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〇
良久, 達識帖睦邇抬頭,看著沈書說:“楊通貫僭越,張九四奸猾, 你是張九四的人,要讓我幫他,自然會在我麵前說楊通貫的壞處。一旦楊通貫被殺, 杭州孤懸,張九四必會成為第二個楊通貫。”
“大人且想一想嘉興,就知道張太尉與楊完者並非同一種人。太尉感念大人不計前嫌, 為他討得三公九卿中太尉一銜,絕不會像楊通貫那樣。”
達識帖睦邇半晌沒有言語, 良久,他出聲叫人。
不等人進來,沈書又道:“楊完者聽了一個叫梅昌的小人挑撥,以為右丞要讓張太尉發兵浙東,恐怕就在這幾日,要先下手為強。楊完者多年來作戰少有敗績, 唯有去歲不順, 趁此良機, 若不除去他,待楊完者蕩平浙東,不要說杭州,大人就肯定楊完者絕不會揮師北上嗎?”
侍衛已在門外。
達識帖睦邇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先不要進門。侍衛長帶人離去。
沈書又道:“亂軍攻入山東, 直指京師,守得住江南, 就是守住天下糧倉, 打仗無非是錢糧二事。右丞肯點頭招降張太尉, 不也正是想讓太尉與左丞方國珍通力合作,恢複漕糧運輸。草民相信,右丞絕非是畏懼楊完者,大人飽讀經史,有牧萬民之仁心。楊完者克複嘉興,縱兵燒掠全城,豈是官軍作為?”
“你又知我飽讀經史?你們南人不是視外族為蠻夷?”達識帖睦邇諷刺道。
“右丞國學諸生出身,官至大司農,在河南修城池以拒亂軍,威名赫赫,江淮莫有不識君者。”
達識帖睦邇放下了戒備,莞爾道:“南人也聽過本官的事?”
“當今撫萬民如子,右丞多受浩蕩天恩,小民莫敢不知。”沈書一看達識帖睦邇的反應,就知道這頂高帽子戴對了,便開始條分縷析,一說那夜在飄香院張士誠派來孝敬達識帖睦邇的人被殺,抵達杭州當日,楊完者使人在碼頭上接走了這隊人。沈書略去張士誠留下眼線的事實,隻稱梅昌等人是令使蒲遠躬的故交,來杭州後眾人想尋一個路徑求見達識帖睦邇,一是五月有一批金銀玉器送到,另有一批夏糧要送到右丞。
“太尉在隆平,確有一批夏糧,掩楊完者的耳目是其一,另一方麵杭州缺糧,或可稍解燃眉。糧食已由一名姓祝的管勾簽押封庫。但帶給大人的孝敬都被楊完者搜刮去了,我們到杭州時,著實沒有想到會有苗人直接闖到席間。也是令使疏忽,叫楊完者得知了張太尉派人麵見右丞,連日百般阻撓,更殺死我們一名同僚。事發時金達也在,後麵就有了今天的事,第一箭真正想殺的是誰,大人盡可自行判斷,一擊不中,若不收手,恐怕小命不保。這第二箭得了手,也顯然是要殺人滅口。”
達識帖睦邇眉頭一皺。
沈書快速地說:“我確實把金達的手臂按在他口中,不讓他發出慘叫。一則大人的安答今日壽辰,無論如何,發生命案總是不吉利,人喪生前往往以渾身力氣發出悲呼,呼聲含怨,待人死後更會化作魔障令聞者不得安睡;二則金達早已叛向苗人,留之無用,還是我早說過的,大人隻要讓人搜查金達的住處,到他常去的場所探聽,總有蛛絲馬跡可查。草民若有半句不實,這顆頭顱,大人盡管提了去。”
達識帖睦邇沉吟半晌,眯起了眼。
下午沈書回到館舍,先就回房灌了一肚子水,沒找到紀逐鳶,連張隋也不見蹤影,沈書隻得自己去找蒲遠躬。
蒲遠躬穿著單衣來開門。
沈書險些抓狂,看見蒲遠躬榻上被子都沒整理,須發淩亂地將雙腿一分,坐在凳上,一隻手把住茶壺,接著壺嘴往嘴裏灌茶,嗆咳了一聲,弄得胡子都是水珠。
“明日午時,令使去一趟城西禪院,右丞大人將在那裏微服見你。”
蒲遠躬噗的一聲。
幸而沈書閃得快,低頭看時,身上沒有沾上茶水。
“你說什麽?”蒲遠躬滿臉難以置信。
沈書並未細說今日怎麽見到的達識帖睦邇,隻展開將當達識帖睦邇麵說的話一句一句完整複述給蒲遠躬聽。沈書特意說得很慢,說完一遍,將自己和達識帖睦邇各自的心機拆解給蒲遠躬。
“蒲兄最好自己記住,或者我給你寫一張,隻有今晚,你心中要有數,如何與達識帖睦邇談。”沈書道,“達識帖睦邇在杭州賣官鬻爵已久,他沒有楊完者貪財,卻也不見得分文不取,金條還有嗎?”
蒲遠躬仍有些走神,喃喃道:“這就成了?”
“還沒有,得靠蒲兄的三寸不爛之舌。”
蒲遠躬好像聽得受用,胸有成竹起來,末了,隻是有些猶豫。
“這些金條是太守府賞給眾位兄弟吃酒的,如今都拿來貼了公差。”
沈書阻住蒲遠躬的話頭,“沒辦成這事太守尚且如此周到,辦成了這事,隻會更有源源不斷的上次,蒲兄還怕無利可圖?”
蒲遠躬幹笑道:“倒也不是為了錢不錢的,隻是可惜了蘇子蹇白送一條性命。你說季孟你已經安頓了,現在何處?”
“這蒲兄就別管了,總之人是安全的。”
蒲遠躬麵有不虞,“你們都跟著我來,我在太守府最久,按說應護著大家平安無事。平白無故死了個人,已很是不妥,季孟與蘇子蹇這二人向來得太守賞識,人我總要帶回去的。”
“我已著人護送他先行一步出發返回隆平了。”
“什麽?!”蒲遠躬怒道。
沈書奇怪地看蒲遠躬。
蒲遠躬在沈書的直視下坐了下來,避開沈書的目光,少頃,又看過來,歎了口氣:“固然太守大人信任你們,沈書,你們未免太不把我這令使放在眼裏。出發前太守大人可說了……”
“太守大人是說了行事都要聽令使指派,但蒲兄,今日我去飄香院,原是告訴了你,請你派兩個人給我,你不是沒答應?”沈書看蒲遠躬臉色變得難看,知道不能把話說得太絕對,於是以退為進,又道,“我知道蒲兄看我年紀小,怕我吃虧,加上周叔在那,列位仁兄一路來杭州都對我諸多照顧。沈書感恩不盡,隻有來日再報答。其實今天的事,我現在想來還怕得不行,還好那侍衛長是捉了我去麵見右丞,他要是自己做主處置了我,恐怕這會我已經屁股開花在牢裏等蒲兄你來贖我了。”
蒲遠躬點了一下頭,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既然說到這裏,沈書,我還是有話想說。起初你說要多帶四個人,防備太守帶的高手會因事敗殺我們滅口,為兄的就想過,你是不是戒備心太重了。無論你是不是真的同太守沾親帶故,好歹你也稱呼他一聲‘叔’。”蒲遠躬一頓,接著說,“到了杭州後,起初你和蘇子蹇行事,怎麽也會同我說一聲,我的腦筋是不如你倆,你說什麽,蘇子蹇說什麽,你們互相都能很快明白,但畢竟此行我是令使,太守原也是有話吩咐下來的,今日你做事,又是如此。”
沈書嗯了聲,心想老子把事給你辦完了,你還在這裏婆婆媽媽什麽。不過沈書的脾氣不容易動怒急躁,便倒了杯茶,邊喝邊耐著性子想聽蒲遠躬把他的屁話講完。他不經意間瞥見蒲遠躬床榻左手邊的櫃子上擺了一隻敞口的罐子,罐子圓挺的肚子還挺漂亮,描金勾銀。
“你在看什麽?”蒲遠躬順著沈書的目光看去。
“這館舍的人還真有眼色,知道蒲兄是咱們這群人裏最有身份的,連擺飾都講究許多。”
蒲遠躬訕訕笑了一下。
“隻此一回,下不為例,今日是我莽撞,蒲兄生氣是應該。”沈書起身,端端正正地朝蒲遠躬彎腰行禮,再坐下時開玩笑地說,“令使大人不會為此就要同我算賬吧?”
“哪裏話,莫說大家都是太守府的僚屬,就你我的私交,也斷不至於此。”蒲遠躬道,“那明日就按你說的,我去同達識帖睦邇談。”
沈書回房時紀逐鳶還沒回來,一整日疲憊不堪,沈書隻想倒在榻上睡它兩天。蒲遠躬隻需順著自己說過的話說便可,達識帖睦邇也不會多問什麽,不過走個過場,畢竟蒲遠躬才是張士誠派來的令使。
剛剛躺下,蒲遠躬的神色浮了上來,沈書本來是要睡覺,他的呼吸倏然一頓,睜開了眼,眼神中帶了點疑惑。
照說蒲遠躬既已知道自己安頓了季孟,為什麽今日又特地來問?
沈書靜靜坐在榻上,仔細回憶了一遍,越發肯定蒲遠躬櫃子上那罐子,原先是沒有的。
沈書連忙向包袱裏翻出一根炭筆,鋪開紙張,將那罐子描在紙上,喚來館舍的跑堂。
“沒有。”跑堂仔仔細細看了,肯定地說,“咱們從沒有用過這種罐子,別說花紋,就這形製的就沒有。”
劉青給跑堂拿了半串錢,送他出去,叮囑他不要告訴任何人。
待劉青回來,沈書正坐在那想事情,劉青便沒有出聲。
沈書卻在劉青關門同時,朝他招手。
主仆二人湊近了好說話,沈書壓著嗓音問他季孟的情況。
“中午起來吃了半碗粥,我走前能吃下一些魚蝦了。”
沈書點頭:“會慢慢想開的,你跟張隋一個屋,待會他要是回來了,你上來跟我說一聲。暗門的人都回來了?”
“除了張隋都在。”
沈書讓劉青找個人把蒲遠躬盯著,一旦他離開館舍,派個人上來告訴自己,另外再去一個人盯住蒲遠躬的行蹤。
“他要是去苗人的軍營,直接把人抓回來。”
劉青嚇了一跳,“抓令使?”
“我懷疑蒲遠躬來杭州後,倒向了苗軍。”
劉青沉默地點頭,聽令出去。
僅憑一個罐子說明不了什麽,也可能是蒲遠躬自己買來帶回隆平的,不過這當口上沈書不想再出差池。
安排妥當後,沈書和衣睡了一覺,醒來時窗格已暗下來,是晚上了。紀逐鳶沒回來,沈書自己到飯堂裏吃飯,洗漱完,又回床上去睡覺,這一次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正當沈書在榻上翻來翻去時,紀逐鳶回來了。
沈書還沒同他哥說兩句,外麵就有人敲門。
“劉青。”沈書說,並讓紀逐鳶去開門。
“張隋回來了。”劉青說。
“知道了。”沈書哭笑不得,紀逐鳶和張隋是不是一路的他原不知道,直到紀逐鳶剛回來他問過,已經知道這兩人今天一直都在一起。
“蒲遠躬也抓回來了。”
沈書頓時嚇了一跳,腳掌踩滑,身體一歪,險些坐到地上去,腳背在椅子腿上擦了一下。
紀逐鳶連忙把他抱起來。
“沒事沒事。”沈書讓劉青離床近點。
劉青說:“蒲遠躬騎馬去苗軍營房,暗門一個手下拿大棍子把他敲暈,使麻袋裝了,用馬馱回來的,聽候大人們吩咐。”
沈書想了想,決定先不管蒲遠躬,但這麽個人藏在館舍裏,被人看見了或是蒲遠躬醒來弄出動靜,都容易被人發現。沈書便讓劉青先把人帶去季孟住的地方,劉青走後,房裏隻剩下紀逐鳶和沈書兩人。
“達識帖睦邇讓人搜了金達的住處,把他的房間翻得亂七八糟,那裏頭有蒲遠躬給金達的複信,在這裏。”紀逐鳶從懷中摸出一遝用油紙裹好的信紙。
沈書一張張翻過去,不禁心驚肉跳,原來是第一次同金達吃酒後,蒲遠躬與金達便有書信往來,實則二人互相提防,留下書信本也是取信於人的一種方式,是金達為蒲遠躬牽的線,蒲遠躬從沈書的口中得知蘇子蹇死在飄香院的事,給金達遞了封信,說自己已經知道他是苗人放在右丞府裏的眼線,揚言金達如果不幫自己麵見楊完者,就讓他走著瞧,達識帖睦邇早晚會知道他是個吃裏扒外的渾球。
沈書邊看邊鬆了口氣,良久,翻完最後一頁,沈書唏噓道:“還好,蒲遠躬不信任金達,非要見到楊完者才肯親口說出我們此行的目的。”
“所以金達還不知道?”紀逐鳶問沈書,“留著嗎?”
“留著,不過不能放在這裏,最好也不要帶在你身上,回隆平時你先行一步,找個地方把這些都藏起來。”沈書與紀逐鳶商量定了,紀逐鳶又出去一趟,回來時一身都是燒紙的味道。
沈書把紀逐鳶身上衣服扒了,兩人都洗了澡,等到劉青回來,聽他說季孟見到蒲遠躬,問了劉青都是怎麽回事。
劉青:“我說他有可能勾結苗人,為免壞事,先抓起來。季孟把人打了一頓,蒲遠躬被揍得鼻青臉腫,又打不過季孟,說是周仁明著叫他帶隊,實際上將立功的機會都給了季孟、蘇子蹇和沈大人你。他不能白擔幹係,與其辦不成叫殺人滅口了,不如先下手為強。”
“他出賣了季孟?”沈書問。
“沒有,蒲遠躬到杭州之後,先是寄希望於苗將,那些人收他的好處卻並不辦事,不給他麵見楊完者的機會。直到蘇子蹇出事,蒲遠躬才得知金達與苗人勾結。”
蒲遠躬寫給金達的信裏態度突變,顯然正是因為那晚飄香院出事,沈書告訴蒲遠躬金達是苗軍的人,也正是那晚,蒲遠躬提出到處都要用錢,暗示沈書將太守府給的金條拿出來。
這之後蒲遠躬便再也不願意配合沈書的行動,因為他已打定主意要出賣張士誠的計劃給楊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