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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八

  地麵上的影子一頓, 霎時分開成為三個。影子的背後襲上一片薄薄的劍刃,落下來不過是一絲細線。


  沉悶的滾動聲響過屋脊,接著便是麻袋砸在地上的撲撲聲。


  夥計心裏犯嘀咕, 緊咬嘴唇, 搓了搓冷得有點發麻的上臂。這時他肩頭被拍了一下, 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康裏布達背著一隻大麻袋。


  夥計駭得微微張大了嘴,瞳孔劇震。


  康裏布達一個警告的眼神。


  夥計心裏頭猛跳,囁嚅道:“這邊、這邊, 還幾步就到了。”


  夥計沒有撒謊,沒走到兩條街, 麵前就有一排貨棧, 對街的一排都是門, 看不出裏頭有人沒人。夥計正要走時, 康裏布達叫住他。


  那夥計渾身一抖, 唯唯諾諾地轉過身來。


  “多謝了,我替京師的貴人辦事, 奉的是大公主駙馬爺的命令,不便多言。此人從和林一路追蹤我到此, 不得不順手收拾了, 否則要帶累小哥。”


  夥計快嚇哭了,連忙作揖:“小的知道,小的絕不亂說,從今日起,小的就是個啞巴。”


  “嗯, 慶陽府有我不少兄弟, 他們個個身手都在我之上。”說到這裏, 康裏布達讓那夥計走了。


  夥計東倒西歪地走遠,拐進來時的另一條岔路。


  康裏布達先左右看看,把麻袋靠在屋簷下,提氣躍上靠牆的板車,雙手十指攀住屋簷,一個金鉤,兩腳漂亮地倒掛上了房頂,他身上的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從房頂朝各個方向近處的巷道中看了一遍,靈活地翻下房來。康裏布達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到貨棧入口。


  也許可以直接翻|牆進去。很快,康裏布達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唯一稍有點熟悉的暗門人物,是穆玄蒼,二人雖沒有交過手,當日穆華林驟然翻臉,突襲父親,穆玄蒼動起手來快如流星,他的武功不弱。如果暗門的水平都同穆玄蒼相去不遠,超過十人圍攻,自己便會十分吃力了。兀顏術在時,康裏布達甚少見他動手,偶然有一次兩人聯手退敵,康裏布達隻覺兀顏術也是個中高手,深不可測,聽到兀顏術死訊時,康裏布達也有過懷疑,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殺了?

  康裏布達敲了兩次門,正在猶豫是否破門,早知道剛才不動手,抓了個人,反倒不好行動了。


  “誰?”一個老邁沙啞的聲音從門內傳出,開門刹那,燭光晃在康裏布達臉上。


  康裏布達眯起一隻眼,以手遮了一下。


  開門人是個老頭,懷疑地打量康裏布達遞過的圖紙,咳嗽兩聲,道:“等著。”他轉身時,康裏布達才看清是個駝背。


  這是暗門的貨棧?康裏布達有點懷疑起來,駝背的老者看上去實在不像有功夫在身的人。


  康裏布達耐著性子等了一會,聽見門裏有腳步時,他睜開眼,放下屈起的一條腿。


  “進來吧。”還是那駝背老頭,他側身讓康裏布達入內,看見他把個麻袋扛在肩頭,並未詢問。


  康裏布達看著老者慢條斯理地插上門閂,掛上一把鎖,他的動作緩慢。


  康裏布達心想:如果不是知道這裏是暗門的鋪麵,普通人不會硬闖,真要硬闖的人那就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自然也不會走門了。


  老頭給康裏布達安排了一間房,推開門時,內裏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氣味。


  忍耐了一晚上的康裏布達終於開口道:“不是該有什麽人來見我嗎?”


  老頭半禿的眉毛皺了皺,一手圈在耳畔,擺了一下手。


  好家夥,還是個聾子。康裏布達沒辦法了,隻得揮手讓老頭出去,他還不如回客店去住,好歹地方幹淨。康裏布達一時有點進退兩難,隻因他剛抓的這個人,帶回客店必然會讓人發現,很可能會驚動官府,那就不好辦了。


  康裏布達拉過來兩張板凳,他屁股下還坐著一張。康裏布達放倒一張凳,腳踩在凳腿上,解開了一圈一圈緊紮在袋口的粗麻繩。


  房裏的燈不夠亮,康裏布達找了半天,終於在窗台下找到一盞蒙塵的豆油燈,他麵無表情地從床邊地上找了根秸稈,挑去油燈裏的浮塵,借老頭留下的蠟燭點燃這盞燈。


  麻袋裏的人早已被康裏布達打暈,隻能任憑他把臉扳來扳去。康裏布達眉頭皺了起來,燭光混著燈光,照得那人一臉發黃。


  他抓的這個人,五官眉目輪廓深邃,絡腮胡子占了半張臉,顯然是胡人。胡人不代表什麽,康裏布達把袋子從他身上扒下來,在胡人身上來回摸了摸,摸出來一塊銀牌。


  旁人見了,隻會以為是胡人佩的裝飾,那是一麵有陰刻西番蓮紋的銀牌,另一麵是一隻大雁。


  這種令牌康裏布達認識,胡坊下屬的落雁坊中凡有級別的首領都有佩戴。


  銀牌當啷一聲被康裏布達丟在桌上,他把胡人的領口拉緊,搬起人來,放到榻上去。


  康裏布達重新把劍拿上,麻袋疊起來拴在腰間,正要出門去尋個貨棧裏管事的問問,他突然又折回來,看了一眼胡人,這次康裏布達確定了,他不認識這個胡人,康裏布達抽出劍來比劃了兩下,放棄地歸劍入鞘。他翻身下床,開門出去,院子裏沒有人。


  康裏布達找了找,通往後院的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便開了。康裏布達側身閃進門裏,經過一段完全的黑暗,新鮮的氣流湧入甬道,眼前豁然開朗起來。


  “什麽人……”一人光著膀子拉開房門,高榮珪一隻手還在抓脖子,他睡得正香,被院子裏的動靜吵醒。


  高榮珪的眼神幾乎立刻就不對了。他揉了兩下眼,抬手就是兩耳光,打得啪啪作響。


  “是我。”康裏布達耳朵裏短暫地嗡了一聲,這時看不下去了,上去推高榮珪一把,“去房間裏說。”


  高榮珪的榻上還有一個人,高榮珪推醒同伴,讓他另外找地方去睡覺。


  “怎麽回事?”


  高榮珪示意他別問了,拿起一堆衣服,看也不看到底是誰的,塞到那人懷裏,把人推出門了。


  室內霎時安靜下來。


  “沈書的安排,讓你我在這裏見麵,他以為我缺人,會帶你去甘州。”康裏布達抱起手臂,打量一片淩亂的床鋪,“這麽快便耐不住了?”


  高榮珪尷尬至極,毛躁地往榻畔坐下,揉了一把頭發,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汗味,脖頸和臉顯然都沒有洗幹淨,還沾著不少塵土。


  康裏布達心中一動,手指伸過去,拈住高榮珪的臉。


  高榮珪一愣,正要後退,康裏布達低頭,不容高榮珪反抗地深深吻他。少頃,康裏布達被推得險些栽下榻去,幸而高榮珪及時伸出手。


  康裏布達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他的五官充滿異域風情,不純粹是青年人的英俊,夾雜著某種動人心弦的魅力。


  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深巷裏的野狗一群連著一群追逐,嬉戲,分散。


  一個時辰後,黑色的武袍籠上康裏布達通紅的肩背,他耳根到胸膛俱是潮紅一片,動人的雙眸濕潤得仿佛隨時會湧出淚來。


  高榮珪癱在榻上,側身坐起來,略微喘息地問康裏布達:“去哪兒?”


  “待會我帶一個人過來,你幫我看著,我要離開一會。”康裏布達傾身過來,贈高榮珪一個令人戰栗的深吻,手指撫過高榮珪的臉,繼而果斷起身。


  人已離去不知多久,高榮珪仍難以平複,他一隻手遮在汗津津的臉上,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


  直到康裏布達將一個大活人帶到高榮珪的麵前,高榮珪才終於回過神,這一切都不是夢。


  他和康裏布達在數千裏外的隴東重逢,絕非偶然。高榮珪舔了舔嘴皮,目光略有凝滯,抬頭看康裏布達,手指虛點了幾下,頭痛欲裂地按住眉角詢問道:“這誰?”


  “你幫我看著人,天亮之前不一定會醒。”康裏布達牢牢用布條塞緊那人的嘴,“我回客店睡,吃了早飯過來,你想吃點什麽?”


  “等等。”高榮珪眉頭深鎖,“這是個胡人。”


  “有人跟蹤我,我殺了兩個,這個留著問話。城裏亥時宵禁,我得在這之前回去,早上讓人看見我正常離開。”康裏布達說,“他是胡坊的人。”


  “你姐派的?”


  “未必,我姐從前領的是平金坊,此人身上戴落雁坊的銀牌。我爹去世前,先就有納門塗,蒙古朝廷現在震動不斷,如果韃靼被打出關外,勢必影響各族的生存。”康裏布達不欲多說,又道,“先不要問這麽多了,天亮以後我會來找你,恐怕沈書給我安排的人就是你了。”


  高榮珪也想到了,沒有這麽巧合的事,慶陽府離隆平府足有三千多裏,高榮珪根本沒有想過會在這裏碰上康裏布達。康裏布達去甘州,可以完全不經過慶陽府。


  “你……”高榮珪低聲道。


  康裏布達正要開門,站住腳,回頭望一眼高榮珪。


  “你當心些。”高榮珪渾身別扭,不敢看康裏布達,聽見輕輕的關門聲後,才抬起眼。方才那一場可謂畢生難忘,高榮珪幾乎要懷疑康裏布達是真癡癡愛慕自己。不過康裏布達在這上頭向來熱情,從前翻來覆去地折騰過了,康裏布達一樣會為了家裏幾個才來的小孩,說翻臉就翻臉。高榮珪自嘲地笑了笑,起來收拾床鋪,到院子裏打了一桶冷水,從肩膀嘩啦一聲衝下去,冰冷的井水令他皮膚上炸出一層寒粒,摸上去凹凸不平。


  高榮珪深深呼出一口氣,扯過袍子圍上。高榮珪敲開了同伴的門,李維昌派來與高榮珪同行的商隊,裏頭有三個武藝高強的,隱隱都以高榮珪眼前這個為首。


  此人喚作白霜,生得瘦條條的,力氣卻奇大無比,一臉毛躁地坐在榻上,不懷好意地說:“看不出來啊,你相好的?”


  高榮珪跟白霜路上打了一架,不分伯仲,但高榮珪懷疑這人在讓著自己。若論單打獨鬥,正大光明地較量,江湖人或者不是他的對手,但要是生死局,高榮珪相信這些人有更多辦法將一個人置於死地。


  那時剛出隆平府,高榮珪成日鬱悶得一身勁兒沒處發泄,成天找茬。現在想起來,高榮珪不覺笑了起來。


  白霜會錯意,嘖了一聲:“男人有什麽好?有女人軟?有女人香?”他摸出個酒囊。


  高榮珪接過來喝了一口。


  白霜自己也喝了口,烈酒穿腸,他直呼一聲:“痛快!”接著又一臉促狹地瞥高榮珪的脖子。


  高榮珪脖子和背火辣辣的一片,有許多細小的抓痕一塊發難。康裏布達總像一隻桀驁不馴的豹貓,想起來就給他一爪子。


  “明日一早我那相好找來,我得隨他到甘州去一趟。”高榮珪由他看,毫無羞恥之意。


  白霜耷拉著眉眼,舔了一下嘴皮,用拇指擦去唇上的酒漬。


  “總管吩咐了,讓我們三個隨你們倆去甘州。”白霜道,“保護你們二人的安全。”


  “什麽?”高榮珪道,“這批貨怎麽辦?”


  “讓商隊帶回去就是,又不是糧食,我們兄弟的本事豈是派來運這些彩錦的?”白霜又喝了一口酒,見高榮珪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拍了一下他的肩,“少主吩咐的,放心吧。”


  “少主,你是說……”高榮珪想到是誰,不由有些驚訝,“沈書?”


  白霜一笑,沒有答話。


  一晚上高榮珪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一會在想胡坊為什麽要派跟蹤康裏布達,是要抓他回去跟也圖娜認罪嗎?一會又在想沈書為什麽是暗門的少主,沈書和紀逐鳶的底他是很清楚的,混進高郵城不過是要討一口飯吃,真正有問題的是穆華林。


  這個少主,應該還是落在穆華林的身上。穆華林是沈書的師父,難道穆華林是暗門門主?這和康裏布達說的合不上,康裏布達說暗門門主是穆玄蒼,前一任叫什麽術。


  這些事高榮珪組織不起來,現在想起來,唯一確定的隻有他會在這裏碰上康裏布達,都是出於沈書的安排。


  這小子……


  高榮珪迷迷糊糊隻睡了一會,房間裏“砰”的一聲響,高榮珪睡得不安穩,險些從榻上滾下去。


  隻見那胡人腳朝上,頭朝下,正用腳試圖蹬開門閂。


  高榮珪:“……”


  胡人瞪著兩隻眼睛,惡狠狠地看他,拚著全力蹬了一下門,腰部歪斜地滑下門去,側身蜷在門邊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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