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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薊州, 明月萬裏。


  “朔日都過了,月亮還這樣圓。”韓林兒興致勃勃地朝穆玄蒼說,穆玄蒼卻有心事。韓林兒臉色一沉, 狠狠一腳踹過去。


  穆玄蒼避開了他的腳。


  韓林兒騰地一下起身, 攏緊身上衣服, 一言不發地入內睡覺, 一幹侍從跟在後麵, 除了四個貼身服侍的婢女, 還有四個侍衛。


  “門主。”穆玄蒼的手下圍聚過來。


  穆玄蒼擺了一下手, 手下又如來時一般, 悄無聲息地退去。穆玄蒼端起酒杯, 飲盡最後半杯濁酒,酒液嗆喉嚨,他咳嗽了幾聲,從懷中摸出前幾日收到的信, 信紙已卷起毛邊。


  次晨穆玄蒼還在睡覺, 外麵吵鬧, 韓林兒直接衝進了他的房間。


  “快起來!還睡什麽?!”


  衣服丟了穆玄蒼一臉, 他起來穿衣服,從韓林兒慌張的話裏聽到,毛貴一早發詔出去, 大肆擴征兵馬,同時向四方捎糧。


  韓林兒氣急敗壞, 在房中走來走去,怒氣攫住他的神智, 他抓起桌上一個茶杯, 猛然砸在地上, 茶水濺濕了韓林兒的袍角,他便把大氅也脫下來,丟在地上,泄憤地踩了幾腳。


  “我沒有發過這樣詔書,誰在詔書上用的印?”韓林兒不住喘氣,站著使他疲憊,隻得坐下來,瞪著眼看穆玄蒼。


  穆玄蒼束上銀腰帶,綁好袖口,漆黑如墨的頭發散在後背。


  韓林兒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睛有些發紅,嘴唇顫抖地質問穆玄蒼:“是不是你?”


  穆玄蒼抬眼看他。


  韓林兒腮幫抖顫不已,良久,咬牙從齒縫中擠出虛弱的聲音:“你串通毛貴,好來篡我的權?”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想的沒錯,當初是穆玄蒼要帶他來找毛貴,細想想,那夜與劉福通分開本就有些蹊蹺,所有人都被打散了,偏偏暗門的人還在,穆玄蒼的手下目標明確,就是要把他從劉福通身邊帶走。


  “此處距離大都皇城已相當近了,毛貴的兵馬不足,若不擴征,如何應對大都官軍?”穆玄蒼反問韓林兒。


  “那是他們的事,沒人問過我什麽意思!”韓林兒怒道。


  “那陛下是什麽意思?”


  穆玄蒼站著,韓林兒坐著,頭頂高度還夠不著穆玄蒼的胸,氣勢上竟先輸了一截。韓林兒神色不悅,但想來想去,毛貴拿下濟南路後,選用元舊官,很快便穩住了北方各路的人心,他是個有心思有才幹的人。


  “毛大將軍設賓興院選官,造大車百輛運糧,在萊州擴大屯田,官田僅征其二,接著攻下薊州,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麵發展。陛下若有什麽疑心,不應該對毛大將軍,反而劉福通在衛輝再次失利,陛下該派人當麵斥責,如此才是賞罰分明。”


  韓林兒知道穆玄蒼說得沒錯,不禁攥緊了拳頭,他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穆玄蒼帶他投奔毛貴之後,一切都比跟著劉福通好多了,雖然比不上安豐。安豐什麽都有,有娘,有軟玉溫香的姑娘們,是韓林兒自己避開守衛,混到了劉福通的軍隊裏。


  穆玄蒼蹲下身,為韓林兒拍去鞋麵的灰塵,拈走袍角的茶葉,他按住韓林兒的膝蓋,仰視他。


  “陛下年輕,有許多事都可以慢慢學,毛貴是一個好的老師。我帶你來,就是想讓你從近處觀其行,他用兵如神,遠在劉福通之上。上個月在濟南,你不是也大讚毛貴興農有道嗎?”穆玄蒼耐著性子說,“陛下的印章,就在你的書房裏收著,誰也拿不走。”


  韓林兒微微睜大了眼睛。


  穆玄蒼點了一下頭,說:“一個人的威望,是他的功績所定。毛貴發出的詔書,無須有陛下的印章,隻要有他自己的印鑒,便可以令行四方。”


  “可是我娘說,隻有我的命令才是聖旨。”這話韓林兒說得心虛,他不由自主避開了穆玄蒼的注視。


  “須先擁天下,方能坐天下。陛下的娘難道不曾說過,劉福通為何那麽急著讓陛下在亳州稱帝?”


  韓林兒咬著嘴唇,抬頭看穆玄蒼,一隻手突然緊緊抓住穆玄蒼的手背,猶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想隻做一個替死鬼,一個讓他們捏在手裏扯線擺弄的傀儡,你幫我。”


  穆玄蒼看了他一會,低頭道:“無論什麽時候,卑職都會保護陛下。”


  “就因為你欠了那個金人一條命嗎?”


  穆玄蒼神色微微一變。


  韓林兒緊張地說:“他都已經死了,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為什麽要受旁人的挾製?他算個屁!”


  穆玄蒼一哂,淡道:“他挾製不了我。”


  “那你……”


  “這是我的命。就像你會成為小明王,舉義旗把韃靼驅逐出漢人的地方,讓他們滾回漠北。”


  韓林兒臉上浮起一絲紅暈,穆玄蒼描述的場景讓他心頭輕飄飄的。


  “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凡要發布四方的詔書公文,一定要讓我過目。”得到穆玄蒼肯定的回答,韓林兒心滿意足起來,特許穆玄蒼陪他用了早膳,才在婢女和侍衛的拱衛下離開。


  穆玄蒼卸下溫順中略帶恭敬的笑意,對著韓林兒的背影,眉頭就蹙了起來。他把屬下叫進書房,詢問毛貴是否已經把征兵詔書發了出去,接著又問了幾個問題,乃是毛貴的兵馬動向。


  “行了,你們到外麵守著。”穆玄蒼剛讓手下出去,不到片刻,手下帶來一封新鮮的密信,憑封蠟上的細痕紋就知道是馬棗放鷂子送來的。


  穆玄蒼本來是要給隆平去一封信,順手便把馬棗幾次送的信找出來,連在一起。寫完給沈書的回信後,他想了想,筆下便道:“不日毛貴預備攻漷州,若順利,至遲四月,大都即下。盡快送康裏布達返江南,勿令孛羅帖木兒生疑。”


  ·

  三月廿五,高榮珪能憑著旁人攙扶下地了,康裏布達讓大夫製些丸散,如此便省了路上停下來給高榮珪煎湯藥的麻煩。


  連日裏都是康裏布達在忙裏忙外,高榮珪難免生出一些感慨。


  “在滇南那會兒,都是我幹你幹的事兒,如今可掉了個個兒了。”高榮珪笑道,“得虧幾位兄弟來得及時,否則我老高要受炮烙之刑了,那可不是這幾日的功夫能養得好的。”


  比起康裏布達,白霜和馬棗更喜歡跟高榮珪打交道,康裏布達的話不多,又是胡人,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胡坊與暗門近年來摩擦不少,真要結交這個朋友,來日反目也是徒增憂愁。


  幸而這趟旅程不會太長。


  “你要不然進去睡會,吃了午飯我要去拿藥,再買點路上吃的用的。”康裏布達把高榮珪的躺椅挪到有太陽的地方,把人扶過去,讓高榮珪躺著曬太陽。但這西北之地總是有風,康裏布達又想把他弄到屋裏去。


  “哪兒就這麽虛弱?我就在這裏曬太陽,還能看著你們忙活。”高榮珪樂嗬嗬地說。


  於是康裏布達不再管他,把曬在繩子上的衣服和各色褥子都收起來,進柴房去清點所有人的兵器。


  “我看你這個傷受得值。”白霜過來說。


  高榮珪知道他在笑什麽,當日康裏布達到貨棧與他相會,把他老高睡了,丟下一個胡人卻花,半夜就走,儼然是個冷心冷性的情人。這幾天康裏布達卻對高榮珪無微不至,成日都關在他的房裏陪吃陪喝陪|睡,自然,隻是躺在一張榻上。大夫一日看過,讓高榮珪不許再有大的動作拉扯,否則傷口反複撕裂,將要耽誤更多時日。


  睡在一個榻上,又不讓他碰,也就算了。最讓高榮珪氣絕的是,康裏布達也不碰他了,打從確認他老高這副身體沒什麽大問題之後,康裏布達便沒有再像他醒來那日那般熱情過。那日兩人把話說開了,高榮珪每日裏跟泡在蜜罐裏似的,二人互通了情意,反倒還不如從前,從前見了麵就辦事,現在天天見麵,天天相敬如賓。這口氣還沒地方出,怎麽想也是自己不爭氣。


  於是兩人每每獨處,高榮珪便言語和眼神示意,試圖讓康裏布達注意到他也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康裏布達卻始終視而不見,上了床就睡覺,真睡覺,心硬如鐵。


  高榮珪隻得把這股憋屈往肚子裏咽,回了白霜一句:“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呐。”


  康裏布達從柴房出來,恰好聽見高榮珪千回百轉的一個“呐”字。


  “少爺來啦。”馬棗見康裏布達心情不錯,奓著膽子招呼他一聲。


  康裏布達立刻掛上了冷淡豔麗的一張臉。


  高榮珪渾身一個哆嗦,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夜幕沉沉時,信鷂在馬棗的窗台上打了個滾。他抓了一把小米,往碟子裏注滿清水。


  外麵有人叫了一聲,馬嘶與馬蹄聲也紛雜不堪。他們住的村子裏沒有城牆,隻在進出村口的路上,偶爾附近有山賊出沒時,社正會讓村民輪流守衛。這幾日裏還算太平,正是探得這情況,他們打算連夜離開。


  “都好了?”馬棗拉開門。


  “差不多了,趕緊,誰來趕馬車?”白霜不經意瞥了一眼房內,複看著馬棗的臉說。


  “讓苟榮駕車,他趕車最穩。胡人怎麽辦?”


  “我給他的茶裏加了點料,今夜他會睡得很沉。”白霜道。


  馬棗眉頭一皺:“你告訴康裏布達了嗎?”


  “他哪兒顧得上這人,雖然都是胡坊的,這人跟他又不是一邊的。帶著也費事,有手有腳的一個人,你說用他呢怕他是詐降,不用他還得每天出一個人的糧食。我看算了,反正多出來一匹馬,留給他騎。”白霜催促馬棗快點,便去牽馬。


  康裏布達把高榮珪抱上馬車。


  “謝謝了。”高榮珪喘著氣,倒比康裏布達都累。


  康裏布達低頭堵上他的嘴,分開時看著高榮珪仍濕潤的嘴唇道:“你說什麽?”


  “忘了,下次我注意。”高榮珪也不知道自己是嘴瓢了,還是想看看他要是違反跟康裏布達說好的,相互之間不那麽客氣,康裏布達會怎麽懲罰他。要都是這樣懲罰,那他大可以做個文質彬彬的人,不就是謙遜禮讓,謝來謝去麽?康裏布達管這個叫客氣,如今知道康裏布達不過是要親他兩下,那高榮珪自然找機會做個斯文雅人。


  稍微不當心,就隻得躺平了讓康裏布達“懲罰”一下。


  ·

  三月快完的時候,沈書才收到白霜的信,嚇得肝膽俱裂,看著看著信,沈書一拍桌子騰地站了起來。


  孫儉在外麵問:“少爺?”


  結果翻過一頁,康裏布達和高榮珪都脫離險境,趕路一整日,找到地方落腳,高榮珪身上都是鞭傷,失血頗多,但好在敵人不曾真的要他性命。阮苓,這是什麽人?沈書聞所未聞,眉頭越皺越緊。


  白霜信裏說康裏布達提到,這個阮苓和馬棗,都是奉大都一位王爺的命令,查訪傳國玉璽的下落。這不是謀反嗎?轉念間沈書突然想起來,自己等人也是在造反,氣稍微順了點。


  穆華林替蒙古皇帝找玉璽,脫脫也是,保不齊這個什麽王爺也是在給皇帝找。但當初穆華林賴胡坊偷換了玉璽,還向天子求情,寬饒胡坊數月時限。如今限期已過,也圖娜南下是否跟這有關係?


  另有一個可能,穆華林這一整套說辭都是假的,隻是為了唬老坊主拿出王族金印來救女兒。


  大都的蒙古貴族們盤根錯節,上都還有不少,更不要說漠北往西,孛兒隻斤家族的藤蔓早已肆無忌憚地伸向八方。


  沈書看到穆玄蒼的名字,還是不禁心裏一跳。他僅憑馬棗隻言片語的匯報,便基本確定了這位被蒙古人盯上的胡坊少爺就是康裏布達,康裏布達這一族漂亮得掩蓋不住,五官特征明顯,馬棗隻要見他一麵,行程日子對得上,便很容易確定身份。


  也是湊巧,穆玄蒼這名手下恰好在那位王爺的府中潛伏。暗門無孔不入的滲透,在此刻才真正讓沈書第一次感到恐怖,他忍不住想,那皇宮裏有沒有暗門的人?難怪穆華林在無法收服穆玄蒼時,迅速聯絡朝廷多年來布置在暗門的人員,混在支持洪修那些人當中,盡快把這人推上門主的位子。


  有些事情沈書以前想不明白,看了這信,當時便有豁然開朗之感。穆玄蒼追查洪修時,對洪修那副與世無爭的表態就不太信任,那時自己還對穆玄蒼有許多勸解之言。如今看來,穆玄蒼是深諳這些人的反複無常。


  在暗門那樣的地方浸淫著長大,穆玄蒼的過去決定了他總是不安、懷疑,對普通人而言,這種多疑十分不利。


  但對穆玄蒼而言,這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所以查到洪修的“遺物”竟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轉送了出去,線索倏然斷了,被囚禁審問的幾人也死於種種看似合理的原因。穆玄蒼當時懷疑的第一個對象,便是穆華林,哪怕穆華林否認了,現在看來,穆玄蒼未必相信穆華林真的不是背後主使。


  看到白霜在信中說,馬棗是穆玄蒼派去保護他們進入江南地界,沈書難免唏噓動容。


  沈書翻來覆去把信看了兩遍,以免錯漏什麽信息,當即給穆華林寫信。他從未向穆華林說過康裏布達是要去甘州取回脫脫的遺產,李維昌知道。沈書的筆停了下來,那穆華林會不會也知道了康裏布達是去甘州取脫脫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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