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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沈書喝了一口水, 瞥見門口有個小孩,那日匆匆一見,王巍清的孩子在睡覺, 並沒看清長什麽樣。方才王巍清的老婆進來添水,也沒說上話。那孩子在門邊扒著門框,烏溜溜的眼珠轉來轉去地看。


  “過來。”沈書做了個手勢。


  小孩猶豫地看了一眼王巍清。


  “浩兒。”王巍清也喚他, 小男孩才慢慢走來,趴到王巍清的膝上,王巍清順勢把他抱起來, 朝他說,“這是你沈叔叔, 咱們住的吃的用的,都是沈叔叔家裏的,過幾日你便到沈叔叔的院子裏去跟其他孩子一塊兒念學,長大後要好好報答沈叔叔一家,知道嗎?”


  還沒有人這麽叫沈書,聽得他隻覺新奇得很, 從懷裏摸出來一個深褐色的小布袋子。


  王巍清一見便皺眉。


  “年都過完了, 就不用了。”王巍清看布袋的輪廓, 就知道裏頭是金銀錁子之類的,過年時沈書給蔡家的三個孩子都送了這樣一個小布袋子。


  “不是四月過生辰嗎?恰巧我帶在身上,你不收過幾日我也是要送的。”沈書仔細端詳了一會王巍清的兒子,小孩被養得很好, 瘦是瘦,但膚色格外白嫩, 應該是隨了王巍清的老婆。還不到四歲, 王浩的個子比同樣三歲的蔡定高了快半個頭, 五官還看不出,這年紀上的孩子都是可愛的,臉圓圓的。


  晚上沈書沒有關窗戶,園子大,就是他和紀逐鳶在這做點什麽,稍微壓著點聲音別人也聽不見。以前沈書怕守夜的小廝聽見,倒不是怕他們出去說什麽,隻是他自己不好意思。現在想想,多半也聽見好幾回了,索性開著窗戶透氣。臘月的寒氣已經完全褪去,夜風溫存而纏綿。


  紀逐鳶剛洗過澡的皮膚帶著說不出的氣味,體溫浸出皮膚,讓人覺得充滿了力量。紀逐鳶的肌肉線條比沈書分明許多,沈書抬手拍了拍紀逐鳶的脖頸,摸到一手的汗。


  沒過多久,紀逐鳶趴在沈書的肩窩裏,一隻手把沈書的長發拿在手上,繞著手指打卷。


  沈書打了個哈欠,說:“王巍清的兒子叫王浩,父母喚他浩兒,你別記錯了。個子長得特別快,將來也許要做你的徒弟。”


  “還小,以後再說。”紀逐鳶不耐煩做人家師父。


  沈書笑了笑,閉起眼睛。


  “他殺了個人,這就算沒事了?”紀逐鳶問。


  “讓李維昌打聽去了,希望沒事。”沈書被折騰得困死了,說著說著話,紀逐鳶再問他什麽,就一點也聽不清了。朦朧中沈書感覺紀逐鳶把自己抱過去,扯被子裹住了兩人,便放任自己安心地在紀逐鳶懷裏入睡。


  第二天午飯還沒來得及吃,李維昌便親自來了,拿出一卷紙鋪平開來給沈書看。


  沈書正在喝茶,險些噴了一地,連忙擦了擦嘴。


  “就這?”沈書是想過太守府畫出來的凶手會跟王巍清對不上,到底沒想到會被畫成鬥雞眼,大方臉,塌鼻梁,最奇怪的是兩道眉毛,像是兩撇自由發揮的雞屎,簡直慘不忍睹。


  “外頭到處都在抓命案要犯,光貼出來的就有幾十個,放心吧,沒人有功夫管你王大哥的事兒。”李維昌翹起腳,喝了口水,“上回我就想說,少爺你有時候小心得過頭了點。現在人心惶惶,打來打去,保不齊什麽時候就得全家玩完,誰有功夫理會私人仇怨,走個過場罷了。叫你王大哥出門的時候仔細點別被當日看見這事兒的人告官去便是,這都是懸賞緝拿,告發要是準了,能得個四五鬥米,誰也不想管閑事,但誰跟糧食有仇啊?”


  “周仁這麽幹,隆平也沒亂,當真稀奇。”這在太平的時候誰敢想,殺了個人都不算什麽事。


  “他屯田囤錢有一手,隻要把老百姓家家的米缸填滿,就能使人心安定。真要是盜賊現身,在隆平府裏作亂,他也不至於不管。但人已經死了,城裏但凡有多的人力,不是種地就是出戰,沒工夫管這些私人恩怨了。反正我見隆平府裏的百姓對張士誠都感恩戴德的,自己家裏填飽了肚子,死的又不是家裏人,虛耗什麽呢?沒人這麽無聊。”李維昌理所當然地說,將一封信交給沈書,“一早上,天還沒亮呢,有人送信來,我這給你帶來了。你師父的信,你自己看,我先走。”


  李維昌似乎還著急去辦什麽事,沈書便不攔他。


  穆華林的信言簡意賅:“設法殺楊通貫。”


  這隻是一道命令,除此之外多的一個字都沒有。沈書眼皮跳了一下,他用手指按住眼窩。


  按照他自己的計劃,看看達識帖睦邇是否真的有意要殺楊完者,要是達識帖睦邇沒有這樣的表現,那就利用紀逐鳶和朱暹的交情,先搭上呂珍,進而找機會說服張士誠的將領,除去楊通貫。


  到了四月初,黃老九給朱府的第一批火器差不多就能製成,朱暹必定會大宴賓客,那會是結識張士誠手底下武將的一個大好機會。


  但這要是穆華林的指示,那就不一樣了。楊完者的苗軍在江浙一帶,是朝廷鎮壓農民軍的重要力量,殺了楊完者,是為了收編他的軍隊?這談何容易?且不論語言不通,苗軍向來就不服管束,有時候也打官軍,其立場就是沒有立場,更像是一夥土匪。搶錢搶糧搶女人,每到一地,如同野火過境,燒得寸草不生。


  這也是為什麽楊完者戰績顯赫,卻很難據守一地,此人隻會打仗,無法守土。要守得住地方,就要與當地的百姓打交道,將軍隊的根兒紮進土地裏。越是在起義初期就懂得自行屯田的軍隊,氣數就會越長,道理很簡單。


  對於百姓來說,他們的心願很簡單,無論誰來,隻要不捎糧,不加稅,他們就更能接受。越是底層的百姓,效忠意識就越淺薄,僅僅是生存就已讓他們耗盡了力氣。小民不曾受過朝廷多少恩惠,自然沒有強烈的“報答君恩”的願望。


  楊完者的軍隊到了一地就是瞎搶,擾亂四方安定,這樣的軍隊隻能像是一群鬣狗,為捕食遊蕩四野。殺了楊完者,他手下還有旁的將領,苗軍並不會因此而瓦解。還極易引起苗軍叛亂,對朝廷無疑極為不利。


  沈書不認為自己想得到的事情,穆華林會想不到。張士誠視楊完者為肉中刺,若能在這件事裏起點作用,要取得張士誠的信任就不難了。付出的代價卻無疑是對朝廷不利的,還是穆華林仍留下了別的後手?


  沈書猶豫再三,晚上上了床,還是把這事告訴了紀逐鳶。


  “這好辦,朱暹收了那支銃,十分滿意,約了我等他這趟回來,到他家裏吃酒。”紀逐鳶意猶未盡地捏著沈書的耳垂,貪戀地嗅聞沈書的頭發,長籲出一口氣,緊緊抱住沈書的腰。


  “他去哪了?”沈書問。


  “杭州。”紀逐鳶的手伸進被子,低聲咬著沈書的耳朵說話,“你別管了,楊完者作惡多端,殺了他正好為許多人都報了仇。”


  紀逐鳶潮熱的呼吸掃在沈書脖頸上,他沒來由一個哆嗦。


  “冷了?抱緊我。”紀逐鳶托起沈書的腰,牢牢看住沈書的眼睛,他的眼神充滿迷戀和熾熱的感情。


  沈書不禁有些沉迷在這樣的溫暖之中,好半晌不能回神。


  “沈書。”紀逐鳶沉沉低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沈書茫然地低頭,捕捉到紀逐鳶的嘴唇,唇舌相纏的感覺帶來深深的戰栗,仿佛藏在這軀殼中的一縷靈魂都同紀逐鳶纏在了一起。


  沈書喘息著同他分開,皮膚從耳根紅到脖頸,加上紀逐鳶說的話,更讓他脖子與肩胛汗濕一片,隻恨不得這一刻一起死了才好。沈書為自己瘋狂的念頭所震驚,眼角滲出淚來。


  紀逐鳶隻看了他一眼,便把他抱得更緊。


  天蒙蒙亮時,沈書才在頭痛中醒來,紀逐鳶還沒醒,很快,沈書滿臉通紅地起來。


  紀逐鳶少有貪睡的時候,大概這幾天挖水渠確實累得狠,他醒來一次,沈書叫他繼續睡,紀逐鳶沒說什麽,抱著被子就睡了過去。


  沈書在院子裏打了一套拳,周身發出汗來,汗水浸潤著他臉色如玉,晨曦中他的眉宇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芒。


  “不錯!”晏歸符在旁邊笑擊了一下掌。


  沈書收了架勢,不大好意思。


  “你哥還在睡?”晏歸符陪沈書到飯堂去,吃飯的地方在數十步外的另一個小院,與廚房相連。由於園子太大,不一定每餐都在飯堂吃,有時叫小廝直接送到房裏。


  “天天幹活,太累了,農夫不易啊。”


  “當心。”晏歸符伸出手。


  沈書便借他的勁屈膝順著下坡的石板放慢了腳步,早上石板濕潤,走得快了有時會打滑。


  “孩子們呢?”沈書確實沒想到,蔡家的三個孩子都服晏歸符的管束,尤其是蔡柔,她有時候看晏歸符還會突然低頭,專門不看他。但叫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來沒有二話,蔡柔的性子別扭,這樣就已是很喜歡一個人了。蔡定則看到沈書還是要上來抱,沈書不在,就跟著晏歸符。


  “睡著,又不念書,起那麽早做什麽?”晏歸符虛起眼睛,望向翠意盎然的竹林,微風送來沙沙的輕響。他一個跨步,從上方伸手來牽沈書,跨進一道院門,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頓時響了起來:“怎麽才來?吃的給你拿了。”


  唐讓看見沈書,立刻把腳從條凳上放下來,規規矩矩地站起來。


  沈書看得心裏發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唐讓就有點怕自己。這很好解釋,應該是紀逐鳶以前沒少教訓人,唐讓怕他哥,所以也怕他。


  沈書拿了早飯來,略微出神地開始吃飯。


  過了一會,他發現唐讓和晏歸符也各自都不說話,突然反應過來,應該是自己坐在這裏,他倆反而不好說話了。唐讓長了點肉,逐漸褪去少年的模樣,隱約有一種介於少年與青年間的俊。


  沈書又看了唐讓一眼。


  “大人也喜歡這種卷餅?我去給大人拿。”唐讓幾乎是跳下了條凳,進了廚房,裏頭便傳出叮叮當當的碗碟相碰的聲音。


  “他這麽怕我幹什麽?我哥教訓過他了?”沈書問晏歸符。


  “你是我們這幫人的衣食父母,大家心裏都知道。”晏歸符收回視線,看著沈書問,“王巍清犯的事到底要不要緊?”


  沈書把李維昌探得的情況說了,又道:“應該不用逃了,你現在身體如何?”


  晏歸符一聽這話,眼睛亮了起來。


  “這陣子晏兄不要懈怠了武功。”


  沈書隻提一句,晏歸符便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每日都練著,就是不知道來了這邊要做什麽。”


  “先什麽也不做。”


  晏歸符:“我也可以去幫忙挖水渠。”


  沈書一愣,大笑起來:“過幾天我也不讓我哥挖了,他一身力氣沒地兒使,才讓他去幫忙。昨天我去看了王大哥,你抽空也去看一眼,多走動。”


  晏歸符了然於心,此舉是為讓王巍清的媳婦盡快明白,王巍清結交的這夥兄弟,都拿她當王巍清的夫人,誰也不會看輕她,如此也有利於修補他們夫妻的關係,當即爽快地答應下來。


  唐讓拿了餅來,沈書一邊吃,一邊問他些問題,很快便弄明白唐讓不怎麽認識字,小小年紀四處漂泊。晏歸符在常州染上瘟疫,受唐讓的照顧,自然是感激這少年。既然沈書問起,晏歸符就勢便說讓唐讓去跟著沈書。


  唐讓頓時惶惑不已,似乎有些猶豫。


  “過幾日我招幾個夫子上來,就在家裏教,不止唐讓,家裏的小廝和王巍清大哥估計都去,橫豎現在有時間。還是得認識字,不然將來告示都看不懂怎麽辦?”多的沈書便不說下去了,低頭吃完早飯,正要離開時,紀逐鳶來吃飯了。沈書便坐下,陪他吃完,兩人又往後山上去。


  “那不是我也要去?”紀逐鳶眉頭皺得死緊,他緊緊握著沈書的手,兩人掌心都有汗,還是要牽著。


  “你就算了,你算我的,我親自教。”


  紀逐鳶心不在焉地嗯了聲,側頭看了一眼沈書,笑道:“夫子或可在床幃間授課,之乎者也學生我一聽就瞌睡。”


  春日和風徐徐,沈書捏住紀逐鳶的嘴,不讓他說。


  紀逐鳶舔了一下沈書的手掌。


  光天化日,沈書幾乎被雷劈了,連忙撒手,瞪著眼睛,用另一隻手握住被紀逐鳶舔得濕潤的掌心,氣道:“你……”


  紀逐鳶勾唇一笑,充滿英氣的雙眉微揚,側過頭來貼近沈書的耳朵,對著萌發了一片青色雜草的田壟小聲說:“我要是瞌睡了,你就寬一件衣服,我便一心向學,你教什麽,我就記什麽罷了。”


  “哥!”沈書耳朵通紅,紀逐鳶來握他的手,他使勁往外抽,卻抽不出來。


  “哎喲,哥倆又來啦。”已經有人看見,從地裏直起腰來。


  沈書隻得由紀逐鳶牽著,他低著頭,不敢看人。


  “東家臉怎麽這麽紅呐?”


  “跟小媳婦兒似的,東家娶妻了沒啊?”一人丟開手裏的一把野禾,用袖子擦了一把臉,問沈書。


  不等沈書回答。


  紀逐鳶朗聲道:“娶了。”


  沈書瞪著眼看他。


  “別想了,你們東家人這麽好,這都十八了,早就有主了。”紀逐鳶含笑看了一眼沈書,牽他往上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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