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八
晚上吃飯時黃老九一直沉著臉, 沈書親手給他做了個湯,叫人拿剛曬過的被褥給黃老九鋪床。
飯後大夫來了,黃老九抬了抬眉毛, 指著那明顯是郎中打扮的人,問沈書:“這是誰?”
“太尉府裏的裴大夫,醫術高明著, 放眼整個隆平,沒有學藝更精的了。”沈書笑道。
黃老九提起拐杖便朝裴大夫身上抽,沈書眼疾手快, 拽過大夫,擋在裴大夫麵前。
黃老九氣得須發抖動不休。
沈書嬉皮笑臉地說:“就瞧瞧, 眼看天要冷, 年紀大的人都得仔細點,不為別的,給老先生來點溫補的藥, 再給兩個滋補的食療方子,我讓舒原帶過去, 交代朱府的人給您做了吃,不花您的錢也不費您的功夫。”
“是藥三分毒,我不吃。”黃老九氣衝衝地說,當啷一聲丟開銅拐杖, 端起茶來正要喝, 倏然反應過來沈書先斬後奏, 茶也是這小子親手煮的, 便把茶碗撂開揣起手。
“裴大夫, 望吧。”沈書道。
黃老九不耐煩地拉著長調:“我——不——吃。”
沈書虛起眼睛, 朝裴大夫點點頭:“望。”
“你小子。”黃老九氣得牙癢癢。
沈書還在對裴大夫說:“不拘用什麽藥材, 給老先生調理好便是,往後都要多勞裴大夫,錢不夠再來找周戌五支。”
黃老九聽得直皺眉頭,忍不住問:“什麽叫再來?”
沈書轉過身,恭敬地作揖道:“我看黃老先生身子虛弱,去歲冬天本來也不好過,手腳關節痛,是還有背痛的症候,咳嗽,無痰,是燥邪傷肺,再則年初讓老先生受了驚嚇,晚輩過意不去,便先丟開五十兩銀子給裴大夫。”沈書又對裴大夫說,“診金是診金,藥費是藥費,隻要賬目清楚,我是斷不會賴賬的。”
“胡鬧!”黃老九斥道。
“反正已經給了的錢是不可能要回來的,五十兩尋常人家夠吃兩三年的了,黃老先生,我可花大價錢下了血本,裴大夫也應允,一定會給您調理得一身通泰舒舒服服。”沈書朝裴大夫打眼色。
“小沈先生有心,老先生吃我兩劑藥,若不成再說。”裴大夫是個溫和端方的人,方臉闊口,腦門極寬。
黃老九拗不過,隻得讓裴大夫近前把脈。
沈書揣著袖子,出門,把門帶上,讓大夫在裏頭給黃老九問診,以免自己在那,黃老九興許會隱瞞病情,故意說得不那麽嚴重。
舒原從廊下走來,沈書做了個手勢,讓他不用過來,自己過去,兩人並肩走出數十步,才在一株開過了的石榴樹下站著,樹上掛滿半大的果子,地上摔碎了不少。
“還是聽你的。”舒原道,“他近來咳嗽太厲害,昨夜氣都上不來了,我瞧著不大好。”
“這個大夫是真材實料。”沈書湊在舒原耳朵邊上小聲說,“張士誠也用。”
舒原這才放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對沈書說:“我有封信要請你幫忙,送到朱文忠的軍隊裏,給陸霖。”
這兩個人八竿子打不著,舒原能有什麽事兒找陸霖?沈書正疑惑,就聽舒原又說:“我要娶玉嬋為妻。”
沈書張大了嘴。
“好像陸霖最初是把她說給你的?”舒原有些窘迫,還是說,“後來她瞧上了你哥,結果你倆……嗯,數日前她生辰,借著酒意,什麽都說了,她問我肯不肯娶她。”
沈書雙眉高高揚起,震驚得無以複加,麵紅耳赤道:“什麽什麽都說了,說什麽了?”
“她說這段日子與我相處,覺得、覺得我是……”舒原難以啟齒,不好意思說出陸玉嬋讚譽他的話,憋出來一句,“她覺得我很好,適合做她的夫君,問我答不答應。把她家的情況也都告訴我了,她家就是個哥哥,陸霖隻要點頭,這門婚事就算定下來了。下個月中元節燒紙,她會親自告知父母親,我也會同她一道,給嶽父嶽母敬香燒紙,就算是陸家的女婿。至於婚嫁的事兒,得等回應天府才能辦,所以我還想問你,咱們什麽時候能回應天,還是就留在這裏了?”
“那你怎麽說的?告訴他咱們還要回應天?”熱氣撲出浴桶,從角房簷下的縫隙往外飄。紀逐鳶舀起一瓢熱水,衝在沈書的肩頭。
沈書洗得發熱,讓紀逐鳶轉個身,給他擦背,撥開紀逐鳶背上的濕發,沈書一麵用絲瓜絡沾了水給他搓背,一邊說話:“沒有告訴他,等他們倆要成親時,如果陸霖覺得自己不在場也成,那就在咱們家裏辦,到時候回應天府了,再請陸家的親族兄弟們吃個酒就是。舒原這頭在隆平,早已經都沒人了,在這邊辦的話,也就是我們幾個,他父母的墳在高郵,辦完還可以帶媳婦過去一趟。”
“兵荒馬亂的,也沒那麽多講究。”紀逐鳶道,“我看隊裏好多弟兄,都是請一次酒,當晚也就送入洞房了。往下一點。”
沈書嗯了聲。
紀逐鳶聽他許久沒說話,便問:“怎麽?”
“就是覺得緣分真不好說,我原本以為陸姑娘對你沒這麽快忘懷,她來我們家住,是追著你來的。”
紀逐鳶倏然一陣大笑。
沈書拿絲瓜絡砸了他一下。
紀逐鳶反手抹了把臉,轉過身來,展開雙臂搭在浴桶上,便像是把沈書抱著一樣。熱氣熏得他的脖子通紅,他臉上笑意未退,一邊嘴角勾起,拿手扳起沈書的下巴,端詳沈書的臉色,“吃醋?”
沈書麵無表情地站起身,立刻反應過來又坐下去。
紀逐鳶樂得不行,知道沈書不好意思,便沒再調侃,認真道:“陸家的姑娘是豪爽的性情中人,她說放手了便是放手了,如今說要嫁給舒原,應該也是認真的。舒原的運氣好,陸玉嬋是個沒什麽狹隘心思的人,人很聰明,往後給舒原出謀劃策,也能幫到你。”
“哦,陸姑娘心地光明,又聰明。”沈書拍了拍紀逐鳶的腰。
紀逐鳶轉過身,感覺到沈書又在給他搓背,叫苦道:“再搓我皮都破了。”
沈書不吭聲,但換了濕布給他擦。
“李恕這下慘了。”紀逐鳶的歎息聲不大。
沈書嗯了聲表示沒有聽清。
紀逐鳶側過腦袋,左手小指掏耳朵,漫不經心地看著沈書說:“李恕當初衝著舒原救他一次,才舍命到滁陽找我們,他可不是沒動過心思。”
“他娘不是給他買了個人,已經帶在應天了。”沈書隱約知道李恕那會對舒原是用過心,光是三不五時送東西還沒什麽,哪有那麽多話說不完,總要寫信帶過去。倒是舒原偶爾多問候李恕兩句,似乎真沒什麽旁的意思。
“也許吧。”紀逐鳶舒服地靠在沈書身上,兩人手臂靠著手臂,都不想起身。
“黃老先生身體也沒大事,之前受的傷已全好了,不過冬日裏還是要注意。他身上從前的老傷留下了病根,上坡下坡也氣喘得很。”
紀逐鳶一哂:“你還真把他當祖父侍奉了。”
“祖父要是活著,也該這把年紀了。”沈書出了會神,紀逐鳶轉過身來,深深凝視他的眼睛,開始吻他。
七月流火,這一年天氣甚怪異,逃難至隆平的人擠滿大街小巷。
暴雨下了三天,河水漫出兩岸,周仁已下令派出百餘人劃竹筏在城裏救人,第四天卻一整日出太陽,水道裏流速減慢,現出風平浪靜的意思。數日後周遭縣份鄉村裏遭水淹了的災民叩響城門,周仁派人去看,才知隆平府外方圓百裏都遭水淹了。六月正是江南播種第二季稻子,這麽一漚,暴雨衝刷,不少稻田遭殃,佃戶便什麽也顧不得了,攜妻挈子地四處逃難。
紀逐鳶得了朱暹的保舉,已進入親衛隊,隨軍出征,黃老九也如約給了他五台銃炮。隻不過連日大雨,聽難民們說,並非隆平一地大雨,大江兩岸,多有風雨,銃炮要填火|藥,那玩意被水浸濕就不成了。
張士誠率軍出征,家裏念書的小孩一個都沒少,索性沈書便在太尉府住下來,白天講學,夜裏讀書。這天晚上,外麵雨滴個不停,沈書聽得煩心,起來要去關窗,看見牆頭上騎著個小孩。
小孩也看著他,一時間不上不下,少頃,沈書走到了牆下。
那小孩懷裏抱著四本書,滿臉是泥地騎在牆頭,沈書伸了一下手,夠不到他的腳,搬來一個水缸,倒翻過來,他剛站上去,腦袋上挨了幾下,沈書哎喲一聲,栽下地去。
半夜裏姚老夫子聽見聲音,提燈出來看,看見沈書一身泥地歪在院壩裏,嚇個不輕,連忙喚人來,煮了兩碗熱騰騰的薑汁給沈書吃,第二碗吃到一半時,沈書渾身暖和起來,左右看看,朝太尉府裏的下人們說:“沒事,你們睡你們的,出去,出去吧。”
外麵正下雨,沈書把帶泥的書都貼身揣在懷裏了,等人都走了,才從衣服裏取出書來。
姚老夫子一看,似乎知道什麽,小聲咕噥:“那孩子又來了。”
“誰?老先生認識?”
姚老夫子有一會沒說話,他說話時喉嚨裏便像拉風箱一般沙沙的響:“不認識,隻知道姓黃,住得不遠,借在親戚家的。”
“他老過來偷書?”
姚老夫子眼睛一瞪,教訓沈書道:“這怎麽叫偷?人家不還了嗎,還來了,便不叫偷。”
沈書簡直哭笑不得,姚老夫子拿走了書,又叫他好好休息。這下子沈書倒下去就睡著了,第二天想起來,到存書閣去問,是不是有這麽個姓黃的孩子,總過來“借”書。
“那小子,被我抓住過一次,合該打斷他的腿!”書房的小吏轉著眼珠,想著沈書是讀書人,怕嚇著他,趕忙換了好言好語又說:“沈先生莫操心,他下回還敢來,我叫他姑丈把他趕出去。”
“怎麽他住在姑丈家裏?”
“聽說是,去年他家鄉發大水過來的,這麽久了還不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家裏人都死光了。”小吏狠毒地說。
沈書看他一眼,讓他拿了幾本,卻不是給小孩啟蒙的讀物,而是太史公的書。
晚上,沈書移開花瓶,把那幾本書放在窗前的櫃子上,正要去睡時,又覺得刻意,隨手將書放上書桌,就堆在筆架旁邊。窗戶隻開半扇,又把屏風扯過來擋住床,沈書這才爬到床上睡覺,起初他還醒著神,他不打算起身抓那小賊,但覺得好玩,想嚇唬一下他。
等到醒來時,天已大亮,沈書懵然地坐在榻畔,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就睡過去了,他打著哈欠披衣出去,看見桌上的書少了一半。
剩下的半個哈欠沈書硬生生吞了回去,這麽一來,沈書找到了一件樂事,書桌上總是放著幾本書,那小孩不按順序取用,仿佛隻是興之所至,太史公那套看了四本就不想看了,反而拿走了道德經。一去四五天也沒來,沈書晚上無事,便開始注那小孩不想看的太史公。
中元節前一日,沈書注完了一本,交腰牌回家,好讓家裏預備香蠟紙錢,家裏要祭的人多著,除了兩家父母,晏歸符年年是要給玿林燒紙的,今年又多了陸家的二老,陸玉嬋的姨母。康裏布達不過中元節,但高榮珪張羅著要給他嶽父燒點紙,兩人在“嶽父”的名分上爭執不下,直到燒紙的時候康裏布達都沒出來。
念叨完了“嶽父”,高榮珪沉默不言,扯了另一掛“元寶”來燒,冷灰撲在供奉的豬肉上。
陸玉嬋扯了扯舒原的袖子,舒原便同她一起跪在地上,她雙手合十,閉目垂首,敬告父母。當陸玉嬋稱舒原是“良婿”,所有人不禁都笑了。
舒原上完香,在另一堆紙錢前跪下。
沈書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起身,走到廊下,紙錢獨特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裏,從天井向外望去,青煙嫋嫋。
回頭時沈書看見黃老九也跪著,不知是什麽時候跪在那,小廝往他膝下墊了一方皮子,黃老九需要人扶才能站起來。火光照亮他長滿了老人斑的側臉上,沈書倏然感到心中一股沉重,這感覺十分奇怪,他移開眼,隻見自己燒的那堆紙已經焚盡。
黃老九燒完自家的,又去燒沈書燒的那一堆紙,因沈書燒了不少,紙錢撒上去,看上去已經熄滅的灰堆中又騰起鮮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