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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

  沈書被轎子顛得昏昏欲睡, 腦袋幾次磕在木板上,揣著袖子一路瞌睡到家門口。


  “少爺!”趙林要往前湊。紀逐鳶抓了一下他的胳膊,趙林當即會意, 閃到後麵去, 拿過紀逐鳶手裏的燈籠。


  “怎麽在這兒等?”看到紀逐鳶時, 沈書當即清醒了,竹林裏濕霧重,沈書摸了摸紀逐鳶的衣服, 責備道,“不是讓人回來報過了不用等?”


  紀逐鳶牽起沈書的手,低頭。


  沈書嚇得心髒險些跳出來,連小廝帶轎夫, 這園門口堆的都是人,眾目睽睽下, 自己家的沈書倒不怕出去說,抬轎子的可不是家裏的人。


  孫儉收到紀逐鳶的眼色, 拿錢去打發轎夫, 趙林在前麵照路。


  跨進家門,紀逐鳶站住腳,轉過身來, 一把抱起沈書, 橫抱著他就往兩人的院子走。


  “哎!”沈書捶了他一下。


  紀逐鳶看了沈書一眼,沉聲在他耳邊說:“足足等你一個時辰, 讓不讓抱?”


  沈書呼吸不穩,不住往趙林背上掃, 咬牙道:“那你也等進了小院再……”


  “我是瞎的, 什麽也看不見。”趙林明顯憋著笑。


  沈書手腳並用地掙紮了兩下, 紀逐鳶索性把他扛在肩上,一副山大王搶壓寨夫人的架勢。沈書簡直叫苦不迭,不斷叫紀逐鳶把他放下,紀逐鳶卻聾了。


  沈書低頭咬了一口紀逐鳶的肩膀,牙齒沒使勁,鉗著紀逐鳶肩上的衣服與皮肉磨。


  “再用點力,最好咬個牙印出來,那哥哥身上就有你的記號了。”紀逐鳶揶揄道,抱著沈書的大腿,將人往肩上再抬一點,省得沈書滑到地上去。


  紀逐鳶把人扛進院子,卻不是回房。


  趙林在門裏門外牆上插穩蠟燭,又添了兩盞燈,把門一掩,旋即聽見角房裏嘩啦的一聲。


  沈書大罵紀逐鳶道:“你發的什麽瘋,唔……”


  “等你一個晚上,這什麽時辰了都?”紀逐鳶把沈書按回水裏,“等得澡也沒洗,明天一早你就走了。”紀逐鳶突然不說了,鬆開沈書的肩膀,沉默地洗澡,背對沈書。


  沈書舔了一下嘴皮,當即怒了:“你都把我嘴咬破了!”


  終究沈書的理不直,氣也難壯,將濕衣服扔到地上,任勞任怨地拿絲瓜絡給紀逐鳶擦背,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達識帖睦邇多半比張士誠還想要楊完者的命,楊完者屯兵杭州城外虎視已久,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見到麵,讓蒲遠躬提出來,自然一拍即合,頂多半個月,也就回來了。”


  紀逐鳶沒吭聲,展開雙臂搭在桶邊上。


  “頭發洗嗎?”沈書有時候真拿紀逐鳶毫無辦法,他發起火來,是死活都不肯說話。


  果然,紀逐鳶不答。


  沈書試探地解紀逐鳶的束發,見他沒有反對,給紀逐鳶洗了頭,還按了頭皮,捏肩鬆骨。水都涼了,沈書才開始洗自己。能說的全說了,紀逐鳶就是不吭氣,沈書也有點生氣,窩了一肚子火,決定洗完澡就去書房睡,懶得跟紀逐鳶多說。他都十八歲了,又不是八歲,久不久的才出一次門,紀逐鳶三天兩頭就要離家,久的時候一去大半年,他都沒有發過脾氣,簡直莫名其妙。


  沈書越想越氣,三兩下洗幹淨,站起身時,被紀逐鳶伸來一隻腳勾住小腿,嘩啦一聲摔回浴桶裏。沈書“啊”的一聲大叫,當即就要撲上去跟紀逐鳶打一架。


  洗澡水淹到臉上,沈書連忙閉氣。


  紀逐鳶也沉到水裏,親上沈書的唇,頂開他緊咬的牙關。


  這一口氣渡過來,沈書原還能憋得住一會,現在一點也憋不住了,不由得張嘴要吸氣。


  紀逐鳶霸道地吻他,雙手架住沈書的胳膊,讓人浮出水麵。


  沈書看到紀逐鳶眼底的笑意,明白過來上當了,氣得把紀逐鳶的嘴唇也咬破了,分開時沈書得意洋洋地舔了一下牙。


  紀逐鳶大笑,在他耳邊小聲說話。


  “不幹!我生氣了!”


  紀逐鳶又湊過去說話,如是五遍,沈書心不甘情不願地轉過身。


  月亮子時方出,照亮簷下一排竹鈴,清風撩動竹片。


  沈書濕淋淋地靠在紀逐鳶懷裏,睡了一會,醒來時感到紀逐鳶在親吻他的耳朵,笑著躲了一下。


  “弟?”紀逐鳶不能確定沈書醒了還是在做夢,輕喚一聲。


  沈書迷糊地往紀逐鳶胸膛靠,卻把被子掀了。


  紀逐鳶忙把被子抓回來,裹緊沈書。紀逐鳶看他良久,並未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撥弄沈書手腕的發帶。紀逐鳶抓過沈書的一隻手,親了親他腕上的勒痕,將沈書抱得更緊。


  沈書不舒服地哼了一聲,醒來,虛著眼睛打量紀逐鳶,反抬起手輕拍兩下紀逐鳶的臉,撓他的耳朵,把手指塞在紀逐鳶的耳朵裏,抓他的耳垂。沈書微微張開嘴,喘出一口氣,滿背汗出如漿,眉心微微蹙起。


  啟明星墜在天邊,薄霧從竹林散開,沈書打著哈欠吃了早飯坐著喝濃茶。他心中說不得有點失落,一整晚沒睡好便罷了,早上起來,紀逐鳶已經不在家中,一問,竟然是早上就把兵帶到城外去拉練。


  沈書氣個半死,喝完茶,心情好點了,沈書便尋思去書房給紀逐鳶留封信,剛站起來,他又一屁股坐回去。留屁!得讓他哥也嚐嚐不招人待見的滋味。沈書伸著隻穿木屐的腳,新出的朝陽灑在腳背上,沈書動了兩下腳趾,起來換鞋子衣服,周戌五送行囊過來,沈書打開看了看,看到李恕送他的短刀,沈書的眼神一沉。


  “你給柳奉亨安排一下,劉青不在的時候讓他隨著一塊去讀書,叫夫子考一考他。”


  “是。”


  “你同鄭四,凡事商量著,拿不定決斷的,就問我哥。”沈書略思忖片刻,又道,“或者問舒原。”


  “少爺囑咐幾遍了。”周戌五笑道。


  沈書不禁一哂,重新係緊包袱,“那我不囉嗦啦,這就走了。”


  因紀逐鳶沒有來送,沈書心裏總覺得缺點什麽,跟劉青坐進馬車,沈書便把包袱抱著打瞌睡。馬車接沈書和劉青到主城去與大部隊會合,然後換馬,出城小半日即可登船,馬也上船,再坐船南下,順水一夜即到。上午出發,則進城時已入夜。


  “聽說沒有宵禁。”蒲遠躬笑吟吟地答道。


  八名文士在同一間艙房內坐著吃茶,沈書過去同季孟坐。


  “季兄。”


  季孟側身讓沈書有地方可坐,他靠在舷窗邊,手中托著茶盞,示意沈書看窗外。


  岸邊十裏,俱是來往河海船隻卸貨的地方,無數船夫、腳夫打著赤膊在裝卸箱子或是麻袋,有人當場開箱驗貨,衝天的香料氣味從岸邊飄到尚未起錨的貨船上。沈書等人坐的是糧船,隨運往杭州的夏糧一道過去。


  沈書好奇地往那些船上看。


  季孟牽了一下他的衣袖,讓他看某隻船上扯開的油布,油布隻掀開了一個角,大腹便便的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正在清點,身邊帶個小童,小童端個小杌子,要寫字時隨處放下小杌子,架在上麵寫。


  “那是什麽?”隻見俱是米黃色的圓長條,一頭尖一頭平,足有成人的手臂長,遠沒有手臂粗。


  “皇帝馬棰開雲南,始得一象來中國。”季孟道,“那便是象牙。”


  沈書點頭。


  季孟將他當做弟弟,指給沈書看許多停在碼頭的貨物。


  “多半來自三佛齊、爪哇等地,喏,豆蔻、珍珠,檀香、玳瑁、降真香,那是龍腦。”


  另一文士過來盤膝坐下。


  “子蹇兄。”沈書笑著讓了他一個位子。


  “唔,季孟的老丈人,生意都做進大都城了。”蘇子蹇戲謔道,“讓你季兄送你些。”


  沈書不是第一次聽人調侃季孟了,實則不止他,在隆平為官的大多家底殷厚,當中又以周仁為首。季孟自己本是個窮書生,老丈卻家財萬貫,隻得一個獨女,招了季孟入贅。他那老丈沈書也隱隱聽過,是個奇人,早年喪妻,如今妻已去世近二十載,他老丈人竟也沒有續弦,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正因喪妻後不娶,膝下才隻有一個女兒。


  而蘇子蹇向來說話刻薄,對著季孟少有好臉,卻又總愛同季孟待在一起。季孟交遊甚廣,多半也是手頭寬鬆的緣故。


  沈書敷衍蘇子蹇兩句,起來到其餘人中間去說話,船開動後,沈書告罪回房去睡覺。


  劉青正在歸置沈書的行李,掃榻,泡茶。


  “這些就不必做了,兩頓飯的功夫咱就差不多得下船了。”沈書打了個哈欠,坐在榻畔脫鞋。


  劉青向窗外瞥了一眼。


  沈書翻個身對著裏麵,揚了一下手。


  劉青便出門去。


  船微有飄蕩感,走得很穩,沈書睡覺不愛關窗戶,聞著濕潤的江風,他頭挨到枕頭便睡得不省人事。睡夢中沈書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當即嚇得醒了,扭頭一看,沈書眉頭緊皺,眼睛眨了幾下。


  “你怎麽在?”


  紀逐鳶抱上來,低聲道:“我給朱暹說了,來隆平這麽久,還沒空去杭州轉轉,想陪你去玩幾天。”


  “玩什麽……”沈書越想越不對勁,把紀逐鳶推開,坐起身,瞪了他一會,“不行,到杭州你換個船,一晚上就能回來。”


  紀逐鳶不說話,看著他。


  沈書一個頭簡直兩個大,“蒲遠躬認識你,周仁派來的人裏頭也可能有人認識你,咱們倆都不在隆平……”


  “你讓我留在隆平做人質?”


  “不是,你怎麽這麽想?”


  “那我跟你一起去有什麽不行?”紀逐鳶道。


  沈書頓時語塞,無奈地看了一眼別處,再看回紀逐鳶,“此事絕密,周仁讓大家連枕邊人都不能說,他沒有派你去,你又不是個閑人,出現在這裏,這說明什麽?”


  “說明我不放心你。”


  沈書本在氣頭上,聽到紀逐鳶這麽說,突然心裏一軟。紀逐鳶從來不壞事,跟著來確實隻可能有一個理由,就是想跟在他沈書的身邊,怕他有什麽危險,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要把人罵一頓。


  “而且我有準備。”紀逐鳶的包袱就扔在榻畔,他撿起來,給沈書看包袱裏帶的“毛”。


  “這什麽東西?”沈書哭笑不得,看著紀逐鳶拿出來,有眉毛和胡子,“你哪來的?”


  “羅本給我粘的,他沒事就在勾欄裏混,還有這個。”


  “他讓你塗脂抹粉?”


  紀逐鳶臉色微紅,“抹點粉,你看哪裏合適,再把這痣粘上去,還有眉毛胡子,我給你當個忠心的老仆。”


  沈書還是沒想通,紀逐鳶是怎麽混到船上來的。


  “我牽馬,上來就沒下去。”


  沈書靈光一閃,“劉青知道?”


  “嗯,他知道。”


  “那他不告訴我?他到底還想不想吃我家裏這口飯了?看我不……”沈書話音未落,被紀逐鳶按在被窩裏,堵了唇一通親。沈書兩隻腳蹬來蹬去,不肯屈服,被紀逐鳶吻了一會。


  “還生氣嗎?”


  “有點。”沈書誠實地說。


  紀逐鳶便又低頭吻他。


  沈書整張臉紅撲撲的,抱著紀逐鳶的脖子,主動去親紀逐鳶的嘴角。紀逐鳶仿佛得到了某種許可,開始巡視他的領地。


  下午,沈書餓了,不敢讓紀逐鳶出去找吃的,胡子也不能老貼,貼的次數多了,到時候粘不穩,上哪去找胡子?正打算起來穿外袍找吃的去,有人敲門。


  原來是劉青,見他們倆午飯都沒吃,送吃的來了。


  吃飽喝足後,紀逐鳶抱著沈書說了會話,兩人都有點犯困,便抱著睡覺。傍晚劉青送飯來,起來把飯吃了,便開始收拾東西,紀逐鳶整理床鋪,坐在榻畔開始敷粉粘胡子。


  貼上之後,紀逐鳶足足老了二十歲。


  沈書看了半天,覺得沒有地方能貼羅本給的那顆痣。


  “太大了,貼在下巴像媒婆,貼在哪都太明顯了,反而惹人注意。”沈書想了想,出去叫劉青,把他的筆墨取出來,往紀逐鳶的臉上點了幾顆痣,如此一看,紀逐鳶的相貌又更平凡了些。


  “太高了。”劉青道。


  沈書點頭,“這沒法改,走路的時候駝著點,對,就是這樣。”當初紀逐鳶因為個子高,常常不自覺駝背,後來跟穆華林、高榮珪習武,穆華林特意糾正過,再後來他打的勝仗越來越多,打出了自信,加上領兵,養出了氣勢,自然就改掉了駝背。


  船泊岸了,劉青在房間外麵等。


  紀逐鳶低頭說:“我去牽馬,晚上過去找你。”匆匆在沈書唇上一吻,先離開房間。


  沈書壓根沒想到到了杭州還有人接風洗塵,眾人前腳下船,後腳便換了一艘畫舫上船。


  原來都是張士誠的幕僚,降元之後,陸續派了些人潛在城中。他們各自都有個場麵上的身份,多是假以坐賈的身份,在杭州開個米鋪、布莊、雜貨行之類,貨物一來一往,消息便可夾在裏頭。


  蒲遠躬把沈書介紹給眾人,沈書知道他的意思是混個臉熟,將來辦事好行方便,便做出略有怯場,強行壯膽的模樣。有人敬酒,沈書都是二話不說,直接一飲而盡。船上的酒入口醇厚,沈書喝了許多,也不覺得醉。


  人人身邊都坐個斟酒的姑娘,斟完酒便要往身邊的男人懷裏坐。沈書嚇了一跳,直覺就要跳起來。


  旁邊一聲驚呼,所有人都看過去。


  蘇子蹇大聲笑道:“季兄莫不是怕家中母老虎,喝喝酒而已。”


  季孟狼狽地推開身邊的女人,臉色陰沉難看,朝主人家略一拱手,當即就要告辭。


  蒲遠躬表情一沉。


  “我去看看。”沈書起身追出去。


  畫舫中不知道說什麽,一時間哄堂大笑。


  沈書出來看見季孟在船頭站著,畫舫行在水中,他現在告辭也下不去船。季孟朝水上的小舟招手,終於有一葉扁舟靠過來。


  “季兄,大家都在,此時走了,令使的臉麵……”沈書感到季孟在他手掌裏捏了一下,便即鬆開。


  季孟退後一步,冷笑道:“隻有他蒲遠躬有臉,他蘇子蹇什麽東西,不是羨慕我娶了個富家千金?成天把這事掛在嘴上說,他都不要臉了,我何必照顧他們的顏麵?”


  畫舫裏一片寂靜。


  季孟招來的小舟停在畫舫旁,畫舫搭了踏板。


  沈書急道:“子蹇兄吃醉了酒,說胡話呢!季兄!”


  “他要走讓他走,大家都不是東西,就他季孟最是個東西!”蘇子蹇從船裏出來。


  沈書肩膀被人抓了一下,聽見蘇子蹇的聲音一通亂罵。


  蘇子蹇把沈書往後抓,站在畫舫船頭痛罵季孟軟骨頭,靠女人吃飯的孬種,而季孟鑽進烏篷裏,任憑他怎麽罵都不現身。


  蘇子蹇氣得拔下鞋子,手一揚砸了出去。


  烏篷船恰恰掉頭,咚的一聲,蘇子蹇的鞋從烏篷彈到水中。


  “呸。”蘇子蹇朝河裏唾了一口,拍一下沈書的肩膀,“不理他,走,回去吃酒。”


  沈書:“……”


  船上一時十分尷尬,姑娘們都已退下。沒有姑娘就好,沈書半喜半憂,喝了口酒。


  季孟抓他手那一下,似乎頗有深意。沈書懷疑地瞥了一眼席上的主人家,蒲遠躬臉色不好看,強擠出笑容同那人說自己的朋友酒量太淺,這是醉了。


  主人沒說什麽,他身邊帶的人……


  沈書挨個看過去,每個隻看一眼,以免落了刻意。其中有兩個人,長得不太像漢人,沈書低頭喝了口酒。蒲遠躬、季孟,也許還有蘇子蹇。


  沈書一瞥蘇子蹇。


  蘇子蹇氣得不輕,斟酒的手直抖,文士裏有個姓秦的離席到蘇子蹇的食案後坐下,拿了酒壺替蘇子蹇斟滿,笑著同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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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馬棰……中國”引元魏初《觀象詩》。三佛齊在蘇門答臘島東南部,是唐時海上強國室利佛逝,麻喏巴歇興起後逐漸被取代,宋元時稱三佛齊。


  工作日一般還是日更四千,周末可能會加更=。=加更會提前說的,食用愉快~啵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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