉心。


  “老爺。”孔管家聽命進來。


  “什麽時辰了?”


  “還有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天亮你便去召沈書過來。”周仁道,他疲憊地閉著眼,臉上每一塊肌肉都隱有下沉之勢。


  一早有人來叫沈書,紀逐鳶不滿地讓那人回去。


  沈書卻聽出是太守府的管家,安撫紀逐鳶兩句,把人按回到榻上,又側身低下頭去親紀逐鳶的鼻子眼睛嘴巴,握住紀逐鳶伸出來的手,複把他的手塞進被子裏,這才穿了鞋襪出去。


  冷風往臉上一撲,沈書打了個哆嗦,搓著手臂回房披一件衣服,步出到廊下同孔管家說話。沈書略顯得躊躇,皺眉問孔管家:“可知道什麽事?”


  孔管家前前後後得了沈書不少好處,情知有些事說了也無妨,便痛快賣給沈書這個人情。


  沈書聽後心裏有數,做個手勢,朝孔管家道:“容我吃個早飯,管家一起用罷。”


  一頓早飯下來,孔管家少不得要被沈書套不少話,於是出門上轎時,沈書就已什麽都知道了,閉起眼來靜思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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