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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沈書滿身大汗靠在紀逐鳶懷裏, 說話聲音充滿憊懶,“今天怎麽不起來打拳?”


  “吃了飯再打,朱暹上午過來, 碰上了還能切磋兩招。”


  沈書奇怪道:“你怎麽這麽想跟他切磋?”


  “呂珍的副將, 得試試。”紀逐鳶親了一下沈書的額頭, “再睡會?”


  沈書聽到一個“睡”字就上下眼皮往一處攢, 險些當場睡過去,這時外麵有人來了。


  “什麽事?”紀逐鳶高聲問。


  “少爺,大事不好了,你快起來, 出人命了。”周戌五在外焦急地喊道。


  晏歸符在房裏聽到動靜, 起來穿好衣服,挪開蔡瓚揪住他裏衣的手,用被子裹好孩子,把蔡定挪向床裏,睡自己睡的地方,起身出去。


  “怎麽回事?”晏歸符來到沈書的門前。


  周戌五滿臉焦急, 看一眼晏歸符, 不住舔幹燥的嘴皮,隻覺一股火要從嗓子眼裏噴出來, 正想再敲一次門。


  門從裏麵打開, 周戌五的手落了空。


  裏麵沈書和紀逐鳶顯然剛醒, 晏歸符進門便吸了一下鼻子,過去推開窗戶。


  “出什麽事了?”沈書紮上腰帶, 想起來了, 周戌五是一早出去接人的, 沈書眉頭一皺, “王大哥那出事了?”


  周戌五張了兩次嘴都沒能把話講出來。


  沈書倒了杯冷茶給他。


  周戌五手指發抖,捧著喝下去,話從他牙關裏帶著顫音滾出來:“王巍清當街殺人,提了一顆人頭出來,大清早,許多人瞧見,當即向太守府報官了。”


  “什麽?”晏歸符疑心聽錯,“他殺了誰?”


  “不知道是誰,但他割下那人的頭顱,左鄰右舍都嚇壞了,渾身是血,應該沒有錯。”周戌五快速地說,“小的一早去絨線鋪接他,夥計說他去了胭脂鋪,胭脂鋪根本沒人。我就在鋪子裏借了幾個人,一早我是帶的趙林和李賁,他倆也都去找。就在兩條街外,找到的他,我讓李賁陪他在那邊等,我帶著趙林驅散了外麵圍的人。少爺您也知道,這管不了多久,死的那個人不知道有沒有其他親人,就算沒有,他殺了人之後,竟把那人的頭顱提出屋去喂給街頭的狗,許多人瞧見……”


  “死的是個什麽人?”紀逐鳶問。


  周戌五想了一下,點著頭說:“一個男的,成年男子,年紀不小了。”


  “你去絨線鋪,讓夥計去叫李維昌,讓李維昌想辦法把人帶回來。”沈書聽得掌心出汗,指尖微微發麻,想了想,沈書又說,“避著點人,坐船,上岸了再換轎子,讓他注意點別叫人跟蹤上來。不要走正門,如果看到有人上來園子裏,看著點路,千萬別撞上朱暹。”


  “快去。”見周戌五發愣,晏歸符動了動他,周戌五匆忙帶人走了。


  沈書站起身,在房內來回踱步。


  屋裏一點別的聲音都沒有,晏歸符看了一眼紀逐鳶,紀逐鳶則一直擰眉看著沈書,似乎有話想說,卻忍住了。


  “王大哥不是衝動的人。”沈書緩緩開口,“他殺的人如果不是往日舊怨,他一早就是出門去胭脂鋪的,可能是真在胭脂鋪見到了他妻子。死的是個年紀不小的成年男子,要是不是以前有仇,恐怕這個人是……對嫂子……”沈書說不出口,這年月裏他見過太多生不如死的女人,被賣、被奸,像對豬牛羊馬一樣對待,劫掠他人|妻女,在各方戰火蔓延之地,簡直平常得像一日三餐。


  “先把人帶回來,才能弄清楚怎麽回事。”紀逐鳶道,“接下來怎麽辦?李維昌靠得住?”


  “我也不知道。”沈書心亂如麻,硬著頭皮說,“如果沒有人發現王巍清是到這裏來最好,要是有人跟上來……”


  “不能心慈手軟。”晏歸符道,“你要保王巍清,封不住口麻煩就大了,若真如你所料,是為他媳婦殺了人,還有那個女人和小孩,他們倆也不能再露麵。這要看這個案子衙門裏打算怎麽辦了,如果不是什麽要緊的人,隻要王巍清和他老婆孩子都不叫人發現,就能瞞得住。”


  沈書順著晏歸符的話分析道:“這好辦,讓他們躲在園子裏不出去,見到他殺人的人應該隻在那條巷道裏,而且不會多。隻有委屈他們先不要出去,看王大哥怎麽說。”


  晏歸符起身說:“我和唐讓去前門守著,如果朱暹來了,借著給他賠罪,能拖一會,隻要來了就讓小廝進來通報,省得撞上。”


  沈書越想越覺得,王巍清殺人隻有一個原因,肯定是因為他老婆。沈書看了一眼紀逐鳶,紀逐鳶倒了杯茶給他。


  沈書哭笑不得,接過來發著呆喝了。


  “這麽多天了嫂子都沒露麵,我還以為碰不上了。”沈書歎道。這麽多年分離,王巍清向來沉穩,不多說話,但看事情還是明白,也講義氣,當年到了滁陽,韋斌立刻就想把眾人賣了,好往上爬。而王巍清隻是靜待屬於自己的機會,該做什麽就做什麽。


  最初紀逐鳶離開家時,沈書一直覺得王巍清就像另外一個大哥,在他茫然慌張的時候總能令他平複。


  “原本我就沒想過他和他老婆還能重逢,這麽大地方,一個女人帶個孩子,運氣差一點,早就……”紀逐鳶沒有就著話頭說下去,也倒了杯茶喝,“案子進了太守府,如果他們認真查,真被人指認出來是王巍清做的,恐怕隻有讓他先離開隆平府。”


  “離開。”沈書緩慢地點了一下頭,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單是王巍清還不一定會被人指認出來,但他的妻子恐怕有不少人都認識。


  紀逐鳶道:“讓他自己決定,如果要走就盡快送走,避一避風頭,可以讓李維昌安排。”紀逐鳶停下說話,略側過頭,耳朵向著窗戶,聽見一陣腳步聲。


  “有人?”沈書什麽也沒聽見,隻是看紀逐鳶的表情。


  紀逐鳶去窗邊看了一眼,一邊開門,一邊對沈書說:“是李維昌。”


  沈書心說這也太快了,拉開的大門裏現出李維昌帶著王巍清來了。李維昌還帶了兩名手下,也不裝瘸,健步如飛地過來。


  王巍清一條手臂抱著個孩子,另一隻手緊緊地牽著一個女人。


  女人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避開沈書等人的視線。


  王巍清武袍上沾了不少血,已經幹透,孩子趴在他的脖頸裏似乎在睡覺。


  紀逐鳶先讓所有人進屋,關了門,沈書才道:“這是嫂子吧?”


  王巍清低頭看了一眼女子,女子卻始終避著他的視線,神色有幾許難堪,沒有承認。


  “藏在這裏方不方便?如果不便,我們就往城外山林裏去避一避。”顯然,王巍清殺了人之後,過來的路上一直在想怎麽善後。


  “哎,少爺,人我帶過來了,這就先走了。”李維昌正要抽身。


  沈書叫住李維昌,吩咐道:“你帶嫂子和小孩去找個房間,讓小廝給他們拿點吃的。”接著沈書轉過去對年輕婦人溫和地說,“嫂子先去用點東西。”


  見那女子要開口,沈書根本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隻說大人不吃小孩子也不能餓著。婦人使勁從王巍清掌中把手抽出來,接過孩子,她始終安靜地垂著眼瞼,脖子略勾著,順從地跟李維昌離開。


  王巍清捏了一下自己空落落的手。


  沈書問:“王大哥,究竟怎麽一回事?”


  王巍清嗓音沙啞,揉了一下眼睛,垂著頭坐在凳子上,抬頭時眼睛通紅。


  “一早我在胭脂鋪門口碰上蘭兒,就是你嫂子,當時一架馬車衝過來,我不知道是她,她戴了帷帽。人被我攔到一邊時,她的帷帽掉了……”王巍清控製不住眉頭顫動,深吸一口氣,接著說,“她身上都是傷,我殺的那個人,是一個鄉鄰。”


  當年王巍清的家鄉被楊完者攻占,苗軍殘忍,屠殺無數,混亂中王巍清一個不留神,老婆孩子都被驚慌逃竄的人群衝散,他混在流民裏沿途打聽數日,一直沒有找到家人。韋斌是王巍清的同鄉,他家人俱在這場兵燹中喪生,兩個人這才結伴而行。之後王巍清一直沒有放棄尋找老婆孩子,孰料他老婆當時隻是被鄰人帶走。


  “他騙蘭兒說親眼見到我已經跟旁人離開,蘭兒一個婦人,帶著剛出生的孩子,身體羸弱,根本無力反抗。她雖然不相信我丟下他們母子,後來輾轉了許多地方,那畜生在孩子半歲時,便要跟她同房,她想自盡,那個男人就要摔死她的孩子。後來為了兒子,隻好委身於他,在那之前,他就已經……”王巍清眼睛瞪得好似銅鈴,定定地盯著地麵,兩隻手交叉在一起,骨節因用力而發白。良久,他平複下來心情,咬牙道:“戰場上我殺過無數不知道好人壞人的人,隻因他們是敵軍。而這個畜生壞事做絕,憑什麽可以安然無恙地活著?我恨不得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把蘭兒身上的傷痕十倍百倍還給他,隻割下他的頭,已經便宜他了。”


  紀逐鳶握了一下沈書的手。


  沈書這才察覺自己掌心裏都是汗,。紀逐鳶把一杯茶放在沈書的手裏,讓他喝。


  “這樣的人死了會下地獄。大仇既報,當時到底都有誰看見你提他的頭出門?大概有多少人?”


  “十來個?殺他時他叫得跟豬一樣,驚動了些人。我看到蘭兒身上的傷,她脖子手臂都沒有一塊好肉,除了臉,那禽獸怕她出門時被人看見挨了打,沒有動她的臉。她看我的眼神,跟從前一點也不一樣,我當時抓住她的手,她就像隻驚弓之鳥,隻想馬上躲起來。她從來不是這樣,她看我時就像看一個陌生的人。”王巍清苦笑搖頭,“是陌生的壞人。”


  “孩子喜歡你。”沈書一眼就看出來,小孩才不到四歲,如果不是對王巍清感到天然的親近,剛目睹這種事,一定會嚇得哭鬧不止,根本不可能哄得住。


  王巍清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隻有十來個人看見……”沈書心裏也放下了石頭,這樣事情好辦得多,沈書詢問地看紀逐鳶,“先不用走,看看太守府什麽態度。”接著沈書問王巍清死者在隆平府裏還有什麽認識的人沒有。


  “沒有了,他們在外流浪兩年,隨難民逃進來。隆平府裏缺人耕地,這才進城安家。”王巍清控製不住嗓音顫抖,眉心一直沒有展開,說話帶著克製的氣音。


  沈書想了想,朝紀逐鳶使個眼色。


  “李維昌?”紀逐鳶問。


  “周,周。”沈書隻說兩個字,紀逐鳶就出去了。


  王巍清低下身,把臉埋在手掌裏,肩膀不住顫動。沈書起身走到他的身旁,搭上王巍清的肩膀。


  低沉的哭聲像一把剪子紮在沈書心裏,他忍不住難受,胃裏不舒服,臉色也發青,便抬起手輕輕拍王巍清的背。


  朱暹來時,沈書已經把王巍清一家人帶到昨天才清出來的一間田舍,正在半山腰上。


  李賁側身讓他們進去,便到門外守著。


  “這地方小點,離園子最近,房頂叫人補過了,應該不會漏水。”田舍有一個小院,沒有封死,就在農田旁邊,屋外栽了兩棵柳樹,一口井,一個屋簷下,左右各一間小屋,正中是堂屋。沈書讓王巍清看看,這裏要是不滿意,上頭還有一間,就是稍微遠一點,而且旁邊有一片桑樹林。


  “就這裏。”王巍清看了一眼媳婦。


  年輕婦人低垂著眉,始終不與沈書對視。


  而沈書觀察到,她根本都不跟王巍清對視,除了被王巍清殺死那個惡人,夫妻二人恐怕到現在也沒說上一句溫存的話。


  沈書便笑道:“既然哥嫂都滿意,就先住著,過幾日看看什麽情形,若事情沒有鬧開,便搬到下麵院子裏住。一般這樣案子到了衙門裏,得要畫像張貼出來搜捕,但這時節,也不好說。”


  婦人抬頭,似乎要說話,最後還是低下頭去什麽也沒說。


  沈書解釋道:“如今早就壞了規矩了,天天你殺我我殺你,這麽一個人,還是個該死的人,他在隆平府沒有親戚,自然不會有人為他叫冤鬧事。就看太守府裏的人有沒有本事,能不能找得到人畫出王大哥的像,要是沒這本事,就算發了文書要抓人,一來不知道王大哥是誰,二來要是畫像不像,就抓不著人。這邊東側,有一條小路,下去就是河,真要有什麽事,也可以勻點時間。”


  至於勻出來時間做什麽,沈書就不用說太明,王巍清知道,真到那一步跑就是了,大家反正也是從應天府跑過來的。


  而且住在這裏安靜,到園子裏走也得一會,完全聽不見那頭的聲音,自然,那頭也聽不見這邊的動靜。既然王巍清的媳婦怕生人,就讓他們夫妻兩個住在這裏,總得要說話,到了晚上總得要吃飯燒水。


  下坡路上,李賁憋不住問沈書:“少爺,不撥個人上來伺候?”


  沈書勉強笑了笑,心裏還是堵得慌,漫不經心地答:“撥個人不是添亂嗎?”


  李賁眼珠子一轉,哎呀一聲,低聲道:“少爺要讓王大人哄老婆去?”


  沈書看他一眼。


  李賁連忙噓聲,“小人不說了。”


  沈書就懶得到前麵招呼朱暹了,王巍清也不是說就不走,還得看看怎麽個情況,於是他把李維昌叫來,畢竟家裏的小廝難保不眼熟。


  “又要用我的人?”李維昌叫道。


  “我這裏沒有閑人,不用你的人我上哪找人去?”沈書對李維昌毫不客氣,“過幾天有事交給你。”


  “我的少爺,還有什麽事?你的人一個比一個能惹事,就不能讓我踏踏實實睡個好覺,成天找些晦氣。”李維昌話裏有話。


  沈書看了他一眼,放下筆。


  “你那個高榮珪,一出城就把人給我帶偏了,天天跟個炮仗似的。是我的人走江湖多啊,還是他跑江湖多?你得給我加錢。”


  沈書:“……多少?”


  “五百吧。”李維昌隨口道。


  沈書“哦”了一聲。


  李維昌搓了一下手,翹起腳,朝旁邊伺候筆墨的孫儉吩咐,“叫你們管錢的來。”


  孫儉隻當聽不見,垂手站著。


  沈書鋪開一張紙,刷刷幾筆寫了,交給李維昌:“把這封信傳給高榮珪,他會安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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